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書志-勝邪
文/陳贊(明德中學425 班) 指導老師/馬臻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萬物秉天地之氣而生。殊不知,天地之間亦有戾邪之氣,亂人心魄 ,或有形體,謂之 妖。
——《妖書》
鍥子
廣陵道有樓,名為雙溪,辛詞所言“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處是也。某日,一落魄書生濯足樓旁清溪,得劍三尺二寸長,吹毛斷發(fā),削鐵如泥,而鋒刃常利如新。劍身鏤“勝邪”二字。書生以其祛邪避害,欣然佩之。后書生屢試不第,竟持劍入主考官盧氏宅,屠盡全家上下二十余口,旁人見其目爍紅光,以為妖邪,莫敢近,然書生亦持劍自刎。此事后傳為民間怪談,劍,亦不知去向。
一
遠遠地,路的盡頭一個人踽踽而行,似乎從來不曾停下。
近了,卻原來是一名道士。只見他背負一個檀木劍匣,手上持一柄鑌鐵拂塵,身著一襲藍白道袍,雖風塵仆仆,仍不減仙風道骨。
道士面露疲色。他為降妖誅邪四處游歷,所見世間冷暖,妖禍橫行,方知人心才是這世上最為叵測之物。不知不覺,竟已是而立之年,但他心中那份赤誠,仍卻未曾改變。
“師父,待我下山,我定要蕩盡世間妖邪,還天地一份朗朗乾坤!”記憶中那稚嫩的聲音依舊回響在耳畔,但師父,卻早已駕鶴西去。想到這里,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道士少見地露出幾分悵然。
二
轉(zhuǎn)眼已是入秋,人們早早地換上了厚實的衣衫,可那股子逼人的寒意仍讓來往的行人不禁打幾個冷戰(zhàn)。
道士依舊是那身道袍,孑然一身,他已游至廣陵。
不日便是八月十八,廣陵潮起,那“紅旗青蓋互明滅,黑沙白浪相吞屠”之景亦是吸引了四面八方前來觀潮之人,平日里只聞雞犬之聲的廣陵道也開始喧鬧起來,人聲鼎沸,摩肩接踵。但這熙攘的人群卻讓道士有些不喜:人多之地必有妖出沒。道士不敢松懈,憑著多年尋妖的經(jīng)驗,他仔細在人潮中感知著妖的存在。
不多時,道士尋至一家客棧前,這里往來熙攘,許多外地的客商和前來游玩之人暫寓于此。客棧門口掛著一塊槐木匾,上書“雙溪”二字,龍飛鳳舞,很是瀟灑。
道士駐足良久,槐木可掩妖氣,為妖所喜棲息之地。此處客棧人來人往,保不齊就有妖混跡其中,欲害人性命。
沉思一番,道士邁步走入客棧。
不遠處,一個身著青白儒袍的年輕士子行色匆匆地趕來,他四下張望一番,也是走進了這家客棧。
陽光下,那士子身后被布條包裹的長條狀物體露出了一角,一點寒光,令這個蕭瑟的秋天更是多了幾分肅殺。
三
是夜,道士放松了一整天緊繃的神經(jīng),準備寬衣入眠。
驀地,空氣里傳來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血腥味。道士猛地睜開眼,手上掐捏法訣,念道:“杳杳冥冥,天地同生,散則成氣,聚則成形,急急如律令,現(xiàn)!”
話音剛落,只見一縷紅中帶黑的霧氣從空氣中緩緩浮現(xiàn),向樓下院中延伸,摻雜了些許戾氣。這般情形道士還從未遇到過。醒了醒神,道士披衣而起,自窗戶飛掠而下。
提上一口真氣,道士悄無聲息落于地面。院中,桃花開得正艷,而樹下,一個士子正彈劍作歌。
“衣端白雪回風落,劍底桃花……嗝……漫血香?!笔孔泳顾朴袔追肿響B(tài)。而他手中的劍,正緩緩向下滴著鮮血,染紅了自己身上的儒袍,士子也渾然不覺?!岸!笔孔佑弥腹?jié)扣擊著劍身,清越的劍鳴在寂靜的夜里顯得很是突兀。
道士正暗自詫異:此時已近三更,這士子舉止為何如此反常,那劍上的鮮血,又是什么緣故?
