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會 蕓
(中國石油大學(華東)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青島 266580)
確定意義上的國家與社會之分在傳統(tǒng)社會中并未出現(xiàn),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原本混合一體。近代以來,隨著社會從政治國家概念中漸次離析出來,政治學研究的國家—社會二元分析路徑才逐步定型。在此前提下,現(xiàn)代國家建設的歷史進程不能僅理解為國家這一政治實體產生、發(fā)展和成熟的自主性過程,它同樣也是與現(xiàn)代國家相對應的社會不斷發(fā)展與演化的過程。國家與社會間的沖突、妥協(xié)甚至相互包容的關系是貫穿現(xiàn)代政治研究進程的主線之一,也構成了政治學理論的基本面向。本文梳理20世紀70年代以來政治學領域中“社會”的理論角色演化,自“社會”這一面向出發(fā)更清晰地把握世界政治秩序的起伏與政治話語的轉型,也期望對我國當前政治改革實踐有所裨益。
20世紀70年代中期,西方自由民主秩序以強勢的勝利姿態(tài)向非西方國家滲透與擴張,席卷全球的非民主制度向民主制度的政治轉型拉開了序幕。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將這場始于1974 年葡萄牙軍事政變的全球民主化運動視為第三波“民主化浪潮”;[1]而關注全球政治發(fā)展的拉瑞·達爾蒙德(Larry Diamond)也斷言這個世紀最后的四分之一段應被視為現(xiàn)代文明史上最重要的民主躁動時期。這場民主躁動是西方自由民主秩序全球擴張的表現(xiàn),也正是在這場民主躁動中,“公民社會”理論復興。[2]促成公民社會復興的直接原因就是處在民主化浪潮中的東歐與蘇聯(lián)國家為擺脫斯大林“萬能國家”政治模式而發(fā)起了一系列社會運動,“公民社會”理論在一系列運動中承載著反國家主義的積極理想,表達了自下而上地創(chuàng)建非國家主導之獨立生活方式的愿景。
公民社會理論建基于西方政治學對國家—社會二元對立的認知判斷與學術傳統(tǒng)。17至19世紀,歐洲各國不同的學術傳統(tǒng)為公民社會理論提供了精神內核與外在形式。17世紀英國政治思想家約翰·洛克(John Locke)認為個人與生俱來的自然權利是政府成立的邏輯起點,自然狀態(tài)下的個人首先簽訂社會契約,達成遵從多數人意見行事的規(guī)則共識,進而依據多數人意見將權力委托給政府。在洛克的表述中,公民社會與虛擬的自然狀態(tài)成兩元對立,與政治社會(Political Society)、國家(Commonwealth)等在概念上基本同義。政府作為公民社會的核心特征,改變了自然狀態(tài)下的人人為政與潛在的戰(zhàn)爭威脅。如同洛克,17、18世紀的政治思想家們筆下的“公民社會”等同于國家,與當前的理解存在一定差距,但他們關心個人權利的保護,同時主張一種對政府形成潛在威脅的個體群集——“社會”——的先在性,這種理念在某種意義上塑造了國家—社會二元分立的政治分析框架及當代“公民社會”的精神內核。[3]19世紀源于英語世界的“公民社會”概念傳到德國,“公民社會”概念開始與“國家”概念分離,并被賦予了新的意涵。在黑格爾筆下,市民社會(1)該節(jié)中筆者交替使用公民社會與市民社會。德文“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譯為“市民社會”已較為固定,英文對應“civil society”。在中文語境中,公民社會與市民社會存在細微的區(qū)分,前者突出“公民”的政治權利與自主意識,在政治學領域更為常見。