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琪
西蒙娜·德·波伏娃是二十世紀最有影響的存在主義哲學的主要代表之一,她的女性主義思想繼承了啟蒙時期的自由主義女權思想、19世紀的文化女權思想、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思想和精神分析派女權主義思想,用存在主義來解釋女人的身份和地位。
在《第二性》中,波伏娃系統(tǒng)地闡述了存在主義女性主義的理論觀念。所謂“第二性”,即“女性是相對于男性而存在的和定義的他者?!?波伏娃將薩特的存在主義觀點引入女性主義范疇,她指出,男人為了成為自為的存在,必須借助一個他者,只有在他者的注視下,他才能意識到自身,對自己進行反思,確認自己為主體,而女人就是再合適不過的他者。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通過對比各種類型、各個階層的女性揭示女性所處的困境,從而得出結論“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父權制將女性氣質強加于女性身上,讓女性相信這種特定的“女性氣質”是自然的,是符合父權制規(guī)范的。在“女性氣質”的束縛下,女人被迫扮演被規(guī)定的角色。3
本文以波伏娃的存在主義女性主義為理論依托,闡釋《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的女主人公薩拉對自身內在性與依附性的超越,對自由的追求,和自身主體性的建立。
所謂內在性,即女性那種封閉的、被動的、沒有創(chuàng)造性和超越性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波伏娃認為,所有的生存者都同時兼具內在性和超越性,但是如果社會制度沒有給生存者提供任何目標,或者阻止他達到任何目標時,超越性就會重新陷入內在性。在男權社會里,女性被禁錮在客體的位置上,被固守在內在性之中。
“她穿一件品紅色的裙子,又窄又短,令人吃驚……”4《法國中尉的女人》描寫的維多利亞時代以病態(tài)柔弱為美,女性的衣著服飾大量運用蕾絲、細紗、荷葉邊、緞帶、蝴蝶結、多層次的蛋糕裁剪、折皺、抽褶等修飾元素,“形成了適應男性的奴役和需要主要表現(xiàn)為一種純真、虔誠、順從、貞淑、柔弱的女性形象?!齻兇┲闽L魚骨制作的窄小的緊身胸衣,裝出一副纖弱無力,天真無邪的樣子……”5女性根據(jù)當時的“女性特征”裝扮自己,目的是吸引男人,取悅男人,她們將男人的要求作為自己行動的目標,根據(jù)男人的要求塑造自己,由此留住男性,從而讓自己滯留在內在性之中。而薩拉的穿著打扮和行為舉止卻與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截然不同,“她的上衣頗怪,更像男士騎馬時穿的外衣,不像四十年來流行過的任何一款女式上衣”6,不僅僅是穿著打扮,就連薩拉平日里舉手投足也缺乏女性氣質。由此可以看出,薩拉不受“女性氣質”的約束,沒有屈從內在性,她有自己的思想,是個具有獨立意識的女性。
維多利亞時代的女子克制自己的性欲,維護自己的貞潔,以此獲得受人尊重的地位,達到體面高尚的境界?!爱敃r女性中流行的觀念就是:結識一位異性你需要格外小心。跟一位你父親不認識的紳士交往不僅是不適宜的,而且應該說是不體面的。”7波爾坦尼太太和克里斯蒂娜是維多利亞時代女性氣質的捍衛(wèi)者,要是波爾坦尼太太“看見一個女仆和一個男青年一起散步,那么災難就要降落在這女仆頭上?!?克里斯蒂娜“私下里給自己定了一條戒律。每當涉及女人肉體方面的內容,諸如性、月經(jīng)、分娩等方面的東西,試圖強行進入她的意識時,她都會用無聲的語言告誡自己:“‘我不可那樣做。’”8薩拉卻不愿意受這些社會習俗的制約,她對肉欲并不恐懼。她知道,起碼是猜測,做愛一定能帶來肉體上的快樂,她主動對查爾斯談論這一禁忌話題,沒有絲毫罪惡感和壓抑感。薩拉與維多利亞時期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格格不入,用不被當時社會所接受的態(tài)度對待性愛問題,這正是薩拉自我解放的超越內在性的體現(xiàn)。
波伏娃認為,女性作為他者,最大的特點是依附性。這種依附性導致了女性的被動,女性很少有機會能主動選擇自己的命運。在整個人類歷史中,女人一直依附于男性而存在。自私有制誕生開始,女人就不被允許占有財產(chǎn),并且她們被物化為財產(chǎn),女人這種對男性和家庭的依附從一出生一直延續(xù)到死亡。女性獲得自由和解放的前提是獨立的人格和經(jīng)濟,要成為獨立的女性,首先需要經(jīng)濟上的自由。
