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金
電影啊電影
一場電影要在露天里放映。這是一個好消息。
太陽剛剛從村子東面的那一排金雞納樹林里升起來,在地里干活的人們就已經開始興奮地互相傳播著這個消息。作為一個小孩子,遠處的那個村子放電影的消息,我不知道是誰最先告訴我的。我背著一個竹籃,手里拿著一把小小的鐮刀,在田野里找豬草。但是那一天,我聽得最多的消息,就是許多大人和小伙伴都在我耳邊說,某個村子里今晚要放電影,露天電影。具體是哪個村子,我不知道,也沒有去過。但是我知道,只要是看電影,到時候跟著別人去就行了。于是,還沒吃中午飯,村子里的幾個孩子就約好了,太陽落山在村口集中,一起去看一場難得的露天電影。
在那個年頭,看電影是農村里能讓人高興幾天的事情。在很多人看來,看電影甚至是比過年還要好的一件事情。過年這樣重大的節(jié)日,一年才有那么兩三天,而且,在生產隊的時候,沒有幾家人可以殺一頭年豬,也沒有幾個人可以穿上新衣服。而看電影則是農村里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的幸福,既不需要自己花錢,也不需要苦苦地等上365天。只要在曬場上找一個合適的位子,伸長了脖子,對著那塊寬大的銀幕,睜大了眼睛看就行了。那時候,一個村子里放電影,不僅這個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可以去看,就是附近其他村子的人,只要知道消息,也都可以去看,不收錢的。一場露天電影的播放,對于方圓十幾里的村民來說,都是一個大事件。但是,在村子里,并不是每天都放電影,也不是每個人都看得著電影,于是,看電影也是一件難得的享受。更進一步來講,生產隊的時候,農村里識字的人都很少,村子里到處都是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的人,看電影這樣不需要什么文化水平,只要有視力就可以做到的事情,自然會受到村子里所有人的熱捧。
看電影,這個絕好的消息,讓我在那一天里都在焦急地等待著夜晚的到來。其實,很多大人,尤其是青年男女,也在心里暗暗地盼望著太陽早些從天上滑向西邊的群山里去。等啊,等啊,等待著看電影的時間就這樣緩慢地流逝著。天還亮著,太陽還在高高的山頂上,暮色似乎故意跟人們作對,極其緩慢地順著山坡上淌下來。天色向晚,太陽終于有了向著西山頂上移動的跡象,在田野里干活的人們就開始不安地向著村子里望了又望,盼著曬場那里的空地上盡快地撐起那張白色的銀幕來。太陽一沾到山頂上的森林邊緣,人們一個個迫不及待地往村子里趕,心里想著搬一條凳子,搶占一個距離銀幕不太遠而又正對著銀幕的位置,好好地看上一場露天電影。這時候,我早已跑回家里,偷偷地盛了一碗剛剛蒸熟的米飯,匆匆地吞到肚子里,就跑到村口去跟伙伴們匯合了。在村口,想不到伙伴們比我還早,他們見到我,遠遠地對我說:“再不來,我們就走了!”
