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偉強
中外兒童文學都經(jīng)歷了漫長的孕育萌芽期,神話傳說、民間文學、古典文學、兒童啟蒙讀物可以說是它們共同的源頭。但是,翻開兒童文學史,我們就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中國兒童文學產生于二十世紀初,而歐洲兒童文學產生則早得多,早在十八世紀末,就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兒童文學作品出現(xiàn),十九世紀時,更在歐洲各國形成獨立的文學分支,原因何在?是哪些新的因素直接促使了歐洲兒童文學的誕生整整比中國早了一個多世紀?
我們嘗試從以下幾個視角進行思考和探討:
兒童觀,就是“人們對于兒童的根本看法和態(tài)度”,包括“兒童的地位和權利,兒童期的意義,兒童的特質和能力,兒童生產發(fā)展的特點與原因”。
古代的兒童觀,“兒童就是小大人”,中世紀的兒童觀,“兒童生而有罪”。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兒童始終是成人的附庸,被動地生活在“大人國”的陰影下,從來沒人去有意識地“發(fā)現(xiàn)”和關注兒童獨特的世界,因而“促進兒童健康成長而創(chuàng)作或改編的、適合他們審美需要的”“兒童文學”缺乏合適的土壤萌芽。
十四到十六世紀,“文藝復興運動”人文主義者將目光轉向兒童領域,他們逐漸意識到兒童與成人的差異,呼吁:“注重兒童天性,發(fā)展兒童的獨立性,激發(fā)兒童的創(chuàng)造力,給兒童寫的讀物要有吸引力?!笔绞耸兰o,歐洲各國從傳統(tǒng)的封建神學的束縛中慢慢解放出來,兒童觀也開始具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覺醒。1637年,捷克教育家夸美鈕斯發(fā)表了《世界圖解》,既是世界第一部幼兒百科全書,也是世界第一部專為兒童編繪的圖畫書。這是人文主義者“發(fā)現(xiàn)”兒童后,把它用文學作品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它體現(xiàn)出一種新的洞察力,即兒童讀物應屬一個特殊級別,因為兒童不是縮小了的成人?!笔耸兰o中后期,法國文學家盧梭1762年發(fā)表的哲理小說《愛彌兒》直接推動了兒童文學的產生。他第一次喊出“要尊重兒童”,“第一次把兒童作為具有獨立人格的個體來描寫”,第一次提出“兒童讀物需要特別加以著作”。這種新的、系統(tǒng)的兒童觀標志著兒童觀的徹底轉變,為兒童文學的發(fā)展鋪平了道路。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兒童觀發(fā)展極其緩慢甚至停滯不前,十八世紀占有主流地位的還是儒家思想,其兒童觀是落后封閉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綱常倫理中的兒童,在父親面前沒有任何權利,父母可以隨意打罵孩子,安排孩子的命運,決定他們的婚姻;傳統(tǒng)文化以成人為本位,兒童缺乏地位受到蔑視,成人贊賞的是陳忠實塑造的那種身穿長袍、少年老成、邁著八字步、滿口“之乎者也”的藍袍先生,公眾場合大人講話兒童不能插嘴,所謂的童言無忌和天真無邪在成人看來都是乳臭未干不可接受的;傳統(tǒng)文化中,子女又是父母傳宗接代的工具,男尊女卑、父以子貴、光宗耀祖、養(yǎng)兒防老等等,都體現(xiàn)出中國古代兒童沒有獨立地位,被迫成為封建人格依附關系鏈條中的一環(huán)。
十八、十九世紀,席卷歐洲的啟蒙運動,引導人們把關注的目光轉向兒童的啟蒙與教育,力求把兒童培養(yǎng)成為身心健康的人,成為社會大家庭的一員。隨之而起的是兒童教育學、兒童心理學等專門學科的興起,對兒童語言特征、年齡特征、心理特征進行全新認識和研究。
十九世紀是歐洲教育從貴族向平民普及的世紀。一些教育家關于兒童教育的理論成果,催生了一批明確為兒童創(chuàng)作的作家。德國教育家赫爾巴特指出“孩子能對事物作出美丑善惡正確判斷,應該注意對孩子進行文學教育,培養(yǎng)審美能力”。另一位德國教育家斯多惠發(fā)現(xiàn)“兒童精神的主動性表現(xiàn)在自由幻想上,他們天然的喜歡聽故事、童話、魯濱遜式的漂流記”。還有一些教育家,又是兒童文學作家,他們將實踐和理論結合起來,為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指明了方向。俄羅斯的烏申斯基,把關于兒童興趣、思維、心理、想象力的理論研究成果轉化到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去,令他的作品廣受歡迎。列夫托爾斯泰,提倡“自由教育”,呼吁“民眾教育”,希望通過教育改良社會、緩和階級矛盾。他的童話、寓言、兒童故事也貫徹了教育主張,傾注了他的心血,因而受到自己的珍視。
十九世紀的歐洲,投身于兒童教育的學者伴隨人性的張揚、民主意識的深入人心而不斷增加。無疑,教育觀的大解放、民主教育思想的普及,給兒童文學插上飛翔的翅膀。
從漢代到滿清王朝,再到五四運動前夕,幾千年的中國歷史,占有統(tǒng)治地位的始終是儒家思想,儒家的蒙學思想有諸多弊端:重機械記憶,不重啟發(fā)思維;重消極防范,不重積極誘導;普遍采用體罰。人們“對于兒童多不能正常理解,不是將它當做縮小的成人,拿‘圣賢經(jīng)傳’盡量地灌下去,便將它看作不完全的小人,說小孩懂什么,一筆抹殺,不去理他”,哪里管他什么年齡特征、心理特點、各種精神需求。因此,不難理解,為何只有到了提倡民主與科學的五四運動后,中國兒童文學才應運而生。
