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父親也被叫到海上拉魚了。我沿著父親的足跡,去海上看那些拉大網(wǎng)的人。
網(wǎng)一動,漁老大就呼喊起來,嗓門嚇死人。所有的拉網(wǎng)人隨號子嗨呀嗨呀叫,一邊后退一邊用力。
大網(wǎng)慢慢上來了,岸邊的人全都狂呼起來。我這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多活蹦亂跳的魚一齊離水。各種魚都有,最大的有三尺多長,頭顱簡直像一頭小豬。
父親學會了做一種毒魚。這種魚肉最鮮,可偏偏有毒,毒死的人數(shù)不完。母親一見它就嚇得叫起來,說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冒這個險。父親把衣袖挽起,用一把小刀剖開魚肚,用清水反復沖洗,又將魚脊背上那兩根白線抽掉,說:“沒事了。”母親喘著把魚做好。
一種奇特的鮮味飄出,真好吃。這才叫好吃。
父親從酒葫蘆里倒出一點酒,讓我和母親都嘗了一小口。這天晚上很愉快,父親還唱起了一首拉網(wǎng)的歌。
父親常把海上的歡樂帶回,又差點全部抵消。這次父親又捎回幾條毒魚,扔在地上就睡去了。母親仿照父親上次那樣把魚剖開,從頭全做一遍。還是鮮氣逼人,又美吃一頓。
一個多鐘頭過去,我有點暈,真的暈了。接著我看見父親全身抖動,手指像按在一根琴弦上,又顫又挪,嘴里吐出白沫。母親比我們好一點,臉也黃了。
母親搖晃過來,我們扶在一起。母親說:“到外面采一點木槿葉,采一點解毒草。”
我往外連爬帶跑。草地上全是一樣的草窠,根本分辨不出有什么不同。
原野在眼前變成一片紫色,又變幻出更奇怪的顏色。整個原野都有一層紫幔,下面像有一萬條蛇在拱動。它不停地抖、舞,升上來,眼看就要把我覆蓋了。我不能掙脫。我想起了媽媽,睜大眼找,四周一個人也沒有。我喊,不知喊了多久,才聽到一陣腳步聲。
我躺在小茅屋里,旁邊是父親。母親坐在那兒,旁邊的碗里是搗成稀汁的解毒草。她說:“孩子,你說胡話……”
吃毒魚后一個多月的晚上,外面起了大風。風很大,攪弄得整個荒灘不得安寧,各種大聲使我害怕。我睡著了,接著就夢見一條小魚,好俊的小魚。它打扮得像一個小姑娘一樣走進了茅屋。母親把她抱到懷里,給她梳理透明的頭發(fā)。真漂亮,除了有兩個魚鰭,到處和人一樣。我扯著她的手在院里玩,一起逮蟬。
她說她要走了,但是還會常來小屋。走前她告訴我:她的爺爺、奶奶、哥哥、弟弟,所有的親戚都給海上老大逮來了,他們死得慘。她讓我求求岸上人,求求他們住手吧。
我哀求母親去找海上老大,母親答應了。
小魚姑娘又來了。她哭著,告訴我,他們還在捕魚,海里那么多姐妹再也看不到了。她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所以剛才路過魚鋪的時候,給好多睡覺的拉網(wǎng)人腿上胳膊上都扎了紅頭繩:“我把他們扎住了,他們就不能下海了?!?/p>
夢做到這兒就醒了。我覺得像失掉了一個真正的朋友,竟然哭了。母親趕緊把我抱到懷里,問怎么了,我就告訴了她這個夢。天亮后父親要到海上去,母親讓他小心一點。她把我的夢告訴了他,說:“孩子夢見好多拉網(wǎng)人都給扎上了紅頭繩?!?/p>
父親瞥了母親一眼,走了。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父親把我的夢告訴了海上老大,老大只是一笑。
那天傍晚風息濤平,老大就讓小船出海。想不到一場風暴突來,出海的五個人就在人們的眼皮底下跌進了狂浪。他們無一生還。
父親跑回來嘴唇都紫了,雙手抖著跟母親講了風暴。
母親一句話也沒說,只直眼盯著我。
這就是魚的故事。我再也忘不掉,一直沒忘。盡管許多人說那只是一次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