誰料,那士子已提劍踉踉蹌蹌地向他奔來?!按汤病眲?,在地上劃出一道肉眼可見的溝壑,便已是襲向道士面門。
這士子究竟是妖所化還是被妖所控?遲疑之下,道士舉起拂塵準備抵擋這來勢洶洶的一劍。“唰——”道士預想中的金鐵交鳴之聲并未傳來,那鋒刃已將這柄鑌鐵所淬而成的拂塵一分為二。道士心頭大駭,急忙向后躲閃,這才避過。
四
定住身形,道士再將目光投向那士子。按理說一介書生不該有如此力道,可究竟為何……道士視線下移,聚焦到士子手中那把長劍上。
再看那士子,一擊不成,他竟變得有些瘋魔。只見他低頭一把扯掉了頭上束發(fā)所用之冠,再抬頭時,雙目,竟隱隱泛起紅光。
原來如此。道士心中了然,這士子定是被手中的這柄兇器控制了心神,想必只要奪下他手中之劍,眼前之局可解。
念此際士子又提劍沖來,道士一個箭步上前,不退反進,閃身奪下了那柄寒光砭骨的長劍。手中劍被奪,士子目光頓時恢復清明,但仍有幾分呆滯,片刻,他已被道士用掌刀擊暈于院中。
道士再把目光投向手中長劍。劍身長約三尺,上面還鏤著兩個篆體字。
“勝……邪?”道士勉強辨清了劍身上的字,未作多想,一股氣流便是逆著經(jīng)脈沖向頭部?!斑@是……”伴隨著一陣夢囈般的低語,道士眼前一黑,已是不省人事。
五
道士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處道觀,庭中枇杷,屋上脊獸,竟依稀有著兒時記憶中的模樣?!敖怠^!”抬頭看著那熟悉的字跡,道士不覺已流下兩行熱淚。
多少年了?自及冠之年下山起,云游四海,降妖衛(wèi)道十余年,卻再未曾回過那個自己長大的地方,那個如家一般的地方。片刻出神過后,道士快步走入內(nèi)屋,叫道:“師娘,師弟,我回來了!”推開房門,他卻愣住了。
眼前是一幅人間地獄般的圖景:一個鶴顏華發(fā)的老嫗被一柄長劍釘在墻上,一個人形的妖物正嘿然獰笑,追逐著那些年幼的小道士。
“師娘!”已至中年的道士悲憤痛呼。一個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殺了它,殺了這個妖物,為師娘報仇!”聽到這蠱惑人心的聲音,道士一陣釋然:果然是幻境。
心頭大定,道士一個健步?jīng)_上前,拔出了那墻上的劍,見篆體“勝邪”二字,道士暗自冷笑,一道“化妖符”便貼在了劍身之上。
“嗡……”長劍一陣嗡鳴,一個略顯凄厲的聲音從中傳來,“你是如何看破吾這幻陣?”
“你道行還太淺,一介修道之人怎會不設防?”道士言及此,臉色也有些黯然:降妖觀,終究是回不去了嗎?
“不愧是人類,果然卑鄙!”那聲音似有不甘,“只可惜吾這般天地神物,竟喪于爾等鼠輩之手!”
“休要多言,一個妖物而已,再等上一時三刻,你便是一縷青煙了,死到臨頭不自知,還大放厥詞?”道士冷哼道。
六
“嗬?!蹦锹曇舨慌葱?,“小道士,汝可知吾乃春秋時越王允常所鑄五劍之一?”
“知道,你本是歐冶子所鑄短劍,因你每鑄一寸,邪長三分,故只鑄半截,名為勝邪。傳聞當時赤堇之山破而出錫,若耶之溪涸而出銅,天地異象??刹恢獮楹文銋s是柄長劍,難不成,你是假的?”道士戲謔道。
“呔,無知小兒!”那聲音氣憤道,“吾本是長劍,汝所言每鑄一寸,邪長三分,不過是后人附會罷了?!?/p>
“那你為何這般邪氣凜然,還說不是妖物,自欺欺人爾!”
道士話音剛落,周圍恰似修羅地獄般的圖景如潮水退散,只留一片黑暗。
“邪氣凜然?非吾之過也?!蹦锹曇羲朴腥f千感嘆,萬千不甘,“吾這有一段往事,汝可愿聽?”
“愿聞其詳?!甭牭侥锹曇糁袏A雜的些許滄桑,道士也有些茫然,不由應聲。
七
……
“當——當——當——”伴隨著陣陣金鐵碰擊聲,男人不斷掄起手中的鐵錘,用力向下砸去。煙熏火燎中,豆大的汗珠不斷從男人的臉龐滑落,滴在那被燒得通紅的烙鐵上,化作縷縷白煙。
男人名為歐冶子,是那個時代最負盛名的鑄劍師。而此時,他正在為那越王允常鑄造五把神劍,湛瀘、純鈞、魚腸、巨闕,以及勝邪。至于用途,無非殺人爾。鑄造完前面四把劍,這段時間,男人一直在思考,劍,本是兇器嗎?想到這里,臉上流露出幾分苦澀。
忽地,男人眼前這柄已初具雛形的劍坯滲出了縷縷黑氣,歐冶子大驚失色,急忙停下了手中鐵錘。不知為何,一絲涼意從指尖傳來,分明身在悶熱難耐的熔鑄爐旁,歐冶子竟是感覺如置冰窖之中,遍體生寒。
“邪氣?!”縱然他已是閱盡世間千萬劍,這般詭異的情形卻也是聞所未聞。
按理說,這神劍取材于天地神物,本不該沾染如此邪祟之氣,奈何為鑄造其余四劍,那若耶之銅、赤堇之錫已是久受人間刀斧劈斫,再不復盎然神輝。加之歐冶子心神也多有耗損,無端生出些許戾氣,劍本無心,受其侵染,自然多出些許邪氣。
那歐冶子見此情形,也就此停手,讓那劍坯自行凝形,成了一柄短劍,而后也就閑置一旁,更不打算交給那越王,以免受其影響,戕害無辜。
八
一日,一個黑衣人來到歐冶子處,自稱是越王所派,前來取劍。歐冶子也未曾多想,指了指鑄造臺上那四柄神劍。
“還有一柄呢?”黑衣人看了看那四柄神光盎然的神兵,一絲喜色涌上眉間,旋即又化作一絲疑惑,問道。
“材料不足,只有四柄了?!睔W冶子難得撒了一個謊。
那人也未曾多想,點了點頭,拿起了一柄長劍,似要仔細端詳。
忽然,那黑衣人一個轉(zhuǎn)身,遞出了手中長劍,歐冶子也是不及閃躲,頓時,鮮血浸染了他胸前的衣裳。
一個聲音桀然一笑:“放心吧,歐冶子大人,這幾柄神劍,將是您一生中最杰出的作品,越王不會埋沒它們的。至于您,這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歐冶子,也不會再有第五柄這樣的神兵了!”
