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和老舍兩者作品幽默風格的比較

曾麗瓊

“幽默”是一個音譯的外來詞，在《小辭?！分小坝哪敝福骸坝⑽膆umour的音譯。原意是有趣或可笑而意味深長的。在文學藝術中有兩種含義。（1）發(fā)現(xiàn)生活中喜劇性因素和在藝術中創(chuàng)造、發(fā)現(xiàn)戲劇性因素的能力。（2）一種藝術手法。以輕松、戲謔但又含有深意的笑為其主要審美特征。通常運用滑稽、雙關、反語、諧音、夸張等表現(xiàn)手段，把缺點和優(yōu)點、荒唐和合理、愚笨和機敏等兩極對立的屬性不動聲色地集為一體，表現(xiàn)出深刻的意義或自嘲的智慧風貌?！盵1]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老舍先生在《談幽默》中將“幽默”與“奇趣、反語、諷刺、機智和滑稽”進行區(qū)別，總結(jié)出“幽默首要的是一種心態(tài)”[2]——一種逃避式的苦中作樂的心態(tài)。

同一時代的魯迅則把幽默當做是一種批判社會的手段，類似于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用言語殺人于無形之中，但是他會客觀地看待幽默，比如他并不反對娛樂式的幽默，只是批判歪曲和濫用幽默的行為，正如他在《一思而行》所說：“只要并不是靠這來解決國政，布置戰(zhàn)爭，在朋友之間，說幾句幽默，彼此莞爾而笑，我看是無關大體的”。[3]

老舍和魯迅的作品在上個世紀曾風靡整個中國。時至今日，他們的作品仍有不少被錄入小學、中學和高中教材之中，且成為學生們的精讀課文。雖然他們二人的家庭背景、人生經(jīng)歷甚至于性格都迥然不同，但是他們的寫作風格卻是大同小異，在語言上都有其幽默的基調(diào)，當然這種幽默的風格既有相似之處，又有迥異之點。

一.魯迅與老舍作品“幽默”的相似性

魯迅和老舍筆下的文章都將幽默作為一種載體服務社會，通過寄悲于幽默的方式間接關注民生民情，改造國民性，傳達出高于生活的情感。

1.“幽默”作品服務對象一致

魯迅和老舍雖然在年齡上相差近二十歲，但是他們都具有一種民族憂患意識，所寫的文章也服務于人民。在這個政治腐敗的社會，要喚醒在思想上麻木不仁的人民，作為被限制言論的知識分子又不能把這種對現(xiàn)實的不滿直言不諱地表達出來，所以魯迅說“肚子里總還有半口悶氣，也要借著笑的幌子，哈哈的吐他出來”。[4]他們帶著“笑的幌子”，與人民進行溝通，在幌子中反映社會，關注民情。例如《阿Q正傳》寫阿Q被趙太爺打罵后沒有任何反抗反而被人尊崇起來，幽默的對話辛辣地諷刺了中國人民由于長期受到封建專制的統(tǒng)治，不但不敢反抗反而引以為榮的行為。再如老舍《小病》中有一些逗趣的語言，如“小病可以增高個人的身份”“即使承認病死比殺頭活埋剝皮等死法光榮些，到底好死不如歹活著”[5]等，諷刺了人民的愚鈍無知，讀后在幽默中咂摸出對生命和社會的思考。

2.“幽默”風格的作品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

魯迅和老舍大量的散文都是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但其內(nèi)容并不是對生活的平鋪直述，而是對材料加以提取，錘煉出通俗易懂的文字，最后夾雜著生活的氣息，混著或濃或淡的諷刺味，用“幽默”搭起一架橋梁，向人們傳達出高于現(xiàn)實生活的信息，喚起他們對現(xiàn)實生活的再認識。

例如魯迅筆下的《秋夜》取材是后園的兩棵棗樹；《隨便翻翻》取材于生活中的瑣碎片段等[6]；老舍先生筆下的《一些印象》、《非正式的公園》和《趵突泉的欣賞》等散文，都是以作者生活背景為依托，糅合作者自己對生活的感悟，以輕松幽默的暖色基調(diào)展示市井風情以及自然風光。[7]