雖然我們幾個人誰也不知道具體是哪個村子里放電影,但是看到跟我們一樣興匆匆的人,問一問就知道了。那個村子,其實也就是我們一個伙伴的親戚家的村子,他去過很多回的。一個村子里放露天電影,往往是四里八鄉(xiāng)的人都趕去看。早就知道消息的人們,三五成群地約了,從遠遠近近的村莊,向著那個村子里匆匆忙忙地趕去。沿路上如果碰到熟悉的人,便告訴他:“某某村今晚放電影,快去看?!甭犃讼⒌娜笋R上回到村子里,又告訴其他人:“某某村今晚放電影,快去看?!比绱诉@般,各個村子里的人們,便潮水一樣涌向那個村子,向著村子里的曬場,向著那面銀幕,一路跑去。
在童年時期,我在農村生活的記憶里,就有許多次到外村看露天電影的經歷。村子里的曬場上,那張銀幕前面早就坐滿了人。電影還沒有開始放起來的時候,人們擠在一起,聲音嘈雜得成了一鍋沸騰了的水。到處是跑動的小孩子,他們在人群里四處亂竄,希望找一個小小的角落,可以讓他們看到銀幕。但是他們太矮了,竄了半天,根本看不到銀幕,于是就爬到樹上去,爬到曬場旁邊的墻上去,一旦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就不能動了,因為哪怕他忍不住尿急,去上個廁所,回來以后,那個位置肯定早就被別人占領了。也有的人,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就到銀幕后面去,找個舒適的地方,看反電影。只是電影放起來的時候,銀幕上那些英雄們,往往是左手開槍、左手握手、左手吃飯、左手號召戰(zhàn)士們沖鋒,一切都是左手——因為他看到的鏡頭,都是反的。
露天電影經常是拖到很晚才放的,并且,在放電影之前,村長往往要做一些額外的事情,比如讀文件、比如傳達上級精神等等。這時候,村長在廣播里念著手里的東西,等著看電影的人們,什么也沒有聽進去,就等著電影開場。念完了文件,放電影的人開始調試鏡頭,那明亮而強烈的白光打在銀幕上,許多人就把手高高地伸出來,銀幕上便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手的樣子。有的人把手里隨便什么東西在強光里揮舞著,有的人則用手在光線里做出各種各樣的手勢來,銀幕上便出現(xiàn)了狗、兔子等動物的形象。
電影的內容,不外乎那幾部戰(zhàn)爭片,很多人都已經看過了。但是每一次,人們都看得津津有味。作為看廣場電影的記憶,其實電影的內容,很多人都早已忘記得差不多了。而印象最深的,往往是電影散場的情形。每當電影放到快要結束的時候,人們往往只要看到戰(zhàn)爭勝利了,最后的“演員表”還沒有放出來,或者剛剛放出來的時候,便有人開始離開。頓時,曬場上的人們又開始沸騰起來,抱孩子的人,舉著凳子的人,打著雨傘的人,磕磕碰碰地擁擠一起往外面走。人們一面緩慢地散去,父母高聲地喊著小孩子的名字,孩子高聲地喊著同伴們的名字,還有小孩子找不到父母急得大哭的聲音。太多的聲音交集在一起,各種各樣的農村特色的名字被叫喚著。
離開曬場回到家里,這是一段讓人非常痛苦的路程。很多人是從很遠的村子里跑去看露天電影的。看完電影,往往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左右的時間了,這時候,很多人早已瞌睡了,而他們,還要沿路返回幾公里外各自的村子。如果碰上陰雨天氣,還得一路上踩著泥濘,跌跌撞撞地走幾公里的夜路,奔向遠處的家。有一段記憶,是始終不能忘記的。作為一個孩子,瞌睡什么時候到來,那是沒有準備的。即使是看電影,也有睡著的時候。有一次去外村看露天電影,因為去得晚,銀幕前面早就站滿了人,只能在銀幕的背后,躺在一塊石頭上看反電影,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一覺醒來,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都已經走光了,只有我一個人躺在露天里。睜開眼看看四周,嚇得馬上就哭了,一個人淚流滿面跑回家里。后來,談起看露天電影的事,才知道,其實在那個年代長大的人,幾乎都有過類似的經歷。