那聲音仍在耳邊縈繞,歐冶子仿佛明白了什么,他掙扎著再次站起。只見歐冶子踉踉蹌蹌地行至那鑄造臺邊,從一旁取來一柄有些蒙塵的劍坯,伸入熔爐中,竟是準備再度冶煉。
“當——當——”單調(diào)的聲音再度響起,歐冶子又是掄起了鐵錘,要將那殘缺的短劍完成,絲絲黑氣不斷從劍身冒出,歐冶子也開始七竅流血。血,已是黑色。
看著這般情形,縱然黑衣人神志堅毅遠超他人,此時也無端生出恐懼之感,大吼一聲,飛身向前,再度遞出長劍……
九
“后來,吾幾經(jīng)輾轉(zhuǎn),竟淪喪于凡夫俗子之手,更成了那所謂漢高祖斬白蛇之劍,可笑,可笑!”
道士沉默良久,緩緩開口道:“這么說,那戾氣本自天生?”
那聲音沒有回答,轉(zhuǎn)而問道:“小道士,何為妖?”
“戾氣成形是為妖。”道士回憶著《妖書》上的內(nèi)容,答道。
“戾氣?戾氣從何而來?還不是汝等自詡為萬物之靈的人類!自歐冶子伊始,吾便染上了那血紅的戾氣,每殺一人,那死者的怨氣又侵染吾身,這劍身,早已非吾所有,而是那戾氣所控制!吾是恨透了汝等自以為是、道貌岸然的所謂天地靈長。與禽獸何異?”那聲音愈發(fā)尖銳。
道士沉默了,他回想起這些年在山下的所見所聞。西北戰(zhàn)亂未曾停止,貪官污吏草菅人命,而那些愚夫妒婦之間也是爭執(zhí)不斷。他也曾聽見過幾個理性的聲音,但很快便淹沒在無數(shù)個憤怒的口誅筆伐之中。難不成,妖,真是人心所生?
十
“盡管如此,那也不是你戕害無辜的理由!劍本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劍上的血,也只能證明你是個用戾氣亂人心魂的妖,而不是所謂天地神物!”片刻后,道士沉聲說道。
“哈哈哈!”那長劍止不住劇烈顫抖,“吾自知時日無多,也不妨告訴汝,這劍身鮮血是這客棧主人的,但他絕不是所謂無辜之人,汝難道未曾發(fā)覺雖是仲秋,但那院中的桃花卻早已開放了嗎?因為這店主將那些被他虐待致死的童仆埋于院中的緣故,死人血肉滋養(yǎng),這桃花才如此之艷??!”
“還有那士子,若不是他覬覦這店家女兒美貌,一心想殺了那店家,好將其據(jù)為己有,心神早已被戾氣侵染,又怎會為吾所控?”
“自吾誕生靈智始,眼前便只是一片血紅,生而為妖,亦非吾本愿!吾不能學軒轅誅盡四方妖邪,還天下一片朗朗青天,生吾何用,生吾何用!”那聲音有些歇斯底里。
旋即,那長劍停止了顫抖,寸寸碎裂,化作塵埃,周圍的黑暗也開始退散,道士已置身于客棧的后院中。
院中,滿樹的桃花竟有幾分鮮血般的殷紅,妖艷無比。遠方,天空也是泛起了一抹魚肚白。已是拂曉時分了。
恍惚中,道士仿佛看到了過去。
那是個茹毛飲血的時代,鉆木取火,飛土逐肉。
那是個烽火連天的時代,逐鹿中原,血流漂杵。
他聽到先人唱起古老的歌謠,他看到一個戰(zhàn)士迎著余暉走來。
他還看到了那個未來,那個無比遙遠,讓人迷惘的未來。
尾聲
夕陽西下,一個人朝著遠方走去。
那是一個道士。
道士無名,或許曾經(jīng)有吧,但他早已忘了。
前方的路上,還會遭遇什么,道士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道士身后,在那條他走過的路上,一棵小草已悄然發(fā)芽,迎接著又一年的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