概念的進一步清晰化可參見姜涌《德語語境中的“市民社會”概念》(《廣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1期);方朝暉《市民社會的兩個傳統(tǒng)及其在現(xiàn)代的匯合》(《中國社會科學》1994年第5期)由非道德的因果律支配,在倫理層面表現(xiàn)為不自足的狀態(tài);黑格爾寄希望于代表普遍利益的國家補其不足,換言之,市民社會從屬于國家,國家是市民社會奔赴的目標。到馬克思那里,“市民社會”與“國家”進一步分化,市民社會在時間維度上為人類社會特定的發(fā)展階段,具體則指私人的物質交往關系,指與政治領域對應的存在的私人活動領域。馬克思認為,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政治國家終將統(tǒng)一于市民社會,實現(xiàn)人類解放?!笆忻裆鐣崩碚摰牡聡鴤鹘y(tǒng)與當代多數公民社會研究者的基本價值取向不同,然而當今理論界關于公民社會與政治領域的界分卻從中獲益。18、19世紀的法國思想家則以“社會制約權力”的切實內容填充了當前“公民社會”的內涵,如孟德斯鴻指出在君主政體中,貴族群體和社會團體的存在會制衡君主權力、維護社會自由;托克維爾則在此基礎上表明擁有自主權的多元社會對國家壓倒性的強制權力產生制衡作用,獨立的報刊及出版物、自由的政治結社以及普遍的鄉(xiāng)鎮(zhèn)自治組織等能夠抗衡國家對社會的過度侵占,維持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政治秩序。
當前公民社會理論的代表性學者如尤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等人致力于探尋良善制度和積極公民相統(tǒng)一的理想公民社會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是對17世紀以來公民社會理論的一種融匯和創(chuàng)新。復興的公民社會理論以自由民主秩序為基本倡導,大致以個體權利與政治權力二元對立為基礎格局。在這個理論格局中,公民社會是在權利與權力、個體與國家的對立中形成的中間概念。公民社會理論闡述的內容主要包括以下幾點:首先,公民社會的根本旨趣在于保障或增進其個體成員的利益或價值;其次,國家之外存在個體的集群——社會,國家以整體秩序的穩(wěn)定為首要目標,而社會則將保護個體利益作為第一目標,兩者間存在沖突的必然性;再次,國家為了維持秩序會對社會進行滲透和控制,社會則為捍衛(wèi)自主空間扮演著對抗國家強權的激進角色,兩者呈現(xiàn)為充滿對抗色彩的動態(tài)交鋒。正如加拿大學者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所言,復興后的“公民社會”是一個與國家相對的比較性概念,它獨立于國家并部分對立于國家。公民社會,從底線意義來看,在國家與個體之間設立了一面屏障,使公民社會內成員的個體利益免受或少受國家權力的直接侵害;從積極意義來看,也可被視為個體與國家間進行信息交流和傳輸的傳送帶,活躍有效的公民社會形成對個體利益的凝聚性表達,并使其進入政治系統(tǒng)的運作過程。
作為公民社會理論的核心概念之一,“公民”是與天賦人權、主權在民等思想深入人心相伴隨的,是與現(xiàn)代國家的發(fā)展相伴而生的。公民社會理論在處理個體權利與國家權力的對抗關系時分離出具有公共性與私人性雙重身份的“個體”,在受保護的個體權利與受牽制的政治權力間抽離出“公民”這一概念以承載個體的公共性(包括政治性),個體成為參加國家政治生活的政治人。[4]公民對政治的參與程度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政治對個體私人領域的保護程度。民主轉型與民主發(fā)展多被認為需要理性公民加以支撐,理性公民應能有效表達自身的利益和要求,維護自身的自由和權利,進而平衡國家權力的強勢。當所有公民能夠自由、平等、有效地參與政治時,政府的責任性與回應性就最高,對個體私人領域的侵犯也降至最低。近年來,西方學者關注公民及公民身份的研究,公民身份(citizenship)更“成為西方社會科學討論的主要新領域”,[5]他們強調公民應保持相當的政治興趣與政治參與熱情,具備如協(xié)商、游說、辯論等政治技能,同時主張公民應具備較強的公民意識和公民風范,并內化為態(tài)度、氣質、性格及行為習慣。公民社會則承載著公民培育及公民聯(lián)合的關鍵責任。
