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立軍
摘要探討了教師猥褻行為與“親昵”行為、正常管教措施以及性騷擾的界定,猥褻兒童罪與強制猥褻罪、一般違法行為的區(qū)別。在“零口供、零直接客觀證據(jù)”的猥褻兒童案件中,法官可以運用經(jīng)驗規(guī)則和邏輯分析進行犯罪事實認定。教師猥褻學生造成人身損害,學校、幼兒園未盡到教育和管理職責的,應當依法承擔賠償責任。
關鍵詞學校法制;學生性侵害;猥褻行為;性騷擾;猥褻兒童罪;民事賠償
中圖分類號G63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1002-2384(2019)10-0053-04
中小學生身心發(fā)育尚未成熟,容易遭受猥褻、強奸、強迫賣淫等性侵害。其中,教師猥褻學生就是當前學生性侵害現(xiàn)象的突出表現(xiàn)。因教師身份特殊,其對學生所實施的猥褻行為往往具有隱蔽性而更容易得逞。很多教育工作者卻諱疾忌醫(yī),不愿談及此類事情。消極回避是不能解決問題的,我們必須面對現(xiàn)實,認真落實相關政策,積極防范。本文擬結(jié)合實際案例對教師猥褻學生的相關疑難法律問題進行分析和思考,希望對增強干部教師的法律意識、防范猥褻學生事件的發(fā)生有所幫助。
1. 猥褻行為與“親昵”行為、正常管教措施的界限
對于何謂猥褻,我國現(xiàn)行法律沒有作出明確界定。按照通常的理解,猥褻是指以刺激或者滿足性欲為動機,用性交以外的方式對被害人實施的淫穢行為。這種行為往往對他人的身體或思想、認識造成傷害或者不良影響,為當?shù)氐娘L俗習慣所不容。
很多時候,涉案教師認為,親吻或觸碰學生是教師對學生的愛撫或者說是正常的管教措施,怎么會是猥褻呢?其親屬朋友甚至到處為其喊冤叫屈。司法實踐中,界定猥褻行為與“親昵”行為以及正常管教措施,確實有一定難度。一般而言,可以從行為人的主觀和客觀等方面進行綜合甄別。在主觀方面,要看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具有刺激、滿足性欲的動機。實踐中,對于主觀方面的證明,通常有賴于對客觀行為的分析判斷,而不能單純依據(jù)行為人的辯解。在客觀方面,應注重考察該行為是正常成年人對學生喜愛、愛護之情的自然流露,或者是基于正常教育教學目的所必需、符合教育行業(yè)習慣和當?shù)仫L俗,還是為了刺激、滿足性欲并冒犯普通公民性的羞恥心或者引起其厭惡感等。
此外,判斷是否系猥褻,還應當考慮該行為所侵害的身體部位是否具有性象征意義,如男女下體隱私處、臀部及與臀部密接的大腿,以及女性的胸部等性象征意義明顯的部位。行為侵害性象征意義以外的身體部位,如臉部、背部、胳臂等,認定是否屬于猥褻應當慎重。[1]猥褻行為在客觀上包括摳摸、舌舔、吮吸、親吻、手淫、雞奸等行為方式,但是這種理解較為寬泛,實踐中仍存在爭議。例如:親吻女童臉部是否屬于“猥褻”,就不能一概而論。一般而言,出于親昵、戲謔親吻他人臉部,不屬于“猥褻”;強行親吻被害人臉部,結(jié)合其他情節(jié),如果確有必要認定屬于猥褻行為的,則應根據(jù)情節(jié)輕重和危害大小等因素,對行為人進行治安處罰或者追究刑事責任。
因此,關于猥褻行為與“親昵”的界限,一般認為出于喜愛、愛護之情親吻或擁抱學生,如教師擁抱踢進球的學生、幼兒園教師安慰性地擁抱擦破膝蓋的幼兒等,就屬于“親昵”行為;以刺激或滿足性欲為目的親吻或擁抱學生,就應當認定為猥褻。例如:教師吳某某多次利用放學后無人之機,親吻某女學生臉部,還哄騙該女生不要讓他人、尤其是父母知曉,說明其主觀上具有猥褻的故意,并非正常成年人對孩童喜愛之情的自然流露。法院認定教師吳某某親吻學生臉部的行為構成猥褻。[2]
關于猥褻行為和正常管教的界限,一般認為出于正常教育教學目的所必需的觸碰學生,屬于正常的管教措施;借教育管理之名以刺激或滿足性欲為目的觸碰學生就屬于猥褻。例如:李某某在擔任某小學五年級教師期間,多次采取一手按背一手按胸的方式糾正學生坐姿,觸碰、按摸女生的胸部和臀部等敏感部位。該小學五年級女生集體到校長辦公室反映被李某某猥褻的情況。公安機關接學生家長報警后到學校抓獲了李某某。法院審理后認為,李某某的行為具有猥褻他人的主觀動機,且被害女生的性羞恥心遭受到侵害,因此認定李某某利用教師身份對多名未滿12周歲的學生實施猥褻,已構成猥褻兒童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
2. 猥褻行為與性騷擾的界限
教育部《新時代中小學教師職業(yè)行為十項準則》明確指出:嚴禁任何形式的猥褻、性騷擾行為。那么,何謂性騷擾學生?教師猥褻學生和性騷擾學生有何區(qū)別?
