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住在這里

以前他去過一次鳳崗鎮(zhèn)，鎮(zhèn)上有一條小街，人很多，幾乎是人擠人。他不明白一個小鎮(zhèn)怎么會有這么多人，便問一個人說：“這個小鎮(zhèn)上怎么這么多人呀？”

“今天當(dāng)街?！睂Ψ交卮鹚?。

他當(dāng)然明白當(dāng)街什么意思，他說：“天天當(dāng)街嗎？”

“陰歷逢雙當(dāng)街。”對方告訴他。

既然當(dāng)街，他也買了些蘿卜芋頭薯回去，很便宜。

后來，他還想過去鳳崗買東西，但很遠(yuǎn)，從撫州城里到鳳崗，差不多有二十里遠(yuǎn)，他不可能為了買東西跑那么遠(yuǎn)。

但有些事讓人想不到。

他住的地方拆遷了，他搬到一個叫怡然的小區(qū)。 這兒其實是鄉(xiāng)下，但隨著城市一天天擴(kuò)張，很多村莊拆遷了，消失了，也就是鄉(xiāng)村變城市了。但這樣的地方生活設(shè)施跟不上，就說他們怡然小區(qū)，附近既沒有超市，也沒有菜市場，買東西很不方便。有一天他站在樓上，發(fā)現(xiàn)那個叫鳳崗的小鎮(zhèn)離他住的小區(qū)很近，他還記得鳳崗逢雙當(dāng)街，一天逢雙，他就往鳳崗去，也就走了十幾分鐘，到了。

街上還是那么多人，差不多人擠人，他買了兩斤肉，一把菠菜和一把韭菜。賣韭菜的是個女人，很年輕，看上去只有三十來歲的樣子。小鎮(zhèn)上賣菜的大都是老人，一個年輕的女人混在他們當(dāng)中，很顯眼，他買好韭菜，隨口問了一句女人：“鄉(xiāng)下年輕人都打工去了，你怎么沒出去，還在這兒賣菜？”

女人說：“我喜歡作田，喜歡享受‘春種一粒粟，秋成萬顆子的樂趣?！?/p>

他說：“可是‘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的勞作很辛苦呀?！?/p>

女人說：“只要喜歡，就不怕苦。”

女人不僅賣韭菜，還賣薯，女人隨后又問著他說：“要薯啵？”

他拿了幾個薯，讓女人稱，但女人讓他把薯全買了去，女人說：“不多了，你全買了去吧?！?/p>

他說：“二三十斤還是有吧，這么多，我住那么遠(yuǎn)，怎么拿得動？”

女人問：“你住哪里？”

他說：“怡然小區(qū)?！?/p>

女人說：“你住怡然小區(qū)呀，那里以前是王家村，我以前住在那里。”

他問：“你現(xiàn)在還住那里嗎？”

女人說：“不住那兒了，那兒整個村都拆了，我們搬到鳳崗這邊來了，現(xiàn)在叫王家新村。”

他哦一聲。

女人說：“都買了吧，我跟你送過去，反正我菜賣完了，現(xiàn)在也沒什么事，我去看看我們王家村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子了。”

他點點頭，讓女人把薯全稱了。

女人隨后真幫他把薯送回去，女人騎一輛三輪車，慢慢往小區(qū)騎，進(jìn)了小區(qū)，女人神情忽然變了，一臉憂傷的樣子。他當(dāng)然發(fā)現(xiàn)女人的變化，問：“怎么啦？”

