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周瘦鵑花木小品《插花》

祝一勇

“作為一位園藝盆景大師，周瘦鵑散文以他寫四時花序為頂尖佳品……周瘦鵑的散文充滿著文化色彩與知識味汁水。”[1]19新中國成立后，關于插花藝術文章極少，周瘦鵑的《插花》、《再談插花》兩篇文章，彌補了這方面的空白?！恫寤ā芬耘芯窭^承和發(fā)展了中國傳統(tǒng)插花藝術，獨具美學意蘊。

一是部分肯定了傳統(tǒng)插花藝術的精髓。他贊賞古人對插花的妙用。認為插花能將花樹上的美景移植瓶內(nèi)，體現(xiàn)人的巧奪天工，能與盆栽相得益彰，供之案頭，可近玩，做清供，“雖只二三天的時間，也盡夠作眼皮兒供養(yǎng)了”。

他認同古人對插花器具的重視。“插花雖小道，而對于器具卻不可隨便亂用?！睔v史上甚至有人以瓶花特指插花，明代高濂《瓶花三說》、張謙德《瓶花譜》、袁宏道《瓶史》，皆是以瓶花概括此技藝。袁宏道認為“養(yǎng)花瓶亦須精良”，瓶是花神之精舍也。周瘦鵑覺得袁宏道以銅瓶為上有其道理，如插份量較重的粗枝大葉的花比較合適。也曾親自嘗試用古銅瓶插粗干紅梅，的確舉重若輕，妙不可言。

他對古代傳統(tǒng)的瓶器也非常欣賞。因為瓶器無論質(zhì)地、樣式，實在太豐富多彩，“若論細則，那非寫一部專書不可。”

周瘦鵑認為古畫中插花藝術成功經(jīng)驗大可借鑒。用陶質(zhì)的壇或韓瓶插花最相宜，口大的壇可插多枝或多種，小口的韓瓶可插三五枝花?！皡遣T先生每畫折枝花，喜畫陶壇和韓瓶，瞧上去自覺古雅?！?/p>

二是尊重史料和傳統(tǒng)，但不拘泥迷信，以親身實踐為依據(jù)，體現(xiàn)了求實、創(chuàng)新精神和時代新風貌，是其最可敬、可貴之處。

周瘦鵑對于史料的評判，往往融入自己獨特的思考和判斷，用詞謹慎，極具分寸。

雖然銅瓶插花有其優(yōu)勢，但對袁宏道絕對推崇銅瓶的說法他卻頗有微詞。“但我以為也不可一概而論?！彼J為插花的器具難分優(yōu)劣，關鍵是要注意瓶器與插枝花葉的大小、數(shù)量、形狀、色彩、以及陪襯的物品的關系配備。若選擇得當，就是安放水石的盤子或失了蓋的舊茶壺等也可使用。如他曾用一個古老的淺水盤插一枝半懸崖的朱砂紅梅就覺很有畫意，用一只舊茶壺插黃菊花陪猩紅的枸杞子也能達到妙趣橫生的境界。

至于《瓶史》中關于銅瓶蓄水插結(jié)果子的花枝冬天能結(jié)出果子的記載，他很是懷疑，“可是我沒有親見，不敢輕信。”他從不盲目迷信權威，只重求實，往往親力親為，既創(chuàng)園藝之法，又得盆藝佳作。對于瓷瓶在嚴冬插花易冰碎的美中不足，他提出了改進的方法：可以特制錫膽，或在水中放適量的硫磺來免凍。

對于李笠翁的《閑情偶寄》中介紹的因瓶口太大而發(fā)明“撒”的方法，周瘦鵑也不以為然，覺得“此法還是太費”。在實踐中他改進的方法更簡潔、更方便實用，“不如剪一根樹枝，橫栓在瓶口以內(nèi)，或多用一根，作十字形，那么插了花可以穩(wěn)定?！?/p>

《瓶史》雖屬插花的經(jīng)典書籍，極為日本人所推崇，但他在仔細研讀之余，毫不留情地批評了書中不合時宜之處。尤其是痛批書中殘留的封建意識，特權思想，貴族氣。

對于書中“洗沐”一節(jié)，覺得多是賣弄筆墨，切合實際的地方不多。他認為袁宏道把花分出尊卑貴賤，同一枝花也要分出主卑，洗沐不同花枝要用不同人的做法是封建思想作怪，實不可取。“這實在是一種封建思想作怪，不知他是用什么看法分出來的？”