性騷擾學生,是指違背學生意愿,故意向?qū)W生做出的與性有關的言語或舉動,導致學生心理上、精神上受到干擾的行為。性騷擾的表現(xiàn)形式有不受歡迎的性玩笑、挑逗、談論;不受歡迎的帶性意味的觀看,如上下打量他人、盯著他人看等;不受歡迎的信件、電話;不受歡迎的約會要求;展示色情圖片、刊物;帶有性意味的暗示;不受歡迎的故意接觸、倚靠、擠靠,等等。
從猥褻學生和性騷擾學生的內(nèi)涵和表現(xiàn)形式來看,猥褻和性騷擾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靶则}擾”的表現(xiàn)形式廣泛,非但包括肢體接觸,也包括語言方式,還包括非言語的性暗示、展示色情圖片等。雖然猥褻和性騷擾行為中都包含身體接觸這一行為,但是從接觸的身體部位和方式、接觸的次數(shù)、持續(xù)的時間、學生的感受等來看,性騷擾中的身體接觸行為是短暫的,主要是使學生心理上、精神上感到不安,尚未達到猥褻行為的侵害程度。例如:教師教學生畫圖時故意將下半身緊貼在學生身上。該行為雖然已經(jīng)逾越教學行為的必要性,但從接觸的身體部位和方式等來看,應認定為性騷擾行為,而不屬于猥褻。
1. 猥褻兒童罪與強制猥褻罪的區(qū)分
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237條第3款規(guī)定,猥褻兒童罪,是指猥褻不滿14周歲兒童的行為。根據(jù)《刑法》第237條第1款規(guī)定,強制猥褻罪,是指以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方法強制猥褻他人的行為。強制猥褻罪和猥褻兒童罪的主要區(qū)別是侵犯的對象不同。強制猥褻罪的對象只能是14周歲以上的女性或男性,而猥褻兒童罪的對象只能是不滿14周歲的女童或男童。
如果教師猥褻行為所侵犯的對象中,既包括已滿14周歲的學生,也包括未滿14周歲的學生,那么,其猥褻行為既侵犯了他人的人格和名譽,也侵犯了兒童的人格、名譽和身心健康,也就是實施了猥褻兒童的行為和強制猥褻的行為,應以猥褻兒童罪和強制猥褻罪實行數(shù)罪并罰。[3]因為《刑法》第237條將猥褻兒童罪和強制猥褻罪規(guī)定為兩個獨立的罪名,表明侵犯的是不同客體,是兩罪而非一罪。[4]
2. 猥褻兒童罪與一般違法行為的區(qū)分
案例1 蔡某系某中學體育教師,因中午飲酒過量,其于2007年9月的一天下午安排學生壓腿時,從后面摟抱被害人小涵(化名,1994年生)、小春(化名,1994年生)等六名女學生的腰部,直至被害人哭泣才放手。檢察院審查本案后,認為犯罪嫌疑人蔡某的行為情節(jié)顯著輕微,可不作犯罪處理,由公安偵查機關撤回移送審查起訴,并建議給予行政處罰。[5]
猥褻行為對兒童的最大傷害是精神和心理上的傷害,這些傷害甚至是終生的?;诖?,我國刑法對猥褻兒童罪未規(guī)定以“情節(jié)嚴重”為構成要件,這體現(xiàn)了從嚴打擊的立法思想。所以,對納入治安管理處罰(一般違法行為)的猥褻兒童行為不宜放得太寬,除非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
但是,也不能錯誤地認為,只要存在猥褻兒童的行為,就必然構成犯罪。這就要求正確判斷猥褻兒童行為是屬于犯罪,還是一般違法行為,以免混淆罪與非罪的界限。具體而言,在判斷猥褻行為屬于犯罪行為還是一般違法行為時,需要著重考慮以下五個方面的因素:(1)猥褻行為侵害的身體部位所代表的性象征意義是否明顯;(2)猥褻行為是否伴隨暴力、脅迫等強制手段;(3)猥褻行為持續(xù)時間的長短;(4)其他能反映猥褻行為對被害人身心傷害大小、對普通公民性的羞恥心冒犯程度大小的情節(jié);(5)行為人是否具有前科劣跡以及其他反映行為人主觀惡性、人身危險性大小的情節(jié)。[6]案例1中,蔡某在主觀上有耍酒瘋的成分,所侵害學生的身體部位系腰部,采取的方式是隔著衣服進行摟抱,情節(jié)顯著輕微,不能以犯罪論處。檢察機關作出撤銷案件決定并建議給予行政處罰是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
