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與清新 詩畫本一律
——蘇軾《惠崇春江晚景》鑒賞

尹向陽

(山東省濱州高新技術(shù)產(chǎn)業(yè)開發(fā)區(qū)第二小學,山東 濱州 256660)

《惠崇春江晚景》是“統(tǒng)編本”小學語文三年級下冊第一單元第一課“古詩三首”中的第二首。這是一首題畫詩，作于元豐八年(1085)，是蘇軾題在惠崇所畫的《春江晚景》上的。其題目歷來有“晚景”和“曉景”二說，爭議不斷。從《蘇軾詩集》的不同版本和相關(guān)文獻來看，“晚景”和 “曉景”各有依據(jù)，難以輕易判定孰對孰錯。近年來，學界也曾有人針對這個問題進行考辨，但各路說法的證據(jù)都不充分，難下定論。編者幾經(jīng)查閱，由于清施元之評注《施注蘇詩》（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清王文誥輯注《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清查慎行注《蘇詩補注》（鳳凰出版社2013 年版）等多種知名的蘇詩注本中均以“晚景”為題，所以教材最終采用了“晚景”這一說法。

惠崇，福建建陽人，北宋著名九僧之一。王安石稱他有“絕藝”，（《純甫出釋惠崇畫要予作詩》）著名國畫史學家郭若虛說他“工畫鵝、雁、鷺鷥，尤工小景，善為寒江遠渚。蕭灑虛曠之景，人所難到也”。（《圖畫見聞志》卷四）由此可見，惠崇的畫享譽一時，而《春江晚景》應是他擅長的得意之作?；莩绲脑嬕呀?jīng)失傳，但從詩人傳神的描寫中，我們可以想象到畫面的圖景。繪畫以鮮明的形象，使人產(chǎn)生具體的視覺感受，但它只能表現(xiàn)一個特定的畫面，有一定的局限性。而一首好詩雖無可視的圖像，卻能用形象的語言吸引讀者進入一個通過詩人獨特構(gòu)思而形成的美的意境，以彌補某些畫面所不能表現(xiàn)的東西。因而，北宋詩人晁補之說：“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tài)?！保ā逗吞K翰林題李甲畫雁》）蘇軾的這首詩妙就妙在既能寫出“畫中態(tài)”，又能傳出“畫外意”，使詩情、畫意完美地結(jié)合起來，難怪清代大才子紀昀在讀到此詩時驚嘆說：“此是名篇，興象實為深妙!”（《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二十六）

詩的首句“竹外桃花三兩枝”，靜靜的江岸上綠竹瀟瀟，在青翠嫩綠的竹葉外點綴著三兩枝桃花。竹外桃花、紅綠相映，淡淡一筆，將那花竹交錯、綠肥紅瘦的“桃花報春”意境表達得淋漓盡致。春天來臨，而桃花才三兩枝又說明季節(jié)實為早春。冬寒剛過，還不是桃花怒放之時，但春天的無限生機和潛力，已經(jīng)透露出來，更格外惹人喜愛。

詩的第二句“春江水暖鴨先知”，視覺由遠及近，即從江岸到江面。江上春水蕩漾，好動的鴨子在江水中嬉戲游玩?！傍喯戎眰?cè)面說明春江水還略帶寒意，因而別的動物都還沒有敏感到春天的來臨，這就與首句中的桃花“三兩枝”相呼應，同樣是表明早春時節(jié)。這句詩化用了唐人孟郊詩句“何物最先知？虛虛草爭出”（《春雨后》）和杜牧詩句“蒲根水暖雁初下，梅徑香寒蜂未知”（《初春舟次》）。蘇軾學古而不泥，前人詩句的造意，加上自己觀察的積累，熔煉成這一佳句?！傍喼边@種訴之于感覺和想象的事物，畫面是難以傳達的，詩人卻通過設身處地的體會在詩中表達出來。緣情體物又移情于物，江中自由嬉戲的鴨子最先感受到春水溫度的回升，用觸覺印象“暖”補充畫中春水瀲滟的視覺印象。鴨之所以能“先知春江水暖”是因為它們長年生活在水中，只要江水不結(jié)冰，它總要跳下去鳧水嬉戲。因此，首先知道春江水溫變化的自然就是這些與水有著密切關(guān)系的鴨子。這就說明：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凡事都要親歷其境，才會有真實的感受。這句詩不僅反映了詩人對自然的入微觀察，還凝聚了詩人對生活的哲理思索。鴨下水而知春江暖，可與“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相媲美，具有見微知著、舉一反三的效果。

詩的三四兩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仍然緊扣“早春”來進行描寫。那滿地蔞蒿、短短的蘆芽，黃綠相間、艷麗迷人，呈現(xiàn)出一派春意盎然、欣欣向榮的景象?！昂与嘤稀苯韬与嘀辉诖航瘯r才往上游的特征，進一步突出一個“春”字，本是畫面所無，也是畫筆難到的，可是詩人卻成功地“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給整個畫面注入了春天的氣息和生命的活力。王士禎在《漁陽詩話》中說：“坡詩‘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非但風韻之妙，蓋河豚食蒿蘆則肥，亦如梅圣俞之‘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無一字泛設也。” 有關(guān)河豚的應時風味，歐陽修《六一詩話》中說：“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柳絮而肥，南人多與荻芽為羹，云最美?！碧K軾的學生張耒在《明道雜志》中也記載長江一帶土人食河豚，用蔞蒿、荻筍即蘆芽、菘菜三物烹煮，認為這三樣與河豚最適宜搭配。由此可見，蘇軾的聯(lián)想是有根有據(jù)的。詩意之妙，也有賴于此。畫面雖未描寫河豚的動向，但詩人卻從蔞蒿叢生、蘆葦吐芽推測而知“河豚欲上”，從而刻畫出河豚在春江水發(fā)時沿江上行的形象，用想象得出的虛境補充了實境。蘇軾就是通過這樣的筆墨，把無聲的、靜止的畫面轉(zhuǎn)化為有聲的、活動的詩境。使讀者見到了、聽到了、感受到了從畫面上所不能得到的東西。在蘇軾眼里，這幅畫已經(jīng)不再是畫框之內(nèi)平面的、靜止的紙上圖景，而是以內(nèi)在的深邃體會和精微的細膩觀察給人以生態(tài)感。前者如畫，后者逼真，兩者混同，不知何者為畫境，何者為真景。詩人的藝術(shù)聯(lián)想拓寬了繪畫所表現(xiàn)的視覺之外的天地，使詩情、畫意得到了完美的結(jié)合。全詩春意濃郁、生機蓬勃，給人以清新，舒暢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