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沛森
公園路老照片
離開蘇州六十六年了,也曾多次舊地重游,但都來去匆匆,未及細品。街道名大多忘了,記得的只有幾棵樹和幾首歌。
剛到蘇州時,三野十兵團尚未南下,大院里到處是步履匆匆、喜氣洋洋的軍人,父親請我吃了截甘蔗,好甜——以前只在老家吃過會割嘴的“蘆稷”。大軍很快開拔了,母親和我就留在了蘇州。
大公園東南角正對面的院子,是蘇州市機關(guān)幼兒園第一個園址,現(xiàn)在好像歸文化廣電局了。就一幢小樓,樓前草地上停著輛報廢的美國卡車,我們天天爬上去跳下來練膽,車旁有棵很大的板栗樹,小樓的角落里一堆帶刺的球果便是那樹的身份證。之后再未見過比這更高更粗大的板栗樹。
幼兒園里有許多政府沒收的奢侈用品,以及美國餅干、爽身粉、花衣服等,甚至還有半個降落傘。記得有一件褂子是用極細的竹管編串成的,夏天穿上,想必涼快。雖然和北京故宮的象牙席難以同日而語,但統(tǒng)治者的窮奢極欲卻是一樣的。我與“壞孩子”楊大地和“好孩子”張震寰時常把爽身粉涂在臉上裝扮起來“打土豪分田地”。大概是1949年冬天,一個很冷的早晨,從幼兒園東北角的小門口,母親和我迎來了提著小皮箱的舅舅。我共有五個姨媽一個舅舅,母親最大舅舅最小,舅舅剛從復旦大學畢業(yè)。在蘇州安家的還有三個姨媽;六姨在南京工作,小姨抗戰(zhàn)時犧牲在山東了,親婆在家里為她立了個牌位,逢節(jié)必祭。老家忌“四”,故五姨即四姨,五叔即四叔。
1950年的最深刻記憶是游行。我已上小學,但因母親的關(guān)系,幼兒園就把我也算了進去。阿姨們把我打扮成穿長裙的“燈塔女神”,手持“火炬”站在小車上,她們?nèi)耸忠粭l彩帶從我身上拉開去,高唱著“你是燈塔”一路前行。兩旁是狂歡的人群,天空飄舞著絢麗的紙花。我分明聽見,各處大喇叭也在唱“年輕的中國共產(chǎn)黨,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好像全城都沉浸在這支歌里了。我們天天生活在歌的海洋里,所有的歌都歡快有力,我大多會唱。例如《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咱們工人有力量》等;還有“高樓萬丈平地起”,那是歌頌人民領袖毛澤東的。有些歌卻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知道的,例如《下臺灣》和《一邊倒》,前者呼喚祖國統(tǒng)一,后者是同老大哥結(jié)盟的宣言,旋律一般但內(nèi)容獨特,歌詞我還大體記得。
我的學校在草橋頭以南的實驗小學二部,現(xiàn)在則是蘇州一中所在。校園很大,走進大門,依次是廚房—禮堂—教室—宿舍—操場,出了后門還有菜園子。值得一記的是梧桐樹,它長在禮堂和教室之間,樹形高大,落葉很多。當時我們都要習寫大字,忘了帶墨就去地上拾一片梧桐葉,拿葉柄當墨還真能磨出墨水來。其實磨下來的是硯臺上的宿墨。我在“勇”級,班級的圖騰是老虎,就掛在教室正前方。記得有一堂課是學寫電報:家中的妻子如何給丈夫報平安,范文就“家安玉”三字,言簡意賅,而終身不忘。這樣的好課文現(xiàn)在還有嗎?那棵梧桐樹還在嗎?