然而,政治學領域中圍繞反國家主義、親個人主義衍伸而成的公民社會理論潛存著邏輯困境。民族國家的建構本身是政治現(xiàn)代化的關鍵標志之一,個體被剝離出自然的、傳統(tǒng)的關系網絡(如等級、血緣、宗教等關系),并安置于“國家”這一政治實體中,成為平等之“國民”(nationals)。然而,脫離自然社群的“國民”與主權在民等觀念捆綁,內含著更具普遍性的特質——平等的權利與義務,驅使個人走向自由、民主、法治觀念,鑄成“公民”(citizens)的身份認同。本質上而言,公民與現(xiàn)代民族國家同氣連枝、相伴而生,但它擁有現(xiàn)代民族國家難以吞噬消化的權利硬核,在國家—社會二元對立的分析框架內,公民社會理論本意在于提防國家強權以保護弱勢的個體,潛存著消解國家界限、沖破國民身份的嫌疑。更進一步而言,公民社會理論以個人主義為本位,所謂“個人”是典型的抽象假設,是普遍主義的原子式個人,這種個人主義傾向將普遍性、抽象性的個人自由置于共同體之上?;诖?西方政治學在慣常的理解中將公民的民主、自由和人權視為個人對國家所要求的首要正當權利,而個人對社會與他人的責任以及社群規(guī)范對個體的約束力卻被后置。換言之,對個人平等權利的強調還可能使得公民社會的“社會”角色存在被自我消解的風險。既消解理論對手(消解國家)又自我消解(消解社會)的內置困境潛在地推動西方政治學領域中“社會”的理論角色認知悄然調整。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冷戰(zhàn)結束,其后國際政治格局發(fā)生巨大變化,意識形態(tài)爭論很大程度上被擱置,西方對自由民主秩序的樂觀主義態(tài)度一時間在學術界彌漫,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甚至提出“歷史終結”的斷言。西方自由民主秩序在既自滿又保守的心理狀態(tài)下內顧自身,對“社會”理解呈現(xiàn)出與公民社會理論的激進對抗色彩全然不同的溫和與柔性特質。
自20世紀后半葉以來,現(xiàn)代化進程打破了傳統(tǒng)意義上相對緊湊的社群生活,強調個性的科技發(fā)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滲透進日常生活,使得原子化的個人主義傾向進一步加劇,重塑社會凝聚力成為學術界新的理論訴求。20世紀80年代末,桑德爾、麥金泰爾、沃爾澤等代表的社群主義理論強調社群共同利益,反對個人主義的過度發(fā)展。某種意義上,稍晚些的社會資本與社群主義一樣是個人主義的主導范式式微的替代物,社會資本研究也被稱為“新社群主義”(Neo-communitarianism),其核心理念在于彌補當今社會中個體過度關照私人生活的傾向,但社會資本于實證研究上的突出表現(xiàn)是作為政治哲學的社群主義無法比擬的,它順應美國乃至全球政治科學研究的大勢所趨,基于數據直觀呈現(xiàn)的社會生活凋敝圖景因其非同尋常的時代契合性一經提出便獲得廣泛共鳴,導致“社會資本”從學術研究蔓延至政策辯論與大眾視野中。