維多利亞社會的傳統(tǒng)反對女性在外工作。但仍有部分女性拒絕“好妻子”的傳統(tǒng)角色,參與社會工作獲得經(jīng)濟獨立。薩拉受過良好教育,有經(jīng)濟獨立意識,通過擔任家庭教師的方式,努力工作養(yǎng)活自己。薩拉的女主人波爾坦尼太太代表了維多利亞社會較高階層,也代表了維多利亞時代虛偽的道德觀,“她稱得上是上升時期的大英帝國各種即為狂傲的特征的縮影。她對正義的唯一理解是:她永遠是對的。她對治理的唯一詮釋是:對刁民進行狂暴鎮(zhèn)壓?!?她要求費爾利太太監(jiān)視著薩拉,關注她做什么以及她去了哪里,甚至不允許薩拉去碼頭。薩拉最后放棄了波爾坦尼太太家的工作,但她卻從來沒有放棄保持經(jīng)濟獨立的想法。小說最后,她在藝術家羅塞蒂家做模特和助手,自己的繪畫天賦也得以施展,實現(xiàn)了更高層次的經(jīng)濟獨立。比起小說中其他女性人物,薩拉的獨立的個性使她更像是一個現(xiàn)代女性。
波伏娃提出兩性間存在相互關系概念,這種相互關系要求兩性間的男女關系是對等的。在與查爾斯的關系中,不難看出她對平等的追求,這種對等的相互關系才能使女性擺脫依附性而具有超越性。
薩拉對依附性的超越還體現(xiàn)在她沒有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婚姻上,她認為男人不是結束苦難的唯一途徑,她對于“浪漫的愛”和“幸福的婚姻”有自己的理解。父權制社會中,人們認為只有婚姻才能讓少女變成有社會價值的女人。然而在婚姻中,女性的角色只是單純的生育工具,她們對自由和愛的向往無法充分表達。波伏娃指出,步入婚姻使女性的依附性加深,她們普遍都要面對生育的職能和沉重的家務,但是她所依附的社會并不賦予這些行動以超越性內涵,女人在她的日常生活中不可能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的價值。波伏娃對于性別屬性的區(qū)分喚醒女性認識到“生理差異是被父權體制夸大的,用以在女性中制造一種觀念,誤認為她們自己天生就更適合‘家庭’角色?!?0
薩拉追求愛情,但她最終沒有把自己置于夫權之下。她拒絕了令她欽佩、尊敬的藝術家的求婚,也拒絕做查爾斯的太太,薩拉曾說:“我喜歡保持我目前的狀況,而不是一個丈夫,無論他待我多么好,多么溺愛我,必定會期待我表現(xiàn)得像一個妻子應該表現(xiàn)的那樣?!?1在父權制社會中,堅持超越往往被認為是男性的特征,被異化為客體是女性特征。一旦女性追求超越自己,成為主體而非客體,就會被認為是社會中的異類而被社會舍棄。而薩拉沖破了內在性與依附性的束縛,在物質和精神上實現(xiàn)了自身的超越,實現(xiàn)了個體的獨立,成為有自主意識,能夠設計、創(chuàng)造自己人生的人。
波伏娃理解的女性自由是女性能夠與男性建立相互性的關系,相互承認對方的主體性。女人的自由不是拒絕自己的性別,而是作為女性的存在和價值能夠等同男性,得到寬松的處境和平等的機會,她可以坦然地面對自己的身體,自由地選擇自己的人生。女性能夠平等地與男人建立戀愛關系,自主地進入婚姻,也能自由地在社會中施展才能。波伏娃一直把自由看作最本質的東西。她號召婦女摘掉自己的標簽,掌握自己的命運,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道路。她認為婦女的處境是可以通過斗爭而改變的。
無論是薩拉的穿著打扮,還是在波爾坦尼太太家要求住能看見大海的房間,幫助傭人說話,到韋爾康芒斯散步,這都是薩拉不愿受束縛的自由的選擇。而最能體現(xiàn)出薩拉異乎尋常的尋求自由之路的一點是她用恥辱來獲取自由。她主動讓自己變成了“法國中尉的女人”、“墮落的女人”,從而讓自己與其他女性不同?!白屛覉猿只钕聛淼那∏∈俏业膼u辱,是我知道自己確實和別的女人不同”,“有時候我?guī)缀蹩蓱z她們。我認為自己享有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自由。什么侮辱,什么責難,都觸動不了我?!?2她將自己置于社會所不容的境地,也正是如此她才達到了這種她獨有的自由的狀態(tài)。她堅持自己,我行我素,獨來獨往,她孤獨寂寞卻從中享受到了自由。在后來的生活中,無論是對于性、愛情還是婚姻,她都遵從自己內心做出決定。也正是因為她不在意謾罵、羞辱和被誤解,所以她才能不同于維多利亞時期的大多數(shù)女性,從開始到最后,她一直在依照自己的意愿做選擇,她的人生是獨立自主的。從薩特的自由觀來看,薩拉實現(xiàn)了自由行動和自我成就。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曾說明了女性作為“他者”,被困在內在性中,難以形成自為的意識,獲得行動的可能。薩拉超越了內在性,突破了“他者”的束縛,將自己確立為自為的存在,自由地確立了自己的人生目標,在選擇和行動中走向超越。
福爾斯筆下的薩拉形象與存在主義女性主義的超越內在性、超越“他者”、自由選擇的觀點相契合,而實現(xiàn)經(jīng)濟獨立、精神獨立,突破自我,實現(xiàn)人生價值,對于當代女性實現(xiàn)自身超越也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