時間往往會讓一個時代變得面目全非。
三十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的農村,早已不再是看露天電影的農村了。當我從老家的農村一步步走出來,成為一個城里人,再回去的時候,電影已經不在電影院里放映,更不會在露天里出現(xiàn)了?;氐嚼霞?,看電影,是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舒適地半躺著,手里拿著遙控器,在CCTV或各省TV里看,碰上插播廣告的時候,馬上換一個頻道,另外選有意思的電影看。
在電視里看電影,很多時候是受電視臺的節(jié)目限制的,它播什么,你只能看什么。于是,農村里很多人家都買了一臺DVD,從鎮(zhèn)里的街上租一摞碟片來,塞一張進去,連接上寬屏幕的平板電視,看上一兩個小時,再塞一張進去,又看一兩個小時。全部看完了,在村子里鄰居家換上一摞回來,一家人圍著,又一張一張地塞進去,電視機屏幕上便不停地播放著林林總總的槍戰(zhàn)、魔幻、愛情、間諜、武打、動漫、穿越。這些碟片,讓村里人晚飯后的夜晚變得寧靜而充實。如今那些小孩子們,早已沒有了我們當年走幾公里路程去看露天電影的疲勞和辛苦,沒有了模仿小兵張嘎時的興奮,也沒有了看《畫皮》的時候回到家里不敢睡覺的驚恐。偶爾跟他們講起當年的往事,他們聽得很驚詫,覺得跑幾公里的路程去看一場露天電影,非常不可思議。但是,露天電影確實在那個剛剛遠去的時候,被村子里的人們狂熱地喜愛著。
村路啊村路
從村子里出來的人,都必然要回到村子里去。當我的腳步踏上那條橫貫村子的路,從村頭走到村尾,我的人生就在不知不覺中從童年到了壯年。那條路,在經歷了風吹雨淋以后,也改變了當年的模樣。
在那條村路上,村子里的人們祖祖輩輩地走著,村子里的牛馬成群結對地踩著,村子里的車輪年復一年地碾壓著,有時候它塵土飛揚,有時候它泥水四溢,唯一不變的,就是它橫穿村莊,由南向北的大致走向。作為故土,我在村子里那條窄窄的村路上走了不知多少回。跟著大人去播種收割,和小伙伴們一起去田野里捉蜻蜓,趕著小毛驢去山上砍柴,每天都要進進出出走幾回。后來,讀書到了外面的世界,在外面工作、生活,但每年還是要回去幾次。村路如同一根深植在人們身體里的大動脈,無論什么時候,無論我們走得多遠,總是會在某個時刻,走在村子里,走在村路上,并且情不自禁地回憶起童年時期跟這條村路相關的各種往事,并且在內心里,用一種微笑,向著那個早已遠去的時代,告別。
那村路,更多的是跟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相關。在村里人的眼中,村路一直是用它的泥土面對著流云飛逝的天空。村子里的每一天,都是從太陽從東山頂上升起的時候開始的。陽光照著村莊和村外的道路,村里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走向田野,開始一天的勞動。而它在一群孩子眼里,不僅僅是一條收藏村里人腳步的路面,更多的時候,它是村里孩子們的游樂場。我們在那里用小刀割來仙人掌,削成小車,在村路上拉著跑。我們把路上的灰土團攏來,撒一泡尿,捏泥人。更讓人不能忘記的是,我們在村路上干過許多壞事。
如果是春天,村路上長滿了青草,幽深而狹長的村路,往往會生長一種叫作牛筋草的野草,修長而柔韌的草莖,從村路兩側生長過來,盡力地想把路面覆蓋。一群孩子,吃了早飯,趕著牛馬出來放牧。牲口們在低頭吃草,看著不遠處走來的一個村里人,我們賊精賊精的眼神彼此碰上一碰,便擁到一處草叢茂密的地方,把窄窄的道路兩邊的牛筋草拉攏來,挽成一個死結,然后等著村里人慢慢地走近。當他走到草結面前,絲毫沒有意料到一個圈套在等著他,把腳伸進去,繼續(xù)往前走。草結狠狠地絆了他一下,他收不住慣性,一下子跌倒在路上,我們躲在附近的樹林里,拼命地捂住嘴,不讓自己笑出聲來。等這個倒霉蛋走遠了,孩子們馬上從樹林里跑出來,一路嘻笑著,再把草結挽好,再回到樹林里去等著下一個倒霉蛋的跌倒。