與前述趨勢同時段,部分也因為“歷史終結”的樂觀情緒,西方政治學研究的話語接力也在進行。在“民主”成為政治共識的基礎上,政治學研究出現(xiàn)了由“主義導向”到“問題導向”的一系列新變化,呈現(xiàn)出新的知識格局——其研究重心從制度的選擇與確立悄然走向制度的運轉與效率問題,當然這種研究的話語接力也影響了非西方國家的政治學研究。20世紀90年代后,以“治理”(governance)為代表的知識話語將這種趨勢體現(xiàn)無疑,更引導了政治學界的理論重組。此前的政治學理論體系多以政治體制的建構或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作為分析對象,側重分析民主制度的構建與合法性證成;新興的“治理”研究盡管缺乏統(tǒng)一的認知,(2)治理理論的代表人物美國學者羅伯特·羅茨(Robert Rhodes)詳細列舉了六種關于治理的不同定義。這六種定義是:(1)作為最小國家的管理活動的治理,指國家削減公共開支,以最小的成本取得最大的效益;(2)作為公司管理的治理,指指導、控制和監(jiān)督企業(yè)運行的組織體制;(3)作為新公共管理的治理,指將市場的激勵機制和私人部門的管理手段引入政府的公共服務;(4)作為善治的治理,指的是強調效率、法治、責任的公共服務體系;(5)作為社會控制體系的治理,指政府與民間、公共部門與私人部門之間的合作與互動;(6)作為自組織網絡的治理,它指的是建立在信任與互利基礎上的社會協(xié)調網絡。[6]但相比既有的政治學理論,研究重點發(fā)生了明顯轉向:政治與行政二分建構的理論空間趨于融合,“效率主義”這一行政學的價值標準被引入政治學的研究視野,政治學領域的規(guī)范研究開始強調民主與效率相結合,于技術上親和管理主義。[7]在政治學的知識話語從“制度”向“治理”轉向之際,制度構建導向下的公民社會理論所塑造的“社會”角色具備鮮明的反國家主義色彩,針對體制運作的效率而言自然解釋力不足。某種程度上而言,社會資本概念正像是為了彌補既有的公民社會理論解釋政治運作效率的不足而引入政治學的。20世紀90年代,以美國學者羅伯特·帕特南(Robert Putnam)為代表的研究者順應學術發(fā)展潮流將“社會資本”一詞從經濟學引入政治學,其原因更多是受到該詞內在的功能主義的誘惑。此后,政治學領域的社會資本研究者們嘗試把社會資本打造為一個政治績效的解釋性概念,以此修補甚至超越既有“社會”角色理解的解釋局限。在此基礎上,社會資本的運作邏輯不在于重回以國家—社會二元對立為底色的政治系統(tǒng)論,而是迎合政治學知識話語的“治理”轉向,提出了突破集體行動困境的政治績效解釋機制。
社會資本屬于“本質上具有爭議性的概念”(essentially contested concept),[8]學界很難達成較高的共識。借用芬尼·亞當(Frane Adam)以及博魯特·阮賽維可(Borut Roncevic)在梳理社會資本概念亂象時的研究態(tài)度,隱身于社會資本多元“表象”背后的“基因”要素才可真正認定為社會資本。當前政治學界對社會資本的理解多有差異,但多數研究以粗略的A+B形式指稱社會資本,即社會資本作為一個多維度的概念主要由主客觀兩種要素構成,一為客觀的社會網絡和組織, 二為主觀的社會信任與互惠規(guī)范,本意指稱相對高頻的社會生活與較為融洽的社會氛圍。由此而言,社會資本與公民社會理論均力圖展示一種對社會秩序的道德理想,但兩者的理論指向全然不同。公民社會理論以個人主義為本位,是在與強大國家權力的對抗語境中逐步成型并成熟的理論,它強調的是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所謂個體的消極自由為最高價值。換言之,公民社會理論需要一個與外在國家暴虐權力對立的立場作為思考問題的先在設置。然而,在民主制度成型并成熟的背景下,或曰“利維坦”被成功馴化時,公民社會與其對抗的國家實體間關系逐漸趨于緩和,強調個人主義至上的公民與公民間粘合度也隨之降低。公民社會研究復興近20載后,社會資本以新面目出現(xiàn)于政治闡釋中并吸引了學術界的眾多目光,正是接力般地關注到有別于既往公民社會研究的理論盲區(qū)。
