劉秀芬
唐詩中有所謂“詠蟬三絕”,分別為虞世南、駱賓王和李商隱的詠蟬詩作。這三首詩作題材相同、手法相似,抒發(fā)的情感卻截然不同。
《蟬》是虞世南的名作之一。詩云:“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睋f,有一次,唐太宗李世民邀請弘文館學士共賞海池景色。太宗詢問大家是否有新作,虞世南便誦讀了該詩。虞世南(558-638),字伯施。越州余姚(今屬浙江)人,詩人、書法家、政治家。少年時代,他與兄世基一同受學于南朝梁陳間著名學者顧野王。其文曾受到南朝陳著名文學家徐陵稱道;曾向王羲之七世孫智永禪師學習書法,其書法筆勢外柔內剛,圓融遒麗,后與歐陽詢、褚遂良、薛稷號稱“唐初四大書家。初唐時曾任弘文館學士、秘書監(jiān)等,封永興縣子。性情剛正耿介,直言敢諫,深得唐太宗信任,太宗曾稱他德行、忠直、博學、文辭、書翰為“五絕”。
虞世南的《蟬》是一首托物寓意的五言詩。首句寫蟬的生活習性。垂綏,古代官員系在頷下的帽帶下垂部分,蟬的頭部伸出兩根觸須,形狀與其有些相似。古人認為蟬棲身高樹,只喝清潔的露水,這里用“飲清露象征蟬的品性高潔。次句寫蟬聲。蟬嘹亮的聲音從稀疏的梧桐葉之間傳出。這兩句實際上是以蟬的棲高飲露、聲音遠傳,暗喻詩人自己的清華俊朗、高標逸韻。第三、四句發(fā)表議論,是全詩點睛之筆。蟬是因為身居高枝,站的位置高,所以聲音自然傳播得遠,并不是憑借秋風的力量。藉,憑借、依靠的意思。詩中的蟬是一種尊貴清高的形象,很明顯詩人是夫子自道,借蟬自喻:我之所以聲名遠播,是因為自己立身高潔,而不是憑借諂媚奉承或各種不正當手段獲取的。這里詩人強調的是一種內在的品格美,表達了詩人對自己人格的肯定和欣賞,流露出一種雍容、閑雅、自信的風度和氣韻。清人沈德潛《唐詩別裁》稱贊這首詩道:“命意自高。詠蟬者每詠其聲,此獨尊其品格?!庇菔滥喜W多才,剛直敢諫,當太宗讓群臣誦新作時,他不是以雄鷹大鵬自況,而是以一只小小的蟬來自喻,也可見其謹慎持重的性情。
整首詩在藝術上也非常成功,通篇巧用比興,耐人尋味。上乘的詠物詩貴在傳神,而不僅在于表層物象的描摹是否逼真。清人李锳《詩法易簡錄》:“詠物詩固須確切此物,尤貴遺貌得神,然必有命意寄托之處,方得詩人風旨。此詩三四品地甚高,隱然自寫懷抱?!币源藢φ眨梢娺@首詩以蟬喻己,物我合一,可以說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駱賓王與李商隱筆下的“蟬則是另外的風味。駱賓王的《在獄詠蟬》詩云:“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這首詩作于唐高宗儀鳳三年(678),身為侍御史的駱賓王,因多次上疏言事觸怒武后,以貪贓罪名被誣陷下獄。這首詩是他身陷獄中所作。詩中以蟬自喻,用比興手法寄托了自己的悲憤和苦悶。特別是頸聯“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表面上寫蟬的生存環(huán)境非常艱難:露水非常大,打濕了蟬的翅膀,蟬很難向前飛進:狂風的阻遏很容易使蟬鳴聲淹沒。但是,結合駱賓王的遭遇,不難看出他實際上是在寫自己政治處境的艱難,以致有才難施,有志難伸。
李商隱的《蟬》詩云:“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边@首詠蟬詩前半部分寫蟬棲身高處,自難果腹,雖帶恨聲,但實也徒然。詩人這是借蟬來寫自己的清高與無奈。蟬雖徹夜悲鳴,聲嘶力竭,但所棲之樹猶自碧綠,冷漠無情,并不為之動容。這其實是在寫自己竭盡全力,可惜無法得到執(zhí)政者的理解和幫助。后半部分抒寫自己聞蟬以自警,四處飄零,故園荒蕪,胡不歸去。最后,詩人借蟬的操守高潔以言自己的廉正清貧。錢鐘書先生評論這首詩說:“蟬饑而哀鳴,樹則漠然無動,油然自綠也。樹無情而人有情,遂起同感。蟬棲樹上,卻恝置(猶淡忘)之;蟬鳴非為‘我發(fā),‘我卻謂其‘相警,是蟬于我亦‘無情,而我與之為有情也。錯綜細膩。”錢鐘書先生指出樹無情而蟬亦無情,而“我”卻謂其相警,極其明確地指出了本詩詠蟬與抒情的關系錯綜復雜,實為詠物佳作。
這三首詠蟬詩作,雖然取材一樣,同為詠蟬佳作。而且都采用了比興手法顯蟬隱己,但內涵各異其趣,寄寓的情感完全不同。清人施補華《峴傭說詩》中評論道:“三百篇比興為多,唐人猶得此意。同一詠蟬,虞世南‘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是清華人語;駱賓王‘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是患難人語;李商隱‘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是牢騷人語。比興不同如此?!保ㄒ挠行8模┛芍^切中肯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