如果是秋天,連綿雨下了許多天,加上秋收剛剛過去,村路在村里人收獲的腳印和車輪下面變得異常泥濘。在這樣的路上,村里人繼續(xù)忙碌著,把稻草收回家里去,把新一輪種子種到地里去。這時候,村路上到處是水洼、泥坑。我們這些村里的孩子,特別喜歡干一些損人不利己的惡作劇。我們七手八腳地用手在道路中間挖出一個坑來,往坑里灌上污水、泥漿,在泥坑的上面胡亂地橫搭上幾根樹枝,再用枯草、樹枝覆蓋在上面,偽裝得跟別處沒有兩樣。村里人走過來,不小心踩上去,一腳踏進坑里,污水、泥漿頓時往上噴,臟了一身。受害者驚恐地四處望望,罵罵咧咧地離開,我們的愉悅,就在那遠去的背影里迸發(fā)。
再調皮的小馬駒,也有配上鞍子的時候。大集體時期很快過去,土地承包到戶,收割地里的莊稼就成了一家一戶的事情。從我的少年時期開始,每年秋收,我都要跟全家人一起把地里金黃的稻子在它成熟的節(jié)令里收回家中。打谷機一響,谷子被割倒、脫粒、裝袋,碼在手推車上,拉回家。這時候,拉手推車往往是我的事情。滿滿一車谷子,用繩子捆好,沿著村路往家里拉。一路走來,坑坑洼洼的村路讓我吃盡了苦頭。尤其是經過那幾道被秋收的手推車們碾塌的小石橋的時候,橋身早已垮成了一段低洼地,石頭胡亂地淹沒在稀泥里,溝水懶洋洋地從石頭上面淌過。我拉著手推車,兩個輪子如果不能準確地從石頭上碾過,就會落到泥坑里,幾個人使出吃奶的力氣,也不能把陷進泥坑里的車子拉出來。勞累、氣餒跟著汗水一起濕透了我的少年時期。那時我就盼望著通過讀書離開村莊,通過一份在城里的工作離開我的田野。
后來的日子,確實也見證了我憑借著書本和文字的托舉離開村莊的過程。但是,我的父親和姐姐妹妹,還是生活在村莊里,他們繼續(xù)與莊稼為伴,那就注定了村路上的泥濘與坑坑洼洼還要繼續(xù)折磨著他們,讓他們在田野里的勞動充滿了艱辛。于是,我每一次回老家的村子里,都盼望著那條村路能夠換一個樣子,讓村里人能夠走得輕松一點,穩(wěn)當一點。前不久,父親從村子里打來電話說,縣里撥了???,要給村子里修一條水泥路。我聽了非常高興。這條路,我和村子里所有的人們,都盼望了許多年了。事后沒幾天,我回縣里出差,順道回老家,正碰到村子里修路,村路上堆滿了沙子。進到村子里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水泥路剛好修到我家門口,正向著村子的另一頭修過去。在院子里看到父親,他馬上滿臉笑容地跟我談起了正在修的這條水泥路。
再回老家去的時候,我對妻子說:“我們可以開著我家剛買的小車回去了?!?/p>
車子載著一家三口,回到村里。剛剛進村就看到了平整潔凈的水泥路面,車子在路上無聲地行馳著,沒有灰塵,沒有水洼。在城里待慣了的女兒,在我的老家總是閑不住,她看見我大姐家院子里停放著一輛侄女的自行車,忍不住悄悄地推到大門外的村路上,騎了,沿著村路,四處溜。
看著她漸漸消失在村路拐彎處的背影,我不禁想起我當年學騎自行車的情形。那時候,我和幾個村里的同伴們,乘著家里沒人的時候,把家里的自行車推出來,偷偷地在村路上學騎。一個人學的時候,另一個人幫忙扶著后座保持平衡。但是,那時候的村路全都是土路,到處是石頭、土坑。它對于兩個騎自行車的人來說,仿佛是存心要把車子拽倒,讓兩個冒險的人受傷。正在學騎的人本來就跌跌撞撞的,再加上路面不平,那不通人性的自行車,不是鉆進旁邊的溝里,就是往墻上撞。半天下來,每個人的身上、腳踝、手臂、屁股,都潛藏著瘀青、傷口和血痕。鄉(xiāng)村的陽光照著我們滿臉的汗水和青一塊紫一塊的皮膚,至今想起來,都還在驚險和興奮里夾雜著隱隱的痛。如今,女兒借著村子里淡淡的夜色,搖搖晃晃地騎著自行車,在平整的水泥路上來來回回,她不時發(fā)出的笑聲,跟我們當年是極不相同的。這條水泥路帶給她的完全是興奮、激動和愉悅。沒有傷和痛。
燈光啊燈光