具體而言,社會資本理論所針鋒相對的理論敵手中沒有“國家主義”。區(qū)別于20世紀70年代末東歐國家體制改革與全球民主化浪潮對公民社會研究復興的理論需求,社會資本理論進入政治學領域的理論背景或前提就是自由民主制度的穩(wěn)定與鞏固。如戴特林德·斯托利(Dietlind Stolle)所言,“公民社會”興起于反國家主義浪潮之中,而社會資本在反個人主義的浪潮中誕生。[9]作為社會資本的概念之父,羅伯特·帕特南最負盛名的著作《獨自打保齡:美國社區(qū)的衰落與復興》便帶著濃重的懷舊愁緒,浪漫化了過去時代的社會想象,并以此批判過度個人主義造成的社會散沙狀態(tài)。社會資本理論也是在認清個人主義的種種問題后,才嘗試引導人們走出家門投入更多的社交與公共生活。如果說公民社會要塑造一種政治意涵上的參與型公民,那么社會資本理論在內部效應上彌補了公民社會理論相對弱化的道德與倫理的含義,著意強調塑造“社會人”。因反個人主義的基本立場,社會資本理論的歷史厚度與哲學深度(3)國內學者黎珍從政治哲學視角細致解讀社會資本,認為社會資本與平等、自由、正義、和諧等多重政治哲學原則相互照應,對此筆者不能認同。社會資本理論在過去20年的時間中迅速崛起,與時代的理論需求緊密結合,它恰恰缺少相應的哲學深度,而黎珍的研究存在過度解讀的嫌疑。 參見黎珍《正義與和諧——政治哲學視野中的社會資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多來自于法、德的社會學傳統(tǒng)。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的“心靈習性”、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關于機械團結與有機團結的闡述、德國社會學家滕尼斯關于共同體與社會的區(qū)分等多被視為社會資本的智識來源,相關引述多重合于社會學界關于“共同體(community)”一詞的演進史敘說。社會資本理論力圖證實信任、寬容、合作、團結在解決社會問題時是重要的,其相對于既有的公民社會理論而言,社會資本理論的創(chuàng)新性之處在于以托克維爾所謂的“心靈習性”或愛德華·班菲爾德(Edward Banfield)的“社會氣質”(ethos)[10]填補了公民社會脆弱的倫理觀,或如羅伯特·貝拉(Robert Bellah)所言,逆轉了公民社會的空洞化。[11]社會資本在此意義上被視為公民社會的粘合劑、道德倫理軟件或者文化柔和劑,它體現(xiàn)出公民社會理論中未被重視的一面,并使其進入了學術主流話語。
需要注意的是,西方政治學者對社會資本的理解某種程度上偏離了公民社會研究對國家—社會此強彼弱甚至針鋒相對的固有分析進路。不同于公民社會理論對政治權力的提防,社會資本理論憂心過度私人化造就的社會行動陷阱與政府管理困境,更關照社會參與對普遍信任、社會團結等民情的培育,形成了社會強則國家強的雙贏闡釋??梢哉f,社會資本的宏觀政治效用研究是馬克思·韋伯關于宗教在經濟活動中的重要性命題的回聲,其思維方式需要實現(xiàn)從社會學領域到政治學領域的轉換。目前,社會資本被認為多體現(xiàn)在那些將家庭、朋友、鄰里、工作及公私生活聯(lián)系起來的人格網絡中,家庭聚餐、拜訪親友、打牌娛樂、鄰里互訪等非正式的社交形式均被視為社會資本的體現(xiàn),這些帶有明顯“去政治化”(depoliticalised)特質的元素如何影響政府運作及政治績效仍是政治學領域中社會資本研究亟待解決之事,社會資本理論以集體行動困境的解決為核心的經濟邏輯能否完成在宏觀政治領域的套用,成為社會資本在政治學界推進的關鍵難題。[12]從另一側面講,政治學領域中對社會資本理論的研究卻是對17世紀以來國家—社會二元對立之分析模式的反叛,也是對結構功能主義的政治系統(tǒng)論的反叛,這種反叛使原先治理主體(國家)與治理客體(社會)間界限分明的關系被打亂,使得治理者與被治理者間的邊界模糊化,政府成為被包裹在社會氛圍中的虛化形象。西方學術界在對自由民主秩序過分自信與自滿的情緒支配下反而淡化了對民主政治程序與制度建設的關注度,在效率主義的支配下開拓出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解的新視角,間接影響了非西方國家的研究取向。