對于“品第”一節(jié)中提出“非名花不插”的選材要求，周瘦鵑提出自己的看法。認為每種花各有價值，或色或香，即使平常花，只要插得好，都能供人欣賞?！拔乙詾椴寤ú槐扰杈?，選擇無妨從寬，一年四季，甚么花都可采用。”這些批評表明了周瘦鵑的平民意識、民主思想，顯示了他能跟上時代的新風?！拔业奈恼挛幢貫楣まr(nóng)兵服務，而我的盆景倒真的為工農(nóng)兵服務了”[1]20他的“周家花園”向所有市民開放，在現(xiàn)實中也證明了這一點。盆景、插花在以前專屬達官顯貴的賞玩，以后才逐漸進入平常百姓家，周瘦鵑可謂在理論和實踐普及方面都做出了相當大的貢獻。

三是獨特的美學趣味。

周瘦鵑認為插花是一種趣味、一種享受，同時更是審美創(chuàng)作，可充分表現(xiàn)自己的藝術個性。他對花瓶和花枝的配備要求嚴格，對花枝的選用講究，喜用老干虬枝，以求古雅?；ㄖπ螒B(tài)要求自然成趣，多用懸崖、半懸崖式，花枝既靈動，又自然。他的插花美學很好地體現(xiàn)在文中四處插花實例中。

例一，“在一舊紫砂壺中，插一枝黃菊花，花只三朵，姿態(tài)自然，再加上一小串猩紅的枸杞子，作為陪襯?！?/p>

例二，“曾用一個古銅瓶插一枝懸崖的枇杷花，枝干很粗，主干一枝，另一枝斜下作懸崖形，而葉子十多片，每片好似小兒的手掌般大?！?/p>

例三，“在一個乾隆白建窯的淺水盤中，放了一枝鉛質(zhì)的花插，插上一枝半懸崖的朱砂紅梅，旁置靈璧拳石一塊，書帶草一叢(用以掩蔽花插)，自饒畫意?！?/p>

例四，“一株鐵骨紅梅樹上，折了一枝粗干下來，也插在一個古銅瓶中，不但覺得舉重若輕，而且色彩也很調(diào)和，紅艷艷的梅花，襯托著黑黝黝的瓶身，自有相得益彰之妙?！?/p>

首先，要師法自然，“還須多多接近大自然。”[2]99

周瘦鵑無論是盆栽還是插花，都特別反對矯揉造作，力求自然。如例一中他強調(diào)菊花的姿態(tài)要“自然”清新。以前他就批評過就是蘇州的“屏風梅”和安徽的“游龍梅”，認為過度的特別加工反而不討好，破壞了事物的真實原貌。例二中由于古銅瓶較高瘦，且厚重，這樣特別適合插較粗壯的懸崖式枇杷花，既穩(wěn)定，高度又適合，這就符合自然的規(guī)律。例三中由于用的是淺水盤，所插紅梅就只能用半懸崖的造型，且能表現(xiàn)出“疏影橫斜水清淺”的自然形態(tài)。再加上一拳石、一叢草，更有大自然的意味。

其次，刪繁就簡，“還是少許勝于多許，太多是不適宜的?！盵2]95他認為插花要少而精，三五枝最為得當，不可太整齊，應有高低、疏密變化。

例四中僅用一枝粗干紅梅，可謂一枝獨秀。例二中只用了一枝兩干的枇杷花，葉很少，但主干和支干有前后高低、粗細曲直的變化，表現(xiàn)力極強。例一中一枝黃菊，花只三朵，外加一小串枸杞子，既有花，又有果，代表兩種不同形態(tài)，以少勝多。例三稍復雜些，一枝朱砂紅梅、一塊靈璧拳石、一叢草，顯得蓬勃生機，充滿野趣，構成一幅大自然的縮影。

再次，講究構圖美和色彩美。要加強文化藝術修養(yǎng)，“鉆研畫理，以求一步步精進?！盵2]99插花應能入畫，有意境。

色彩美要求插瓶和枝花的顏色搭配要協(xié)調(diào)，相互襯托。例一中紫壺搭配著黃菊、紅枸杞，色彩亮麗，豐富自然。例二中古銅黃瓶、黃白色枇杷花、綠葉，色彩過渡自然。例三中白水盤、朱砂紅梅、拳石，綠草，簡直活色生香。例四中紅艷的梅花，襯托著黑黝黝的瓶身，相得益彰。

構圖美運用繪畫中的章法，表現(xiàn)出主次分明的審美原則，主要體現(xiàn)在選用花枝的安排搭配和擺放形狀上。如例一中以黃菊為主體，枸杞子作為陪襯，花為主，果為次。例二中枇杷花以粗的主干為主體，稍細的支干為次，可顯示兩種變化的不同層次，主次分明。例三中半懸崖的朱砂紅梅占據(jù)畫面的中心，草和拳石是賓體，充當背景，主賓有序，巧掘搭配，藏露得宜。難怪文中結(jié)尾老畫師贊賞周瘦鵑的這盆插花，“這分明是一幅活色生香的徐青藤的畫?。　?/p>

周瘦鵑的盆栽和插花作品追求詩情畫意，一面取法乎上，模仿古人名畫，又能獨出心裁，融入時代精神，可謂推陳出新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