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氣鬼和沒良心

孔靜

1

1998年，我上小學三年級，成績?nèi)昙壍谝唬瑓s偏偏最討厭寫作文。語文老師太缺乏創(chuàng)意，總愛讓我們寫“我的爸爸”和“我的媽媽”，我每次都把空白本子交上去，老師知道我家的情況，也不強求，就說，“寫你奶奶也行啊，她一個人把你養(yǎng)大，多辛苦啊?！?/p>

奶奶？我要寫她什么，寫我有多恨她嗎？幾年前，爸爸出了車禍，媽媽要另嫁的時候，是想帶著我一起的，卻被奶奶要死要活地攔了下來，說我是他們老孔家唯一的香火，就算是個女孩，也一定要留在他們家。

那天，有人開了車來接媽媽，我拉著她的車門哭得撕心裂肺，她想硬帶我走，卻見奶奶拿了一瓶敵敵畏，已經(jīng)打開了蓋，站在車頭前，只要媽媽帶我走，她就一口氣喝下去。最后，媽媽沒有辦法，只得狠心把我留下，自己上了車。

從那以后，每當有人問我長大想干什么，我都會干脆利索地告訴她，“好好學習，離開孔家莊，去很遠的地方上大學?！泵柯牭轿艺f這話，奶奶就拿著笤帚疙瘩追得我滿院子跑，“你這小沒良心的，不樂意跟我一塊兒過是吧？你敢跑我就砸斷你的腿?！?/p>

我知道自己那時還走不了，我還不能養(yǎng)活自己，也不知道媽媽在哪里。她走后，曾寫過信來，但都被奶奶給截留了，她怕我和媽媽有了聯(lián)系，總有一天會跑掉。

于是，我像個等待時機的隱忍者，為了自己的出走做準備。那個夏天，別的小伙伴都在后山里的小溪里抓蝦子捕螃蟹的時候，只有我躲在小屋里，拼命地看書、刷題，只盼著高考那一天早點到來。奶奶看到我用功一點也不高興，她一把關掉那臺“吱呀呀”響的舊吊扇，“電費很貴的，別等著吃閑飯，后院的羊都快餓死了，你去砍點草回來?！?/p>

我在后面小聲回嘴，“小氣鬼！”我知道，她一點兒也不希望我學習好，她就想讓我在這個小村子里，陪她待一輩子。

有時，為了讓她高興，我也會動動腦筋。那年暑假，《還珠格格》熱播。我做主，給奶奶的小賣部進了兩大箱花花綠綠的貼紙，上面都是小燕子、五阿哥、紫薇和爾康的頭像。開學后，沒有一個星期，就賣了個精光。奶奶數(shù)著錢，看了我一眼，“這小沒良心的，還算有點用。”

這個小氣鬼，只有在看到錢的時候，臉上才會有笑容。

2

2008年，我在濟南上大二，離奶奶的小村子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

其實，按我小時候的愿望，我應該選上海、北京這些城市的，離家越遠越好才是我一直的夢想。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在填志愿的時候，鬼使神差地選了濟南這個最近的省城。

我收到通知書的那天，奶奶坐在窗臺下，干嚎了幾聲，“小沒良心的，翅膀硬了，這就要飛了，我白養(yǎng)了這么多年啊。”但轉眼，我就聽到她跟隔壁的王奶奶炫耀，“看到?jīng)]，我孫女可是考了全縣前幾名的，這在老輩的時候，就跟中狀元差不多。”

在我離開家的那天，她嘴里這個“沒良心”的孫女，給她的枕頭下放了嶄新的500元錢，那是我暑假在縣城的小飯館里打工掙的錢，而且，我上大學沒跟她要一分錢學費，自己辦好了助學貸款。我覺得，我仁至義盡，一點兒也不欠她的。

等我到了學校，打開裝著棉被的包裹，卻發(fā)現(xiàn)里面有800元錢，都是小面值，破破舊舊的，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一看就是我那“小氣鬼”奶奶在小賣部里掙的錢。

剛到學校的那會，宿舍里的姐妹們都想家想得哭。十·一放假前好幾天，她們就忙著收拾東西，宿舍里彌漫著回家的喜悅。我自然也很高興，把假期那幾天的兼職排得滿滿的，能多掙點生活費。舍友們返校時，帶來很多各地的特色小吃，我想起了家里的板栗、核桃和山柿子，就忍不住往家里打了個電話。

那時，奶奶還是沒舍得在家里裝電話，我要打到隔壁王奶奶家，讓王叔去叫她。不一會，我就聽到她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聲，卻依然很洪亮地罵我，“你個小沒良心的，就這么跑得遠遠的，白瞎我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p>