近年來,自由民主秩序陷入內外交困的窘境。2010年左右突尼斯的“茉莉花革命”效應外溢,埃及、利比亞、也門等國政權相繼更迭,然而,這場被譽為“阿拉伯之春”的革命浪潮并未促成自由民主制度的建立、鞏固與發(fā)展,而持續(xù)的社會動蕩與經濟衰落逆向帶來“伊斯蘭國”的興起?!鞍⒗骸倍虝r間內變?yōu)椤鞍⒗?西方民主秩序遭遇到非西方國家嚴重的“水土不服”,“民主退潮”[13]的諸多議論聲隨之蔓延。與之相對,全球化下人口的跨國流動帶來廣土眾民的主權國家內部國族結構的復雜化與社會成員的異質化,根源于不同的歷史記憶與文化淵源的族群間沖突頻發(fā),甚至演變?yōu)榭植乐髁x。西方各國面臨著嚴峻的國族空心化困境,呈現(xiàn)出國家認同被削弱的治理危機。如果說公民社會理論是自由民主秩序志得意滿、向外擴張時的理論表象,那么社會資本可以說是政治學界尤其西方政治學界在此基礎上顧影自憐的研究呈現(xiàn),然而兩者在面對全球化背景下的民主退潮及連鎖反應般的國內沖突時卻紛紛招架不力。
究其原因,公民社會理論與社會資本理論雖然對個人主義態(tài)度不一,但都對多元文化主義態(tài)度友善,而個人主義與多元文化主義具備親緣性,甚至是唇齒相依的關系。“公民社會”作為自由民主秩序強勢擴張時期的理論產物,給予了非西方國家人民用以抵抗與推翻獨裁政權的理論武器。能以強勢姿態(tài)沖破國家界限向外滲透的公民社會理論暗含著普遍主義的認知,其對公民身份的界定必然抽離依附于人身的外在文化特性,將其簡化為抽象的原子式個人,使之具備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適性特質。需要警惕的是,公民概念一旦壓倒國民概念,直接的一個影響就是價值虛無主義的盛行,社會成員的國家認同、民族認同乃至核心文化認同的立場均會發(fā)生動搖。這種動搖本身的理論基因就暗含在個人主義的價值取向內部。個人主義本位將個體抽象化也平等化,并奉人權、自由與平等為價值鏈條的至高點。但是,個人主義對個體自由的平等性與至高性認知終會突破同質化的抽象設定而步入現(xiàn)實世界,進而與現(xiàn)實社會成員所屬的種族、宗教、階層、文化等群體特質相聯(lián)系。這在理論上會進一步催生出更具現(xiàn)實意味的平等與寬容,即文化相對主義及衍生的多元文化主義。簡言之,越是宣揚個人主義,越是認同自由與平等,在現(xiàn)實中,便越可能會對不同文化背景與文化立場的個體持寬容態(tài)度,以至于認為只要是不同的觀點立場就應受到尊重,只要是不同的文化形式就應被認同,甚至接納各種前現(xiàn)代和反現(xiàn)代的文化類型。在此意義上,兼具普遍性和特殊性的公民身份一方面超越差異建構國家認同,另一方面卻潛在地支持異質排斥融合。實質上,多元主義的公民社會必須具備至關重要的存續(xù)前提,即被寬容的各種政治和文化要素認同多元格局,若相當份量的堅定一元主義夾雜其中,多元主義的格局本身必然面臨隨時被打破的風險,社會分裂狀態(tài)迫在眉睫,對此,近年來世界各國尤其歐美國家內部頻發(fā)的族際沖突及恐怖主義可見一斑。
