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昭明
早些年,花生油還沒有普及,民間食用油以豬油為主。將肥豬肉切成二指寬的小片,放到炒菜的大鐺里煎。白花花的肥肉擠在鐺里,嘰嘰喳喳地叫喚著。在火的烘烤下,油從肥肉里源源不斷地分崩離析,慢慢匯成一片汪洋,而后又以超過十分的灼熱將肉泡著。肥肉在油里浮沉、翻滾、苦熬,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直至脫油換貌,變得面目焦黃、形容枯槁、形狀蜷曲,真有點“炒豆燒豆萁”的殘酷。不多一會,已是一副“鐺泊東吳萬里船”的景象:原先白花花的肥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滾燙的豬油以及漂浮在上面的肉渣渣。肉渣渣的名字叫“油渣”。
肥肉是油渣的前世,油渣是肥肉的今生。按照現(xiàn)在的生活水平,用現(xiàn)在的養(yǎng)生眼光看,“今生”也好,“前世”也罷,都不宜食用。
但在二十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生活困難啊,大多數的家庭都不能輕易吃到一頓肉,便退而求其次,將油渣看作寶貝一樣的“好吃菜”。哪個家庭沒吃過油渣呢?每逢煎油,油渣都留著。一是因為數量少,二是因為寶貴,一盤油渣往往要分作多次食用,每次都要與青菜梗、蒜苗或者咸菜混炒,鄭重其事作為一家子的一道佳肴。
奢侈一點的,可以將油渣單獨盛在碗里,撒上鹽、姜、辣椒、蒜米、蔥花、香菜,然后放到飯上蒸。因此就有了一個小小的期待,有了一種小小的按捺不住。
揭開鍋,自然是香氣四溢。蔥花和香菜都酥軟了,完全伏貼在油渣之上。油渣的身體略有舒展,從蔥花、香菜的擁抱遮蔽中露出一點點姿容,欲蓋彌彰,含羞半斂眉。攪拌一下,碗底里蒸出了點油,顯得更加滋潤,吃起來油而不膩,香而不燥。如果碰到千層肉煎出來的油渣,那更妙,那是油渣中的絕品,嚼在嘴里柔柔韌韌。這韌勁好啊,口腔之中,就連平時反應最為遲鈍,甚至基本沒有反應的牙齒也能獲得久旱逢甘露的快感。
時至今日,肥肉已然被婉拒進入菜盤子,而油渣猶在肥肉之后,它的出身也實在太低微了。即便是在曾經輝煌的往昔,它也從來入不了菜譜,上不來宴席,甚至不能占據一只稍微寬闊像樣的盤具。它更適合于碟子和飯碗這一類的小器,更適合于灶臺和陋舊的木桌。比不得大魚大肉,卻又略勝小魚小蝦。比素華麗,雖葷卻又不像葷。其名不雅,其貌不佳,其香不濃,其質不鮮,其味卻是真的不俗。它和白米飯搭配,曾經共同演繹出一種別樣的精彩,在那個年代,讓我們在清貧的生活中深刻體會到幸福的感覺。
油渣不是大眾情人,并非人人都喜歡它,它只取悅對的胃口對的人。但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豬油已經淡出天下廚房,僅是情有獨鐘者,懷舊地弄一弄,當作年華的回味。這當然是時代的進步。但進步往往也伴隨著痛苦,總有某些美好的東西要中途舍棄。就像搬家,總有一些不堪大用卻又難以割舍的零零碎碎不能入遷新居。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