在學校首先學會的是《國歌》和郭沫若、馬思聰版《少年先鋒隊歌》,都是禮堂里學會,操場上唱響的。還有兩首歌很流行:《兄妹開荒》和《朱大嫂送雞蛋》,人人會唱幾句?!靶置瞄_荒”寫大生產(chǎn)運動,“雄雞,雄雞,高呀么高聲唱,叫得太陽紅又紅”,高亢流暢,朗朗上口?!爸齑笊┧碗u蛋”是講擁軍優(yōu)屬的,“母雞下雞蛋呀,咕打咕打叫喲,朱大嫂收雞蛋進了土窯,依呀嘿”,聽一遍就忘不了。還有旋律優(yōu)美的《淮河兩岸鮮花開》,是紀念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修好”題詞的新歌,也記憶猶新。
后來我轉(zhuǎn)學去了實驗小學一部,校園更大,養(yǎng)了只猴子叫“阿三”,拴在一個枯樹樁上。時時有人逗它:“阿三阿三,屁股后頭老鷹來哉!”蘇州話喊起來是押韻的。猴兒頗通人性,頻頻回頭作驚恐狀,于是笑聲盈天,娃兒們又一哄而散各回教室了。在那里,幸遇了《墾春泥》,也是延安大生產(chǎn)時期的紅歌:“日出東來又到西唷,軍民合作墾春泥,種出棉花白滿地唷,種出糧食好防饑……”詞好曲美。之后幾十年里聽到的多是這歌的無伴奏合唱,加了和聲愈發(fā)動聽。這首歌是和學校筆直的長廊一起留在記憶里的,只是學校的位置卻已毫無印象。
顧祝同公館是蘇州機關(guān)幼兒園的第二個園址。公館門朝西,門外是河,河上有橋。記住這河這橋是因為我在橋上看見了“新物種”:水蛇。那條水蛇從橋堍處竄出,然后一扭一扭游進河中央了。公館進門是三合土夯成的路,路左是工作人員住房,路右是廚房和食堂。由三合路拾階而上,是片臺地,一座洋樓,一間平房和一眼水井。這里枇杷樹很多,但難忘的只有水井旁那棵“白沙枇杷”,結(jié)果稀疏,果形也不大,但超甜。其實整片的枇杷園就在后面的大園子里,雖有群鳥啁啾,我卻不敢涉足,那里太大太黑了。幼兒園園長是一位麻臉的女教導員,打過仗,威信很高。她說:解放軍有槍有炮有飛機坦克,這要感謝蔣介石,因為他是我們的“運輸大隊長”。這是我記住的第一個反話正說的新詞兒。當時國產(chǎn)電影幾乎沒有而蘇聯(lián)電影較多,《金星英雄》《馴虎女郎》等等;也有插曲,但都忘了,只記住了一段跳躍的旋律。
民治路上的槐樹巷2號,是機關(guān)幼兒園的第三個園址。一幢小樓和不大的花園。槐樹,羽狀復葉、白花穗、長果莢,特征明顯,但我不記得在那里見過槐樹。倒是從槐樹巷結(jié)隊到體育場參加公審大會的印象極深。我不知怎么鉆到了主席臺的側(cè)幕那里,能看到臺上的一切。大概這些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太骯臟,所以戰(zhàn)士們在按壓其腦袋時,手里都墊一塊圓圓的黑氈布。公審大會群情激憤,受到的教育是刻骨銘心的。比公審大會難忘的是志愿軍歸國報告會,也是在體育場,我也在臺上側(cè)幕旁。那是人的海洋、彩旗的海洋,掌聲歡呼聲和雄壯的《志愿軍戰(zhàn)歌》聲此起彼伏,響徹云霄。志愿軍英雄是被大家托著舉著進出會場的。會后母親捐了兩顆手榴彈(40000元),我在學校也捐了一粒步槍子彈(1500元)。母親和我都是供給制,母親的津貼不知幾何,我的供給標準是72斤小米(或27斤)。
同仇敵愾的時代,記住的不是大恨,就是大愛。
機關(guān)幼兒園的第四個園址是“蔣公館”,我稱其“宋美齡公館”。后來知道都錯了,應是“姚公館”,姚冶誠曾是蔣介石的侍妾。文革后這里叫“林彪樓”,現(xiàn)在則稱“蔣緯國故居”。這是一幢和槐樹巷2號一模一樣的建筑,只是園子更大些,園內(nèi)遍植花卉樹木,最多是石榴。初夏時節(jié)紅花照人,煞是好看。姚氏的遭遇令人唏噓,李商隱的兩句詩“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好像就是為她寫的。姚公館的大門有兩處。西門小,供日常進出,門外小巷,南連石橋。如今小巷不存石橋依舊。南門很大,汽車可進出卻長年關(guān)閉;大門外即路,路下是河。
當時我得了肺結(jié)核,母親在小河對面給我找了處老房子作隔離。我一直以為那是祠堂,因為有不少大柱子。十年前我到實地尋過此房,卻已了無蹤影。表兄弟們不怕傳染都來探望,給我送些雞湯之類。親人們走后,我時時對河開唱:“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萬丈……”這是表現(xiàn)解放軍修公路進西藏的,高亢提氣,連過門都很好聽,這歌至少流行到了六十年代。我住樓上,能看到“姚公館”伸到墻外的石榴花,更多時候是憑窗呆立,想入非非。有一天從滄浪亭方向劃來只小船,船幫上有兩排鷺鷥。這是稀奇物事,我立刻下樓跑到小石橋上近觀,鷺鷥?nèi)胨鏊瑓s未見有魚。這種野趣,現(xiàn)在的蘇州城還能見到嗎?