社會資本理論對個人主義與多元文化主義采取截然不同的兩種態(tài)度:它一方面反個人主義,另一方面卻擁抱多元文化主義。研究者們提倡個體社會成員有規(guī)律地去參加團體與組織生活,打破個人主義造成的社會凋敝。與此同時,他們認為加入同質性團體(或曰內聚型組織)可能進一步強化小團體意識,形成抱團排外的社會分裂局面。只有加入異質性較強的組織(或曰外聯(lián)型組織)(4)以羅伯特·帕特南為先鋒的社會資本研究者以成員身份的異質性為標準劃分組織類型,試圖明確能夠引導人們形成與“他者”的群際接觸,化解多元社會的分裂困局。帕特南從羅斯·吉特與艾維斯·維達爾處借用了外聯(lián)型(bridging)與內聚型(bonding)組織的說法;戴特林德·斯托利(Dietlind Stolle)與托馬斯·羅尚(Thomas Rochon)從組織成分的包容性出發(fā)采納兼容性(inclusive)與排他性(exclusive)組織的區(qū)分; 帕梅拉·帕克斯坦(Pamela Paxton)則借由組織成員的異質性程度考慮組織的外聯(lián)特性,區(qū)分出孤立型(isolated)及連接型(connected);與之相似,還有同質型(Homogeneous)與異質型(heterogeneous)組織、內向型(inward-looking)組織與外向型(outward-looking)組織、組內(intra-group)關系與組外(extra-group)關系的說法才可借助社會接觸或者群際接觸(social contact)培植不同文化背景的社會成員之間更具包容性的交往態(tài)度,進而解決多元文化主義造就的社會分裂困境。目前來講,社會資本理論在這一點上陷入了研究困局,2007年帕特南發(fā)表的《合眾為一:二十一世紀的多元化與共同體》可被視為社會資本研究的分水嶺。該文指出,多元文化的美國社會本質上是以差別性為底色的多元社會,但以差別性立基的小群體抱團的行事規(guī)范成為共同體凝聚與團結的關鍵阻礙,由此帕特南意圖重新喚起美國立國之初的“大我”意識——“E Pluribus Unum”(合眾為一),號召多元化社會的凝聚力重建。在該文中,帕特南承認在移民和難民大量涌入、恐怖主義襲擊時而發(fā)生的新局勢下,借由個體與個體間薄弱的社交接觸來解決多元社會的基礎認同問題難以奏效,卻也未能提出更有效的解決方式。[14]
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及所謂“政治正確”的引導下,西方社會正逐步從阿維沙伊·馬加利特(Avishai Margalit)所謂的“寬容社會”跨入“多元社會”,呈現(xiàn)出自我身份認同弱化的危機感。馬加利特指出,真正的體面社會(Decent society)中主流文化不應包含組織性、系統(tǒng)性地羞辱次群體的集體表象;寬容社會是以主流價值觀立基,只是審慎地默許其他競爭性生活方式存在;多元社會則不僅僅是寬容各類競爭性生活方式,也認可它們的平等地位及重要價值。[15]在全球化浪潮下,人口高速流動、文化相互碰撞,作為強勢方的西方國家一直在扮演著向全世界進行文化輸出及價值定調的角色,卻逐步意識到個人主義內核的脆弱性,以及由此而來自我對核心地位的拱手相讓。對此,多米尼克·莫伊西(Dominique Moisi)從情感地緣政治學角度分析到,美國和歐洲害怕被所謂“政治正確”禁錮,在其他力量崛起過程中逐步失去自我認同與國家身份,呈現(xiàn)為一種怯懦的“恐懼文化”。與之相對,穆斯林和阿拉伯人因為在全球化經濟繁榮中被排除在外的現(xiàn)實挫敗、過往歷史中遭受的種種屈辱,加之持續(xù)的宗教沖突,呈現(xiàn)為典型的“羞辱文化”,又進一步外化為“仇恨文化”。[16]這些夾帶羞辱與仇恨情感的一元文化移植到多元主義的社會與政治格局中,已經造成了西方社會嚴重的社會對抗及政治極化現(xiàn)象。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西方保守主義政治學者批判多元文化主義,在“社會”的理論角色上嘗試從“公民社會”回歸到“國民社會”。如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的《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將“文明沖突”的視角由國際轉向美國國內,指出因為拉美裔移民的涌入與次國家認同的強化,也因為精英人士彌散的世界主義與多元主義情懷,盎格魯-新教文化在美國文化中的核心地位正在動搖,他認為僅靠意識形態(tài)立國是脆弱的,美國應重申歷史性的盎格魯-新教文化與宗教信仰,重振國家認同。