3. 非直接接觸兒童身體的猥褻行為也可構成猥褻兒童罪
案例2 2017年1月,駱某使用化名,通過QQ軟件將13歲女童小羽加為好友。聊天中得知小羽系初二學生后,駱某仍通過言語恐嚇,向其索要裸照。小羽被迫按照要求自拍裸照十張,通過QQ軟件傳送給駱某觀看。后駱某又以在網(wǎng)絡上公布小羽裸照相威脅,要求與其見面并在賓館開房,企圖實施猥褻行為。駱某在依約前往賓館途中被抓獲。二審法院審理后認為,駱某以尋求性刺激為目的,通過網(wǎng)絡聊天對不滿14周歲的女童進行言語威脅,強迫被害人按照要求自拍裸照供其觀看,已構成猥褻兒童罪(既遂),依法應當從重處罰,遂作出終審判決,認定駱某犯猥褻兒童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7]
案例2告訴我們,通過網(wǎng)絡不接觸被害兒童身體的猥褻行為,具有與直接接觸被害兒童身體的猥褻行為相同的性質(zhì)和社會危害性。我國《刑法》沒有對猥褻兒童的具體方式作出列舉,需要根據(jù)實際情況進行判斷和認定。網(wǎng)絡環(huán)境下,以滿足性刺激為目的,雖未直接與被害兒童進行身體接觸,但是通過QQ、微信等軟件,以誘騙、強迫或者其他方法,要求兒童拍攝、傳送暴露身體的不雅照片或視頻,行為人通過畫面看到被害兒童裸體、敏感部位的,是對兒童人格尊嚴和心理健康的嚴重侵害,與實際接觸兒童身體的猥褻行為具有相同的社會危害性,應當認定構成猥褻兒童罪。
猥褻兒童犯罪案件具有較強的隱蔽性,存在證據(jù)單薄、未成年人證言證明力存疑、被告人拒不供述或無罪辯解等難題。下面案例3齊某強奸、猥褻兒童案,就很具有代表性。
案例3 2011年夏天至2012年10月,齊某在擔任某小學班主任期間,利用午休、晚自習及宿舍查寢等機會,在學校辦公室、教室、洗澡堂、男生宿舍等處,多次對被害女童A(10歲)和B(10歲)實施奸淫、猥褻,并以帶A女童外出看病為由,將其帶回家中強奸。齊某還在女生集體宿舍等地多次猥褻被害女童C(11歲)、D(11歲)、E(10歲),猥褻被害女童F(11歲)、G(11歲)各一次。案件庭審中,齊某當庭供述與被害人及其家長沒有矛盾,承認曾到女生宿舍查寢,為女生揉肚子,單獨將女生叫出教室問話,帶女生外出看病以及回家過夜。但是,齊某始終不認罪。其理由,一是認定犯罪的直接證據(jù)只有被害人陳述,其他證人證言均是傳來證據(jù),沒有物證,證據(jù)鏈條不完整;二是被害人陳述前后有矛盾,不一致。[8]
最高人民法院審理后認為,被害人家長與被告人齊某之前不存在矛盾,案發(fā)過程自然。被害人陳述及同學證言符合案發(fā)實際和兒童心理,證明力強。綜合全案證據(jù)看,足以排除合理懷疑,能夠認定被告人齊某強奸、猥褻兒童的犯罪事實。最高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認定齊某犯強奸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犯猥褻兒童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決定執(zhí)行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案例3中,被告人齊某一直不認罪,直接證據(jù)只有被害學生的陳述,此外還有被害人同學的證言等一些間接證據(jù)、傳來證據(jù)。在這樣的情況下,最高人民法院根據(jù)未成年人的身心特點,按照有別于成年人的標準對全案證據(jù)進行審查后,認為被害人陳述穩(wěn)定自然,對于細節(jié)的描述符合正常記憶認知、表達能力,被告人齊某的辯解沒有證據(jù)支持,結(jié)合雙方關系不存在誣告的可能,全案證據(jù)能夠形成完整證明體系,可以認定被告人齊某強奸、猥褻的犯罪事實成立。這就告訴我們,在沒有視頻監(jiān)控、客觀物證、目擊證人等直接客觀證據(jù)的情況下,法官也能夠運用經(jīng)驗規(guī)則和邏輯分析,通過間接證據(jù)對被害人的陳述起到補強作用,足以排除合理懷疑,即使被告人拒不供認,亦不影響對其猥褻犯罪事實的認定。那種認為沒有真憑實據(jù)、只要不承認就可以逍遙法外的僥幸想法是錯誤的。
