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夢杰
《念奴嬌·赤壁懷古》是一首詠史懷古詞,作者蘇軾懷念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旨在借懷古抒發(fā)個人的感慨,詞作對作者自身和現(xiàn)實都有著強烈的關照。詞的上闕寫景,下闕著力寫周瑜的才華和功勛,使他的英雄形象格外鮮明,借古抒懷,抒發(fā)作者“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的感慨。
很多研究者認為這里的“江月”象征蘇軾光明的理想、高潔的內(nèi)心,“酹江月”表明了蘇軾對自己濟世救民的人生理想之夢積極而堅韌的追求,但是卻鮮有研究者具體闡釋這樣解讀的理由。運用原型批評的方法解讀《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江月”,一方面能夠透視其中所蘊含的民族共同情感與文化心理模式,另一方面能夠根據(jù)“江月”的共同意蘊來返觀本詞,并以此作為欣賞詞作解讀作者情感的一種導引。
原型即原始意象。心理學家榮格在“集體無意識”的基礎上提出了原型理論。榮格認為,集體無意識是歷史在“種族記憶”中的投影,是從原始社會以來人類世世代代不斷積累不斷相傳的心理經(jīng)驗,這種心理經(jīng)驗積淀在每一個人的無意識深處就成為集體的、普遍的、歷史的無意識。人類祖先遺傳下來的集體無意識的內(nèi)容就是原型。
“江月”意象是江與月兩個意象的組合。江的意象來源于水的原型。水和月,是中國文化中富有意味的兩個原型,凝聚著民族的生命感情和審美感情。
水是人類的啟蒙者,古圣先賢常常從水中獲得啟迪。老子用水象征他所推崇的世界的本原——“道”,他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睗L滾東去的江水,蘊涵著道家提倡的水德:胸襟博大,不避污穢,蕩滌澄清,善利萬物而不爭。孔子望著浩渺的河水發(fā)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感慨。江水奔騰不休、永不枯竭,又是自然永恒、時間流逝、生命流逝的象征。大江東去,多少英雄人物在歷史與時間的洪流中被吞噬。孟子說“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北简v而去的江水也象征著一往無前的樂觀進取精神。
月亮是古典詩詞中出現(xiàn)得非常多的一個意象,也是中國文化中一個重要的原型,它關系到古往今來中國人的悲歡離合。首先,月亮常常是孤獨失意的象征?!抖Y記·祭器》中記載“大明生于東,月生于西,此陰陽之分,夫婦之位也。”天上的月亮對應著地上的女性,這是中國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概念。月亮作為女性的象征開始于人類的生殖崇拜時期。早期的人類對自身的繁殖非常地無知,他們忽視了男性在生育中的地位因而產(chǎn)生了生殖崇拜,女性崇拜。而嫦娥奔月的神話故事中嫦娥偷吃靈藥獨自升天居住在廣寒宮中飽受孤獨寂寞之感則反映出被男性威嚴驅趕的女性們的悵惘、凄苦的心理。因此,月亮反映出女性的悲傷,成為失意的象征,反映出文人墨客孤獨寂寞、尋求慰藉與解脫的心理。第二,月亮和江水一樣,是自然永恒的象征,喚起了人們蒼茫浩渺的宇宙意識和歷史意識。人生是有限的短暫的,而自然卻是無限的永恒的。兩相對比之下人的生命顯現(xiàn)出可悲之感,因而無數(shù)的文人騷客對月追問人生的意義。第三,月亮陰晴圓缺,以三十天為一個周期,即使現(xiàn)在是不完滿的過了一段時間后又恢復圓滿,給人以樂觀的精神。最后,月亮的明亮潔白、不染纖塵往往讓它成為高潔心靈的象征,成為士大夫逃避現(xiàn)實苦難、超凡脫俗的人格化身。