[17]另如,希斯-摩爾(Theiss-Morse)的《誰算美國人:國家認同的邊界》則區(qū)分出強認同者(Strong identifiers)與弱認同者(Weak identifiers),她以詳實的數據分析為基礎,指出強認同者往往將“互助”與“忠誠”投向具有共同歷史記憶與民族記憶的族內成員,弱認同者僅以憲法或政治認同作為底線標準,在國家認同的強度上偏弱,文化認同才是促進國家認同最本源的共鳴。[18]17世紀以來,政治學的發(fā)展主流可以說是一部“馴化利維坦”的歷史,然而,“馴化利維坦”的學術史走到今天似乎已趨向極致。近年來,國家意識(national consciousness)、國家信念(national creed)、國家認同(national identity)、社會團結(social solidarity)、社會凝聚(social cohesion)等晉升為政治學界的研究熱詞,如何找回國家認同與社會團結成為政治學研究中更為迫切的理論關注點。這些研究超越國家—社會二元分立的分析框架,嘗試在全球化的大格局中重組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建構社會結構與政治運作的一體化理解。以反國家主義為主軸的公民社會理論、以反個人主義為主軸的社會資本理論均無法有效回應全球化背景下的國家認同與社會分裂,自由民主秩序退守視閾下的“社會”理論角色已嘗試拋開國家—社會的二元對抗性,甚至自公民社會理論背后的普遍主義立場退回到特殊主義的國家立場,著重自國家認同的視角尋回國民特性,以逆全球化之勢找回一個社會的凝聚力。換言之,反國家主義、反個人主義已成政治話語的前置階段,支持社會的多元文化主義格局還是逆向強調社會的同化主義趨向成為各國國家治理需要抉擇的新問題。
改革開放以來,西方公民社會理論在國內理論界傳播并為眾學者簇擁,以公民社會理論為表象的國家—社會二元思維模式甚至一定程度上主導了中國政治學研究的話語邏輯。近年來,西方社會資本理論以大熱之勢來襲,亦為國內學術界采納用以本土化分析與研究。這些理論作為舶來品根植于厚重的西方政治文化傳統(tǒng)中,如果將其從所誕生的母體中剝離,在異質的東方文化與制度背景中從事相關問題的思考,必然需要對其有更深入的洞察。尤其是當下以反多元文化主義為基調的保守型國民社會的理解轉向,更需要引起國內學術界的關注。目前中美經貿關系中的競爭性和沖突性顯著增強,僅在貿易失衡的框架內思考這場貿易戰(zhàn)將無法洞悉美國積淀多年、層次更深的價值焦慮與文明恐慌,而后者可能讓貿易戰(zhàn)在持續(xù)時間、波及范圍及激烈程度上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狀態(tài)。對此,我們不僅需要嚴正立場、自我捍衛(wèi),更需最大限度地把握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世界之所思所想,做到知己知彼、有的放矢,并以此為基尋求最佳解決方案,真正實現(xiàn)美美與共。本文梳理西方政治學知識話語轉型視閾下“社會”的理論角色演變,從反國家主義的“公民社會”到反個人主義的“社會資本”,再到反多元文化主義的“國民社會”,可以看出西方尤其歐美自由民主秩序從擴張到退守的時代變化,亦可看出西方國家對其內核的個人主義價值觀從肯定到懷疑甚至自保的多次態(tài)度轉變。 未來中國調整與西方國家間的關系應該敏銳地注意到此點,推動全球化時代國與國之間、文明與文明之間的有效對話,最終實現(xiàn)習近平倡導的“以文明交流謀和平,以文明對話促發(fā)展”。[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