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潔 趙亞珉 李佳悅
林紓是中國近代翻譯史上一位舉足輕重的翻譯家,翻譯引進大量西方文學作品,帶領中國讀者走進了一個嶄新的文學世界。然而,一個舉世皆知的事實是林紓既不懂外語,更不懂翻譯。林紓走進了中國翻譯史,一方面,林譯小說成為中國文學翻譯史上一道獨特而亮麗的風景,另一方面,林譯中有目共睹的弊病也被譯界嚴格指摘。然而,通過梳理林紓的生平和林紓躋身譯界的背景,分析林譯小說備受讀者歡迎的鮮明特色和時代精神,揭示一代翻譯奇家對當今學術界、翻譯界以及中外文學文化交流的啟示,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林紓中舉后7次考取進士皆以失敗告終,政治上屬于守舊派,但在文學翻譯上,卻是個地地道道的先鋒者。1897年,《巴黎茶花女遺事》的翻譯開啟了林紓的譯書生涯,之后的20多年里他將西方多國出版的各類書籍,如小說和傳記、史籍、劇本等一百八十多部作品譯成中文,對中國文學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林紓被尊稱為翻譯家,但令人稱奇的是作為聞名中外的翻譯大家,林紓卻完全不懂任何外語。那么,林紓如何進行翻譯呢?
1897 年是林紓人生中值得紀念的一年。這一年,這位雙目不識“蟹行文字”的落第舉人,奇跡般地踏入譯界的大門,開啟了其漫長、繁復而碩果累累的翻譯之旅。
法國著名作家小仲馬的小說《巴黎茶花女遺事》描述了巴黎資本主義社會里的一對青年人的愛情悲劇。翻譯該作品時,林紓正置喪妻之痛,無盡的思念使他更加同情女主人公——馬克格尼爾的遭遇,將其全部的激情傾注在這部作品中。當時,中國傳統愛情題材的作品大都結局美好,而《巴黎茶花女遺事》恰恰相反,小說一經發(fā)行就吸引了大批讀者。就這樣在會試道路上屢屢受挫的林紓,通過他人口譯、自己筆述的方式走上了輝煌的文學翻譯道路。
眾所周知,林紓的翻譯是與他人一起合作完成的。由合譯者口述,林紓則進行筆譯。在這種模式下,林紓與王壽昌、魏易等合作,把法語、英語等語種轉換成漢語,再把聽到的漢語整理記錄下來。林紓以此方式翻譯了一百八十多部西方小說,但并非都屬上乘之作。梁啟超曾評道:“亦有林紓者,譯小說百數十種,頗風行于時,然所譯本率皆歐洲第二三流作者?!盵1]因為林紓不懂任何外文,文本的選擇權都掌握在與之合作的口譯者手上,那些二三流的書很有可能與當時合作者所選的外文書籍有關,導致林紓很多的精力被虛耗,令人惋惜。
盡管如此,林紓的“譯述”因獨具特色而聞名于世,人們把他翻譯的小說統稱為“林譯小說”。林紓翻譯得最多的屬婚姻愛情類作品,主要傳播西方男女平等、婚姻自主等思想觀念?!傲肿g小說”中有關社會風俗的作品也給社會帶來了極大的影響,揭露當時的社會弊端,為受欺凌者訴說著他們的不幸。鑒于林紓古文功底深厚,其譯作不受原語表達形式和創(chuàng)作手法的束縛,堅持本民族文化本位的立場,恰恰順應了當時社會背景下的文化和心理需求,因而其譯作一經發(fā)行,便出現洛陽紙貴的現象,深受中國讀者的喜愛。
翻譯界有句名言,翻譯是門遺憾的藝術,即任何翻譯都不可能是完美的,大大小小的錯譯難以避免,更何況不懂外語的林紓。伴隨著林譯小說的巨大聲望,其譯文中的弊病,也成為翻譯家們的常談。歸納起來,這些弊病大致包括誤植、誤譯、刪改等。
1.誤植林譯中被指摘最多的是?;煜骷业膰?,如把易卜生的國籍挪威改為德國,把美國作家阿丁卻變成了“英國人”,把包魯烏因的兒童故事《梭倫格言》誤收入托爾斯泰的《羅剎因果錄》中,等等。
2.誤譯林譯中有不少明顯的翻譯錯誤,如《黑太子南征錄》中有法語的譯音“烏弗黎”、“燃西爾”,林紓特意加了中文注釋,卻把意思是“開門”的“烏弗黎”注為“工人”;意思是“謝謝”的“懋西爾”標為“不規(guī)則之英語”;又如《塊肉余生述》第五十二章中:“不過,律師、鯊魚、水蛭,都不是很容易就能滿足的,這你知道!”林紓卻譯成:“天下有三種物,恒不知足,律師也,醫(yī)生也,鯊魚也?!边@里的“水蛭”被他誤譯成“醫(yī)生”。[2]