3.“寄悲于幽默”的表達方式

魯迅和老舍對于貧苦和被壓迫的人民都抱有悲憫之心，對壓迫者和當時黑暗的社會懷有悲憤之情。他們將這種復雜的情感，寄托于塑造的“小人物”身上，運用“幽默”的語言來宣泄。

例如魯迅筆下的孔乙己是酒店里唯一一個穿個長衫站著喝酒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告訴“我”茴香豆的“茴”字有幾種寫法的“知識分子”。他是酒館里人們酒后的笑料，因偷書被打斷了腿，最后生死未卜。魯迅將孔乙己的悲劇命運蘊含在幽默的言語中，表達了自己對孔乙己的悲憫和對社會的悲憤之情。[8]

二.魯迅與老舍作品“幽默”的差異性

魯迅和老舍的“幽默”寫作風格分別有自己的獨特性，既有矛盾的統(tǒng)一，也有矛盾的對立，而他們的對立性和差異性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1.“幽默”的程度不同

魯迅是一個可以用思想反抗社會的“奇葩”人物，是一個把文字作為武器直擊敵人要害的“殺手”。他寫了大量的小說、散文和雜文等，其中雜文和小說采用幽默的風格尤為明顯。在《從幽默到正經(jīng)》中，魯迅指出：“‘幽默’一傾于諷刺”。[9]由此可見魯迅寫作的幽默風格更傾向于程度深的諷刺。他是將幽默與諷刺結(jié)合起來，用幽默輔以諷刺。

而老舍早期具有“幽默”風格的作品是缺乏諷刺性的。他在《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中說過：“我失了諷刺，而得幽默，幽默中是有同情的”。[10]但后來老舍從英國回到國內(nèi)，看到社會的黑暗，感受到人民的痛苦，心里的酸楚也油然而生，于是他在“幽默”里加了“諷刺”作為調(diào)味劑。所以他用的筆法，既不過分刻薄，也不過分悲傷，主要是用諷刺輔以幽默。他喜歡以嬉笑怒罵的方式去奇襲側(cè)擊批判其寫作對象。正如他所言：“我要笑罵，而又不趕盡殺絕”。[11]

2.“幽默”的方式不同

魯迅善于利用反語、對比和白描的手法，以這種幽默的方式對人民說教，使其人們在含著淚中笑著承認錯誤。魯迅的幽默具有很強的戰(zhàn)斗性，同時又透露著一股凜然正氣。例如《故鄉(xiāng)》中作者將曾經(jīng)的“西施豆腐”和現(xiàn)在有“圓規(guī)式”姿勢的楊二嫂加以對比，同時又把楊二嫂的滑稽和可笑與閏土的勤勞和憨厚進行對照，這既達到了諷刺而不失幽默的效果，也表達了作者對小市民楊二嫂以及閏土的同情和惋惜之感。[12]

老舍幽默中常用的修辭手法是比喻和夸張等。但是比喻并非我們習慣用的以美喻美、以丑襯丑的方式，老舍喜歡把美的東西用粗俗低劣的喻體來表達，又或丑陋的東西用美好的喻體來描述，從而前后形成強烈的反差感，以此達到幽默的效果。例如《月牙兒》第二十九節(jié)中描寫自己同學的裝束：“她們都打扮得很好，像鋪子里的貨物。她們的眼著青年的男人，心里好像作著愛情的詩。”[13]打扮漂亮的同學與毫無美感的貨物，前后造成的反差，讓神圣美好的愛情結(jié)果變成了低俗猥瑣，由此達到詼諧風趣而又不失諷刺的效果。