關于民事賠償責任主體的問題,主要分析實施猥褻的教師所在學校、幼兒園是否應承擔賠償責任。為了在一定程度上督促學校、幼兒園更好地履行監(jiān)督保護職責,預防、減少猥褻學生案件的發(fā)生,最高人民法院等部門制定的《關于依法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第32條對學校、幼兒園的賠償責任作了規(guī)定,即“未成年人在幼兒園、學校或者其他教育機構學習、生活期間被性侵害而造成人身損害,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據(jù)此向人民法院起訴要求上述單位承擔賠償責任的,人民法院依法予以支持。”該條規(guī)定涉及兩種情況,其一是未成年人遭到學校、幼兒園的教師等工作人員的侵害;其二是遭到學校、幼兒園等校外人員的侵害。在此,僅對學生遭到學校、幼兒園的教師等工作人員侵害的情形進行分析。
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的相關規(guī)定,對于教師猥褻學生造成人身損害,學校、幼兒園是否承擔賠償責任,取決于學校、幼兒園是否盡到相應的教育和管理職責。根據(jù)學生的年齡等情況,對學校、幼兒園是否盡到教育和管理職責的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38條、第39條分別規(guī)定了不同的舉證責任。被害學生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即未滿8周歲的,實行舉證責任倒置,如果學校、幼兒園不能證明其已經(jīng)盡到教育和管理職責,就應當承擔賠償責任;被害學生是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即已滿8周歲不滿18周歲的,如果被害學生能夠舉證證明學校未盡到教育、管理職責,學校就應當承擔賠償責任。[9]
關于民事賠償范圍的問題,最高人民法院等部門《關于依法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第31條作了明確規(guī)定,即“對于未成年人因被性侵害而造成的人身損害,為進行康復治療所支付的醫(yī)療費、護理費、交通費、誤工費等合理費用,未成年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提出賠償請求的,人民法院依法予以支持?!边@里的康復治療費用包括進行身體醫(yī)治和精神診治所支出的費用。[10]在教師猥褻學生案件中,對學生的最大傷害往往是精神和心理上的傷害。被害學生到醫(yī)院進行精神康復治療所支付的醫(yī)療費,不同于精神損害賠償金,該部分醫(yī)療費用,被害學生提出賠償要求并有相應證據(jù)的,比如病歷、交費憑證等,學校、幼兒園應當依法予以賠償。
為防范教師猥褻學生事件的發(fā)生,中小學、幼兒園應積極落實教育部、公安部、共青團中央、全國婦聯(lián)《關于做好預防少年兒童遭受性侵工作的意見》和教育部辦公廳《關于進一步加強中小學(幼兒園)預防性侵害學生工作的通知》等文件精神,結(jié)合實際情況,加強對教師的道德教育、心理輔導和日常監(jiān)督,加強對學生的性保護教育,密切家校聯(lián)系,增強父母保護孩子性安全的意識、能力和責任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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