越來越多的學者認識到兒童文學自身的特點,包括文體特點、年齡特點、審美特點等。別林斯基提醒兒童文學作家:“你們應該藏在童話或故事的后面,不該把自己露出來,讓童話或故事借它本身給兒童的直接印象去說明它的全部內容?!避嚑柲嵫┓蛩够J為“兒童文學應深入淺出,平易中見文雅,不枯燥、不深奧,自然而嚴肅,明白而不故作稚氣,語言通俗易懂,而又莊重精確。”
在指導兒童閱讀上,貴在選擇。別林斯基說:“閱讀一本不適合自己閱讀的書,比不閱讀還要壞”。他強烈推薦克雷諾夫寓言和普希金詩歌。車爾尼雪夫斯基則推薦充滿幻想的童話故事以及描寫自然、歷史的作品。學者們對兒童文學作家稟賦和特質提出了要求。別林斯基認為“兒童文學作家應當是生就的,而不是造就的。這是一種天賦”,具備“高尚的、博愛的、溫和的、安詳?shù)暮秃⑻嵋粯蛹冋娴男撵`,……要有生動的想象力,而且要有生動的、富于詩意的、能夠以生氣勃勃而美麗多彩的形象來表現(xiàn)一切事物的幻想力。熱愛兒童,深刻地認識各種年齡的兒童的需要、特點和差異”。
人們意識兒童文學的寫作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于是兒童文學作為文學中的一個特殊領域,開始孕育萌芽。此時,展示兒童生活的童年題材作品逐漸擺脫成人文學的附庸地位而獨樹一幟,作品也取材于兒童,有較強的故事性,表達上注意兒童的理解、接受能力等,體現(xiàn)了兒童文學自身特點。
而漫長的封建社會就像魯迅所說“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那些“熟睡的人們”滿口“之乎者也”的夢囈,讓“童子”們枕著蒙學經(jīng)典,沉迷在“人之初,性本善”的假象里,直至悍然入眠,做著“仁義道德”的美夢,成為魯迅所說的兩類人“求作奴隸而不得的人,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人”。這一覺好長好長,就像“小青蟲的夢”一般,一直睡到了五四運動,民主與科學的吶喊如驚蟄后平地一聲驚雷,“聽取蛙聲一片”。
十九世紀之前,歐洲獨特的文化意識思想觀念促使了兒童觀的大覺醒、兒童教育觀的大解放、兒童文學觀的大變革,這些因素像催產針一樣,誕生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兒童文學。兒童文學嬰兒的第一聲啼叫,過了一個多世紀,才在遙遠的東方古國中國聽到回音。不僅如此,中國和歐洲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生命軌跡”還形成了兒童文學之花不同的美學形態(tài)。
“文以載道”,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正宗。雖有《毛詩序》提倡“詩者,發(fā)乎情止乎禮”,陸機《文賦》指出“詩緣情”,劉勰的《文心雕龍》的《情采》對浪漫主義抒情詩人屈原的推崇,還有袁宏道扛起“獨抒性靈”的大旗,但僅是中國文化的支流而已,掀不起大風大浪。作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蒙學讀物也不例外,因為大的文化背景過于深厚久遠,從問世的那一刻起,兒童讀物就深深地烙上了說教的印跡,成為傳統(tǒng)倫理在兒童領域的代言人。這種文化枷鎖是如此沉重如此難以擺脫,因此即使如專家所說“中國兒童文學的審美標準集中于和諧和平衡的觀念——教育和審美的平衡、一般規(guī)范和創(chuàng)作個性的平衡、平易與怪誕的平衡”,但這種所謂的平衡并不勻稱,往往教育和規(guī)范這頭重,審美和個性那頭輕了許多。發(fā)展到當代甚至新世紀,一些中國兒童文學作品也是立起想象的“三塊廣告牌”,“掛羊頭賣狗肉”,販賣著陶行知式“思想品德”的“四塊糖”,反映在小學幼兒園語文課本的選材中,也是《鐵杵磨成針》、《稻草人》等道德性主題的作品大行其道、極有市場。
而歐洲文學從古希臘羅馬神話,到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再到浪漫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期間雖有黑暗的中世紀對人性的禁錮,但這只能算是歐洲文化的百花園中些許雜草,黎明前殘存的黑暗,人本主義大旗始終一脈相承、高高飄揚。這面大旗內化為歐洲兒童文學的“風骨”,驅動著兒童文學發(fā)展的滾滾車輪。由于兒童的“發(fā)現(xiàn)”、兒童教育觀的大解放和兒童文學觀的變革,所以在歐洲兒童文學中,兒童自身的特點以及各種需求受到作家的重視,兒童游戲的天性、對奇艷的色彩、奇妙的音響、奇特的事物和夸張動感的情節(jié)的興趣使得歐洲文學先天富有審美感和幽默感,是快樂、執(zhí)著、質樸、荒誕的文學,展現(xiàn)兒童原生態(tài)元素,一開卷一派天籟就撲面而來。與脫胎于傳統(tǒng)文化的中國兒童文學注重群體意識和對功利性強調不同,歐洲兒童文學關注個體、娛樂第一,我們不難得出結論,歐洲兒童文學呈現(xiàn)出“崇尚自然、贊美自由、歌頌冒險、肯定人生的歡娛,富于幻想,感情奔放的美學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