所以魯迅的幽默程度比老舍要收斂、嚴肅、諷刺甚至沉重得多，因此幽默的方式也會有所不同。

3.幽默”形成的背景不同

魯迅本是生活在富裕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里，家道中落之時，去典當物品遭到了旁人的冷言冷語，這讓他看清了人世的冷暖。為了避難，魯迅被送到鄉(xiāng)下外婆家，期間體會了農(nóng)民生活的疾苦，加深了他對這個社會的懷疑和憎惡。作為家里的長子，魯迅為了謀生、為了擺脫社會帶給他的種種不幸，從江南到日本，從杭州到北京，從廈門到廣州，最后病死在上海。坎坷的生活使他對社會十分敏感，對時局的動蕩頗感無奈。加之后來魯迅與其二弟的矛盾升級為彼此老死不相往來，這使他心中的孤獨感無以復加，性格變得越發(fā)地剛強而沉默。另外魯迅早期翻譯了大量的外國作品，期間受到俄國作家果戈里幽默寫作風格的影響。正是魯迅這種在生活中“哀其不鳴，怒其不爭”的態(tài)度和豐富的經(jīng)歷造就了他在寫作中力求擊中要害的諷刺性幽默風格。[14]

老舍則出身在北京一個貧苦的家庭里，是八旗中正紅旗的后代。父親因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死于巷戰(zhàn)，此后全靠母親將老舍撫養(yǎng)成人。之后老舍又認識了對他人生性格的寬容性影響很大的“宗月大師”—劉壽綿。所以老舍的幽默具有寬容性與他的母親和宗月大師密切相關。此外，在英國倫敦任教時老舍受到狄更斯寫作風格的影響，擅長用時代矛盾和性格矛盾當做笑料來展示幽默，把陰暗和丑陋的人物蒙上一層薄紗。再者因為老舍從小在旗人堆里長大，生活在充滿文化藝術氣息極強的小羊圈胡同里，喜歡種花養(yǎng)鳥，喜歡吹拉彈唱、戲曲曲藝和練字畫畫，所以他保留了心中的人道主義，也存有一定的樂感。因此我認為老舍先生的幽默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是具有一種哀而不傷的美學風格，即幽默型諷刺風格。[15]

三.結(jié)語

總之，老舍的幽默相比于魯迅更顯寬容性、溫厚性，俏皮性。如果用顏色來區(qū)分二者的幽默風格，那么魯迅的“幽默”是黑色，而老舍的“幽默”是灰色。二人的“幽默”與現(xiàn)在一個網(wǎng)絡詞“調(diào)侃”相似。它是來源于生活而服務于人民的，只是他們對所調(diào)侃對象的態(tài)度不一樣而已。在21世紀的今天，我們?yōu)榱司徑馍钪懈鞣N各樣的壓力、調(diào)節(jié)紛繁復雜的人際關系、調(diào)侃某種惡性的社會現(xiàn)象和不良的行為，都離不開“幽默”這個承載著喜怒哀樂的“調(diào)味瓶”。

注 釋

[1]參見巢峰.小辭海[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11）:1780-1781

[2]參見老舍.老舍作品集（全二十一冊）[M].江蘇: 譯林出版社，2012（05）:19080

[3]參見魯迅.魯迅文學全集（共七冊）[M].北京:群言出版社，2017（06）:8365

[4]參見魯迅.魯迅文學全集（共七冊）[M].北京:群言出版社，2017（06）:5741

[5]參見老舍.老舍散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10）:522-525

[6]參見魯迅.魯迅文學全集（共七冊）[M].北京:群言出版社，2017（06）

[7]參見老舍.老舍散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10）

[8]參見魯迅.魯迅文學全集（共七冊）[M].北京:群言出版社，2017（06）:65-82

[9]參見魯迅.魯迅文學全集（共七冊）[M].北京:群言出版社，2017（06）:5743

[10]參見老舍.老舍作品集（全二十一冊）[M].江蘇: 譯林出版社，2012（05）:18584

[11]參見老舍.老舍作品集（全二十一冊）[M].江蘇: 譯林出版社，2012.（05）:18584

[12]參見魯迅.魯迅文學全集（共七冊）[M].北京: 群言出版社，2017（06）:202-238

[13]參見老舍.老舍作品集（全二十一冊）[M].江蘇: 譯林出版社，2012.（05）:10804

[14]參見魯迅著 陳漱渝選編.一生太平凡:魯迅自述[M].黑龍江:北方文藝出版社，2016（07）

[15]參見王英紅 何婷.老舍畫傳[M].江西: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