鄉(xiāng)村小學簡陋的教室里,下午的最后一堂課,老師讓我們全班同學自己讀課文《王二小》。老師話音未落,整個教室里頓時被我們拖著腔調唱讀課文的聲音塞得滿滿當當?shù)?。如今,我已經過了而立之年,都還依稀記得這篇課文:“王二小是兒童團員。他常常一邊放牛,一邊幫助八路軍放哨。有一天,敵人來掃蕩,走到山口迷了路。敵人看見王二小在山坡上放牛,就叫他帶路……”陽光從教室西邊破舊的窗戶里照進來,我們這一群小學一年級的娃娃,男孩子一個個臉上到處都是汗水風干后留下的痕跡,女孩子一個個都頭發(fā)蓬亂。一邊高聲唱讀,一邊在暗地里互相打鬧。那天下午,我一面放大了聲音唱讀,一邊跟前排的同學在課桌低下打腳仗。
腳仗正打得不亦樂乎。突然,我的腳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緊接著聽到“砰”的一聲。我和我同桌不約而同地往桌子下面看去:我把他放在課桌底下的煤油瓶子踢倒了!我們都已經意識到了,被我踢翻并且在瞬間破碎的這個煤油瓶子,對于我們,對于當時的村里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準確地說,也就是我讀小學一年級的1980年,老家還生活在照明方式從松明向煤油燈過渡的時代。村里的人們,沒有特殊的事情,一般都不點燈,吃了晚飯沒事了,就到村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通過聊天這種娛樂方式打發(fā)晚間的休息時間。偶爾忙點家務,也是盡可能地少點燈。村里人點煤油燈,往往是學生做作業(yè)的時候用的。即使是這樣,當時的煤油好像非常短缺,很多時候,有錢也買不到。于是,無論是從金錢的角度,還是從短缺的角度,我們都會把煤油看得非常金貴。
這下我是闖了大禍了。那個玻璃瓶里大概裝了一公斤煤油,也就是我們經常所說的2斤。很多人家買煤油,一次只買得起半斤的不在少數(shù)。那時候,一公斤煤油,至少值8角錢,而我那一年的學雜費,也才四角八分錢。而我,在忘乎所以地唱讀《王二小》的時候,一腳踢出去就把人家裝了一公斤煤油的瓶子打破了。那些煤油迅速地從一堆碎玻璃渣中間淌出去,并且很快就滲進我們腳下的泥土里,不見了,只留下濃烈而刺鼻的煤油味,在教室里慢慢地彌漫開來。那可是整整一公斤的煤油??!一公斤啊,不是小小一墨水瓶就可以裝下的!煤油啊,可不是我們家菜壇子里隨時可以倒掉的酸醋!
我和同桌都嚇呆了。尤其是我同桌,他根本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個大禍。他家里的大人叫他放學回家的時候順路買一瓶煤油。而現(xiàn)在,煤油沒了,連瓶子也沒了,他只能空著手回去。挨罵,那是必然的,挨打,那可能性也是非常大。于是,在同學們亂糟糟的讀書聲里,夾雜著他低沉而又惡狠狠的聲音:“賠!你賠!”
其實,他和我都清楚,就憑我,平時連一顆水果糖都買不起的窮小子,根本不可能賠他的煤油的,甚至連瓶子也賠不出來。放學的時候,我作為一個闖了禍的倒霉蛋,一臉悲傷地走在前面,他作為一個無法向家里交差的受害者,也是一臉悲傷地緊跟在我身后,不停地推搡我,有時揍我一拳,有時踢我一腳,嘴里不停地叫嚷著:“賠我煤油,快點,賠我煤油?!蔽胰嗡?,任他罵,任他推搡,一聲不響地往前走??煲M村的時候,我們都清楚地知道,如果再繼續(xù)走下去,我們就要回到家,把事實擺在他家長面前了。我不知道如何面對我闖下的禍,他也不知道,面對他的是一個什么樣的結局。于是我們在村口停了下來,我還是一聲不響,他還是不停地說:“賠!賠!賠煤油!”這些話不管怎么變化,都是一個意思:賠他的煤油。而在他的嘴里,從學校說到村口,都說成了無意識,說成了順口溜。最后,在這個無法交代的事實面前,他急得哭了起來,眼淚伴著灰塵,把自己揩成了一個大花臉。看到他都已經哭了,我如果不跟著哭,那也真是太不仗義了。于是我也坐在那里哭了起來。
我們坐在村口哭,被村里人看到了,回去告訴我媽。我媽以為出了什么大事,趕緊丟下手里的活,一路跑來,抱住我的頭,問我事情的原委。這時候,我才真正地哭得氣都喘不過來,斷斷續(xù)續(xù)地把踢倒同伴煤油瓶子的事情告訴了我媽。我媽帶著我和同伴回到村子里,各自回家了。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我媽是如何幫我賠那一瓶煤油的?,F(xiàn)在想來,那一瓶煤油,大概要我媽多掙至少一個月的工分吧,也許還不止。