女人像是回答他，又像是自言自語，女人說：“一切都變了，面目全非了，但以前的樣子，我記得一清二楚，我們王家有很多大房子，我住的那幢房子五層直進(jìn)， 而且好幾幢連在一起，走在里面，迷宮一樣。記得有一年，是我很小的時候，我在那些大屋子里走，走著走著就迷路了，不認(rèn)識回家的路。后來大人找到我，罵我，說我在自己家里都會迷路。我們這兒的人也姓王，有時候我甚至懷疑王安石也是我們村里的人，因為他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茅檐長掃凈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hù)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我們這兒就有兩山排闥送青來的景致。我們村里還有一堵墻，上面長滿了薜藶，我小時候就會背一首詩，‘驚風(fēng)亂沾芙蓉水，密雨斜浸薜藶墻。薜藶墻邊上有一口大水塘，那時候看著那些水塘，我又會想到這兩句詩，‘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fēng)不改舊時波。以前總覺得什么都沒變，可是現(xiàn)在，春風(fēng)依舊，山河變樣，一切都變了?！?/p>

他靜靜地聽，沒插嘴，女人不說了，他才接嘴：“城里也到處拆遷，我住的地方也因為拆遷，才搬到這里來?！?/p>

女人說：“真不曉得為什么要這么拆？”

說著話就到了，要走進(jìn)他住的那幢樓里，女人這時停了下來，女人說：“你這幢樓的位子，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我以前住這里?！?/p>

他開了個玩笑，他說：“是不是有回家的感覺?！?/p>

女人說：“完全不同，我以前住平房，現(xiàn)在是高樓。”

女人說過，把他買的薯從三輪車上拿下來，然后要走，他喊住女人，他說：“上去喝口水吧。”

女人就跟他上去了，女人敏感，一進(jìn)屋就發(fā)現(xiàn)問題，女人說：“你屋里好像沒有女人?！?/p>

他說：“是沒有?！?/p>

女人說：“你家女人呢？”

他說：“在外地打工?！?/p>

女人說：“你怎么不出去？”

他說：“像你一樣，我喜歡撫州，喜歡我們撫州‘遠(yuǎn)色入江湖，煙波古臨川的風(fēng)景?！?/p>

女人說：“我們是一樣的人。”

幾天后，他又見到女人了。這天又去買菜，老遠(yuǎn)，女人就看見他了，女人大聲喊著他說：“又來啦。”

他說：“來買菜。”

女人說：“今天你把這些芋頭全買去吧，我跟你送去?！?/p>

他說：“又要去你住過的地方看看？”

女人說：“就是這個意思?！?/p>

他說：“好吧?！?/p>

同樣，女人又騎著三輪車往他那兒去，進(jìn)了小區(qū)，女人又那樣自言自語地說起來，女人說你知道嗎，其實拆遷之前，我也很傷感，王安石有一首詞，我總覺得是寫我的，‘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兩三載，為誰零落為誰開。你不明白吧，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傷感，告訴你，我丈夫在外面打工，被一個女人勾走了，然后，他就跟我離婚了。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將來為誰零落為誰開。

女人說的時候，他同樣沒插話，女人不說了，他才接嘴：“‘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你不會零落?！?/p>

這后來，他和女人還見過好幾次，女人總是先看見他，大聲喊他。他當(dāng)然買女人的菜，但有時候不是買，是女人把菜送給他。他不要，女人硬塞給他，還說：? “你住在我以前住的地方，我們有緣?！?/p>

只能笑納。

后來，有半個多月或者更久，女人沒看到他來買菜，女人有些記掛他，便去看他，把門敲開，女人問著他說：“最近怎么沒來買菜？”

他說：“心情不好?！?/p>

女人說：“怎么啦？”

他說：“我老婆在外面打工，跟人家跑了。”

女人說：“這花花世界，正常。”

他說：“可我卻‘?dāng)夭粩?，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p>

女人說：“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p>

他說：“我忽然想起張沽的一句詩，‘兩三星火是瓜洲?！?/p>

女人后來搬來和他一起住了，才住了幾天，女人就扛了鋤頭在小區(qū)外面挖了一塊地。女人真的喜歡種地，也會種地，沒多久，那塊地便青青翠翠了。一天，女人看著那片青翠，跟他說：“住在這兒，我覺得我回到了從前。”

【作者簡介】劉國芳，男，江西臨川人，199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小小說集22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