親婆和舅舅的住處,是一個花園洋房,親婆租了樓下東頭兩間。據(jù)已在溫哥華定居的三姨家表弟說,那里叫“倉街”,位于“新蘇師范”旁,已經(jīng)拆掉了。5年前舅舅家的表弟夫婦陪我去找過,但沒找到,可能真是拆了。那個花園比姚公館漂亮。過橋左拐、再右拐就進了大門,穿過長長的甬道便是回廊,回廊包圍著小樓和一個很大的紫藤架。春節(jié)前后,那里花開滿眼紫云,花謝一地繽紛。園中有一塊亮晶晶的大石頭,堅硬無比,我們管它叫“金鋼鉆”。最讓人難忘的是樓前左右各一的廣玉蘭。每年夏天都會開出碩大的雪白花朵。那花大如一個孩子腦袋。廣玉蘭的樹和花如此壯觀我再未見過。據(jù)說我曾因采花跌下來過,被親婆罵了個半死。但我并無爬樹的記憶,那樹又高又粗,一人不能環(huán)抱,如何上得去?
倉街老照片
在這里過春節(jié)是十分熱鬧的。舅舅讓我去橋頭買過羊肉凍,又掏錢讓大家買炮仗。兄弟姐妹就大呼小叫地在紫藤架下燃放。我們還在屋里用門扇軋核桃和胡桃。反正房東娘娘看不到,即使看到也管不了——她太老了。房東娘娘是個極節(jié)儉的女人,從后廊走過她的窗口,就能看到她頓頓都要仔細地舔飯缽和飯碗。
二表哥的嗓音很好,最拿手的是美麗其其格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他一唱我們就不敢唱了。那年頭美國正武裝日本,我們就在花園里鑲著韭菜蘭花邊的卵石路上列隊游行,一面高唱《反對武裝日本》。歌詞如下:“反對武裝日本,反對武裝日本,我們艱苦抗戰(zhàn)八年,千百萬人民流血犧牲,美帝國主義要武裝日本,我們堅決不答應!”
冰清玉潔的廣玉蘭,火一樣的童年!
大約1952年機關(guān)幼兒園從“姚公館”又搬回了槐樹巷2號,我也回到了草橋頭以南的實驗小學二部。五年前我走過槐樹巷2號大門口,將近七十年了,那里仍是幼兒園,可謂歷史悠久。
當時三反五反正在進行。我們?nèi)タ戳苏褂[。上海的奸商在棉衣里填上污棉污紗和木屑亂草冒充軍棉衣,讓冰天雪地里的志愿軍凍傷致殘,還有奸商草菅人命,用假藥糊弄全國軍民……那次展覽我記住了“糖衣炮彈”和“美人計”兩個詞,都是奸商腐蝕革命干部的下作手段。看展覽的人個個義憤填膺,皆曰奸商可殺。在那前后,槐樹巷對面的太平天國大型展開始了。無數(shù)蠟像皆為真人大小,服裝考究,光照充足。因為離家近,所以經(jīng)常去看,記住了洪秀全、李秀成、石達開、楊秀清……
有一首歌《我們要和時間賽跑》天天早晨在大喇叭里響起:“火車在飛奔,車輪在歌唱,裝載著木材和食糧,運來了地下的礦藏,我們要和時間賽跑,把原料運到工廠,把機器送到農(nóng)莊……”第一個五年計劃開始了,年輕的共和國像一列剛起步的火車,挾勝利之余威,一聲長嘯,勢不可擋,隆隆向前。
1953年四五月間,福建完成了剿匪,母親和我像兩粒沙子被一陣風刮到了父親部隊的駐地——福州。因為尚無城市公交,母親和我還有送行的舅舅都是乘人力車前往火車站的,蘇州的最后畫面是鐵路閘口的黃色警告牌,上寫四個字:“小心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