從那以后,我對煤油瓶子總有一種很特殊的小心翼翼。每次坐在煤油燈旁邊做作業(yè),都是很謹慎地坐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地看我的作業(yè)本、課本之類的東西是否會把煤油燈碰翻。這時候,我開始盼望著,什么時候我們村子里可以用上電燈,我就可以坐在明晃晃的電燈下面讀書、做作業(yè)了。后來,果真有了電,拉一根電線到屋子里,在柱子上安一個開關,再把電燈泡接到床邊上,看金庸的武俠小說、看瓊瑤的愛情小說,并且開始偷偷地寫詩。那時候,村子里的許多人家都買了一臺收錄機,塞一盤卡帶進去,村子里就不停地飄蕩著《黃土高坡》《故鄉(xiāng)的云》《鐵窗淚》之類的流行歌曲。有的人家,還買了黑白電視機,每天晚上,村里人吃了晚飯,就幾家人圍在電視機面前,看當時最吸引人的電視連續(xù)劇《西游記》《水滸傳》《陳真》,一個個看得如癡如迷。那時候,我家還沒有電視機,也沒有收錄機,我主要就是在家里靜靜地看書。讀初中的時候,我開始從學校圖書館里借來了一些雜志,比如《十月》《當代》《電影之窗》等,都是悄悄地看。
雖然有了電,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村子里是經常停電的。每到春節(jié)、假期,我都要回老家去,跟老父親在一起待一段時間。因為在外工作多年,村子里的許多人我都不認識了,走家串戶已經不可能。所以,每次回家,我都會帶一些書回去看看。但是到了晚上,因為停電已經好多天,整個村子里黑漆漆的。跟家里的人聊了很多話,彼此準備休息。但是時間還早,還不是上床睡覺的時間。借著微微的星光,在院子里洗了腳,我在老家的屋檐下無所事事地抽煙,聽著外面的村路上的人們走動的腳步聲,漸漸地覺得,老家的這種寂靜,讓人心里漸漸地生出了一些煩躁來——每一次回家,我都在電腦里留了一些文字材料,準備在老家寫完,上班以后交任務的。如果還有剩余的時間,我還想寫一些自己的東西?,F(xiàn)在倒好,空守著這樣的夜晚,因為沒有電,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女兒更是不適應這種黑夜里的寂靜,她覺得在我的老家,既沒有玩伴,也沒有電視看,只有跟我們枯守黑夜,于是一個勁地吵著要回城里去。這時候,看著頭頂上的滿天星斗,我發(fā)覺,雖然我的村子里早已告別了煤油燈的時代,但是停電的日子,還是有著很大的缺憾的。
最近一次回到老家,我是帶著電筒和電池回去的。心里想著,如果還是停電,將就著,還是可以用用的。吃了晚飯,一家人在院子里聊天到很晚,還是不見停電,于是就著明亮的燈光洗漱了,躺在床上,關掉房間里的燈,再按亮床頭燈,一家人每人手里捧著一本書,互不干擾地看到深夜,享受中秋、國慶長假的休閑生活。第二天,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抓緊每一刻時間,把自己要寫的文字寫完了,晚上吃飯的時候,一邊等著停電的時刻到來,一邊慶幸地在心里對自己說:“任務已經完成,如果停電,也沒有什么影響了?!苯Y果,這天晚上,還是沒有停電。正要到村子里去轉轉的時候,父親對我說,他想買一輛電動三輪車,去田里的時候可以騎著,免得再來來回回地走。我問他,要是村子里還是老停電,車子的電池用不了多久就用光了,充不了電,不是也沒多大用處?他說,如今,村里很少碰上停電情況了。車子不用的時候,隨時可以充電。我說,那就買吧,有了這個電動車,上街、去田里,都可以騎著去,順便還可以用車子拉一些化肥、飼料之類的東西。
借著燈光,我看見村子里的一些小作坊里,燈亮著,一些電動機器還在夜色里忙碌著。是啊,在村子里,有電的日子真好。我的村莊,當它的夜晚亮起了燈光,不論是進去的人,還是出來的人,都看得清他們腳下的路通向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