“你放心，等我畢了業(yè)，會掙錢還給你的?！?/p>

“哼，我怕等不到那天，你還是先把上大學之前的撫養(yǎng)費給了再說吧。”

每次通話，我們都會有這么幾句對話。但我已沒有了小時候的氣憤，我已經(jīng)看清了她只是個色厲內(nèi)荏的紙老虎。

3

2012年，我24歲，在一家科技公司做產(chǎn)品開發(fā)。那一年，傳說中的世界末日并沒有來，我卻迎來了自己的末日。我失了戀，又因為情緒不穩(wěn)定，在工作中出了重大失誤，最后也失了業(yè)。那段時間，不知道是精神壓力太大，還是租住的屋子太潮，我的全身起了濕疹，剛開始是一片片紅色的小疙瘩，癢得不行，我就忍不住撓。

后來，情況越來越嚴重，撓破的地方開始潰瘍，我用了很多藥，吃的、抹的，最后每天都要跑到醫(yī)院去打吊針，但還是絲毫不見好轉。我被病情折騰得心力交瘁，覺得自己可能挺不過去了。

那時，我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回家。我回到家，躺在奶奶的粗布床單上，看著日光從窗戶的東頭慢慢移到西頭，安靜地等待著宿命的到來。奶奶端來一碗甜沫，嘴里罵罵咧咧地，“小沒良心的，不生病還不知道回家是吧？”

甜沫還是我小時候吃慣的那個味道，碎粉條、花生米、海帶絲，我吃著吃著，眼淚就不知不覺地掉了下來，“奶奶，是不是我命不好，所以我身邊的人都要離開我？當年我媽媽不要我了，現(xiàn)在我喜歡的人也離開我了?！?/p>

“瞎說什么呢，奶奶不是一直陪著你嗎？”

那些日子，我每天在院子里曬太陽，有時，也會到奶奶的小賣部里幫忙，到了飯點，就到菜園子里摘點新鮮的茄子、辣椒。我什么藥也沒再吃，身上的濕疹卻奇跡般地好了。

那次回濟南前，奶奶支支吾吾地問我，當年她沒讓我跟我媽一起走，我有沒有恨過她。其實，我沒告訴她，我早就已經(jīng)找到我媽了，她有了新的家庭，又生了弟弟和妹妹，一家人日子過得很熱鬧。她也叫我經(jīng)常過去吃飯，可是，我根本融不進他們家和諧的氛圍。

“小氣鬼，放心吧，我可是你們老孔家唯一的血脈，不會離開這兒的。況且，我還要多多掙錢，還你的撫養(yǎng)費呢?！?/p>

4

2018年5月，我接到隔壁王奶奶的電話，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當天，我就請假回了老家。

奶奶查出了腫瘤，卻還是一副守財奴的口吻，“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咱回家，不治了?！蔽野醋∷莸每莞傻氖郑澳惴判陌?，我有錢，一定會給你治好病，你不是一直念叨著，讓我還你這些年來的養(yǎng)育之恩嗎？”

晚上，奶奶從枕頭下拿出一個存折，她一直不信任銀行卡，總怕她的錢會被別人劃走。那存折上滿滿的幾大頁，密密麻麻地印著她每次往里存錢的日期和數(shù)額，我?guī)缀跄芸吹剑菪〉纳碛耙淮斡忠淮蔚刈哌M銀行，存進一份份希望。

我忍住眼淚跟她開玩笑，“小氣鬼，這錢啊你好好留著，就算你走了，我也給你放進棺材里的?！彼穆曇粢呀?jīng)很虛弱了，卻依然很愛罵我，“你個小沒良心的，我攢這錢，還不是想給你留著?！?/p>

奶奶的病并沒有花很多錢，她走得很快，送她回來的那天，我關上院門，看著院子里的葡萄架，不愿意相信，這個院子，以后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把她埋在了后山的樹林里，她說，在那里，能一眼看到我們的院子，她得盯著這個家，才放心。后來，有人想把我們家的老屋買下來，我拒絕了，我得給老孔家留住老屋，奶奶還在后山盯著我呢。

“十·一”長假，朋友們都在策劃著遠游，我卻一個人回了老屋。屋子里空蕩蕩的，東廂房的木門上刻著一行字，“奶奶是個小氣鬼”。打開廚房門，在灰白的灶頭燒一壺開水，我恍然看到當年那個小孩，站在板凳上，努力揮舞鍋鏟，炒一盤辣椒炒雞蛋，奶奶干完活進門來，才不會罵我是吃白飯的。

我的眼淚一顆一顆流下來，“小氣鬼，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