3.刪改刪改是林譯最大的弊病,幾乎每部作品都有刪改的地方。如莎士比亞的戲劇被林紓當成小說來譯;雨果厚厚的《九三年》譯成薄薄的《雙雄義死錄》。當然,林紓對于原著的刪改常常有不得已的原因,如《塊肉余生述》的這段譯文:“余謝御者,即授以巾。遂視錢囊,囊為皮制,中藏光亮之三先零,此蓋壁各德生平撫摩,故銀光煥發(fā)至是。其中尤可寶貴者,尚有二半克郎,上有吾母手書:“賜大衛(wèi),吾愛汝之心,與此錢俱矣?!盵3]對照原文,可以看出林紓基本沒有對內容刪減,只有改動,可惜兩處重要的地方都改錯了。一是那三枚先令(先零)發(fā)光并不是壁各德生平撫摩所致,而是用白粉擦亮的;二是大衛(wèi)母親的手書也并非寫在那兩枚半克郎上,而是寫在包克郎的紙上。
總之,林譯中錯訛很多,這一點連他本人也直認不諱。
林譯中存在諸多弊端可以歸因于特殊的時期、文人的身份和救國的翻譯動機。首先,晚清時期,中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愛國的林紓希望通過譯著呼吁國人向西方學習,從而改變國家的局勢。因此,林紓在翻譯書名時采用的都是當時易被讀者理解和接受的形式,如《黑奴吁天錄》(今譯為《湯姆叔叔的小屋》)、《塊肉余生記》(今譯《大衛(wèi)·科菲波爾》);其次,林紓從讀者角度出發(fā),將譯文譯成國人所接受的內容,如《黑奴吁天錄》。對于這部名為Uncle Tom's Cabin,原本帶有強烈的宗教思想的廢奴小說,林紓沒有在其譯本的序跋中提及原著的政治和宗教主題,對于原作者創(chuàng)作的目的也是只字不提。政治上的憂患意識和一腔愛國情懷,讓他對黑奴悲慘的命運進行了細致的描述,以警示國人;最后林紓常常采用歸化翻譯的方法,對于原著中不合國情、不能給國人帶來啟發(fā)的情節(jié)進行刪改,以達到“開民智”的翻譯目的。
林紓譯文存在這樣那樣的錯訛是毋庸置疑的,同時,在開創(chuàng)和發(fā)展中國的文學翻譯事業(yè)中,林紓也是一位先行者、奠基人,這兩者并行不悖。在林紓之前,中國還沒有正規(guī)的文學翻譯事業(yè)。他在一片荒漠中摸索著前進,留下的足跡給后人帶來啟發(fā)。
首先,林紓的譯文屬于中國傳統的章回體,帶有古文質樸簡練、通達流暢的文風,富于藝術氣息。比如《巴黎茶花女遺事》的一段譯文:“馬克自是以后,竟弗談公爵。一舉一動,均若防余憶其舊日狂蕩之態(tài),力自洗滌以對余者。……意態(tài)蕭閑,人豈知為十余日前身在巴黎花天酒地中,絕代出塵之馬克耶!”[4]該部分描寫了女主角馬克格尼爾擺脫巴黎名妓后追求真摯幸福的愛情,與情人亞猛隱居到鄉(xiāng)間后生活發(fā)生的變化。語言質樸、簡潔、流暢,寥寥數語不僅描寫出馬克衣著神態(tài)的變化,還透露出她對世俗的厭棄,對現況的珍惜以及獲得愛情后的喜悅。像這樣帶有我國傳統古文獨特神韻的譯文,很顯然是林紓有意識地“中化”的結果。
其次,林紓的譯文具有很強的文學性,能很好地再現西方小說藝術的特征。他翻譯狄更斯的小說時,常常表現出原作者的“幽默”,比如《孝女耐兒傳》中的一段譯文:“語至此,手中方執(zhí)一巨蝦,斷其身首,若示人以重罰其夫,即作如是觀耳。胖婦點首知旨,贊日:‘夫人殊與我同趣。我當其境,亦復如是?!Z后,于是爭舉刀叉,攻取面包,牛油,海蝦,生菜之屬,猛如攻城,且食且言日:‘吾氣填胸臆,幾于不能下咽?!盵5]這是描寫高利貸者圭而迫(今譯奎爾普)的鄰婦和岳母鼓動圭而迫太太反抗丈夫暴君般壓制的一段譯文。顯然,狄更斯那種漫畫式夸張和滿含揶揄的幽默也被林紓心領神會地再現出來。
此外,林紓對原著不適合讀者閱讀的地方進行了適當的改造潤色。這樣,即使把譯文擺在沒有機會閱讀原著的讀者面前時,也會讓讀者欣賞到譯文的精彩生動。
林紓是感受時代要求的第一人,從實踐上開創(chuàng)了近代譯介西洋文學的新風氣,在長達二十年的歲月里,筆耕不輟,創(chuàng)造了近代文學翻譯中突出的業(yè)績,對中國文學發(fā)展提供的“新東西”不僅是其前輩所沒有的,也是其同輩翻譯家望塵莫及的。即使他不懂外文,即使他的“翻譯”過程在今天看來可能是記錄、整理或加工,即使林譯存在不容掩蓋的弊端,但無法否認的是,林紓在中國文學翻譯史上享有特殊的地位,林譯小說成為中國近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林紓,身處晚清時期,不懂一字外語,卻以其深厚的國學功底,把握時代精神,呼應國家與社會需求,尊重讀者習慣,從而成為一位中外翻譯史上絕無僅有的翻譯奇家,這對當下我國轟轟烈烈的文學翻譯事業(yè)有著獨特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