元豐二年蘇軾因“烏臺詩案”入獄,幾次瀕臨死亡的絕境。出獄后他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職位低微,形同罪人,處境艱難。由譽滿京師的新科進士一變而為躬耕東坡的陋邦遷客,這種榮辱、禍福、窮達、得失的巨大反差,使他咀嚼盡人生的百般況味。元豐五年蘇軾置身赤壁,面對滾滾長江與江上的月亮,遙想意氣風發(fā)、功勛卓著的周瑜,思考自己的仕途坎坷、人生失意,不禁發(fā)出了“人間如夢”的感嘆。“人間如夢”是他對仕途不順、人生坎坷困頓的一面的深刻認識,人的命運像夢一樣虛幻多變、難以把握。英雄周瑜三十六歲意氣風發(fā)、情感美滿、功勛卓著,而自己卻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空有一番濟世救民的愿望,只能在寂寞與無奈中蹉跎歲月。他的心中充滿著理想破滅的悲傷與痛苦,只能無奈地自嘲“早生華發(fā)”。何時能洗去自己的冤屈,像周瑜一樣建立功業(yè),實現(xiàn)自己“致君堯舜”的理想,這是蘇軾面對江月對自我生命所發(fā)出的第一層追問。蘇軾灑酒酹江月,引江月為知己,這是對自己孤苦心靈的安慰。從江月意象中,我們能讀出蘇軾壯志難酬、理想破滅的寂寞、失意與無奈。
蘇軾“人間如夢”的感慨也點出了人生短暫虛妄、人世變化無常的特點,這是蘇軾對生命本體的憂患,也是對人生意義的憂患?!叭松鸁o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以江月為代表的自然是永恒的、無窮無盡的,而人的生命是短暫的、有限的,無論如何人都不得不走向消亡的歸宿。因為人沒有永恒的生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所以人常常陷入孤獨、憂患、沉思之中。即使像英雄周瑜一樣建立煊赫功業(yè),即使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人也會被時間的洪流無情吞噬,被歷史長河的浪花淘盡。永恒的江月促使蘇軾去深刻地領悟宇宙人生的真諦,去思索在紛擾復雜充滿爭斗的社會關系中個體生命有何意義與價值。這是他對個體生命存在以及人類生命存在的深刻追問。
在江月的永恒面前,人永遠無法把握自己的生死與命運,既然如此,功過是非、成敗得失都已不再重要。人在惆悵迷惘時不如放棄名利紛爭,忘卻自我,心游物外,自然無為。蘇軾正是借“酹江月”破除了自己心中的憤懣不平與過度執(zhí)著,淡化了內(nèi)心深處理想破滅與壯志難酬的痛苦,達到了隨遇而安、超然自適的狀態(tài)。
而大江博大的胸襟與月亮高潔飄逸的品質(zhì)又給了他新的力量與啟發(fā)。浩浩湯湯的江水吞吐萬物,不避污穢,蕩滌澄清,不因一時的阻礙就改變自己的方向。空中的明月高潔明亮,無論何時何地都保持自己的清高明凈。這啟發(fā)蘇軾保持自己內(nèi)心的高潔,堅守自我的精神品格,不因外物與他人的影響而改變自己的本性。江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的品格更是給了蘇軾自然無為的啟發(fā)。無為不是不作為,而是不妄為,不汲汲于功利目的地為,是順應自然、不求回報,在堅持中前進。因此,蘇軾從“江月”意象中汲取了堅持濟世理想、堅守高潔人格的精神力量。
事實上,蘇軾游走于入世、出世和遺世之間,將儒家的積極進取、道家的自然無為、佛家的否定人生三種觀念融合起來,形成了混合的人生觀。周瑜雄姿英發(fā)、功勛顯著、婚姻美滿,固然值得蘇軾羨慕,但是像周瑜一樣的少年得志、成就功業(yè)并不是蘇軾的人生理想與最高追求。蘇軾早年曾和弟弟蘇轍“夜雨對床”,共同約定入仕后盡到對國家、社會、蒼生的責任完成自己的使命后便浪跡天涯、游山玩水、樂享人生。以退為進是蘇軾的準則,“功成身退”是他的人生理想,回歸自然是他人生的退路。
蘇軾灑酒祭奠江月的行為是他返歸自然借自然達到的苦難后的超脫,是他對人的生命存在的價值追問,更是他對自己濟世安民、功成身退的理想的堅持,對自我高潔人格的堅守。
綜上所述,這首詞的精神內(nèi)核是心靈深處的悲涼,是蘇軾歷經(jīng)坎坷和磨難后對人生的真切體味與深沉感悟。當然,悲涼也并不意味著蘇軾思想的完全消沉,蘇軾以江月的永恒消解了與千古風流人物周瑜對比而產(chǎn)生的悲涼,消解了人生的虛幻感,呈現(xiàn)出其詞特有的曠達與超脫?!赌钆珛伞こ啾趹压拧分械摹敖隆币庀蠹劝八薄霸隆弊鳛槲覀兠褡逦幕退e淀的民族情感體驗,又包含著蘇軾自身對現(xiàn)實人生的體味和對宇宙歷史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