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婷
南朝民歌《西洲曲》,因其意境恍惚神秘,故對其解讀一向眾說紛紜。素來以為《西洲曲》形式精巧、有著青春的氣息,凸顯相思的甜美。但每次在對作品作詳盡解析時,總覺得如此分析似乎有許多地方都難自圓其說。通過屢次的分析閱讀和感受,再加上對其它南朝民歌形式和內(nèi)容的窺探,故認為“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一句,隱藏著無盡的深意,從而影響了對作品情感基調(diào)的把握與理解,顯露了此詩的幽怨、凄切,還時而透出美人遲暮的感喟。而詩中的“杏子紅”意象,影響了后世涉及“杏花”“杏子”意象的詩歌范式的復(fù)現(xiàn)。
《西洲曲》歷來被學(xué)者認為情感婉約綿長。但這首詩又是學(xué)界爭議頗多的一首詩,然大多數(shù)學(xué)者認定此詩的感情基調(diào)清新素雅、醇而不膩,為女子思念之作?!段髦耷芬云渌哂械臒o窮魅力吸引著無數(shù)學(xué)者為之傾倒。
南北朝時期相對動蕩,但對于文學(xué)來說,卻是一個小巔峰,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言:“漢末魏晉南北朝是最富有藝術(shù)精神的時代。”[1]人們對自然開始寄寓詩情,以自然之物寄寓個人情愁,分享個人感受,慰藉心靈世界,《西洲曲》中的梅、蓮意象也多被學(xué)者討論研究。并且詩中多用諧音雙關(guān),增添了語辭的生動與婉轉(zhuǎn)。
文學(xué)作品是由語言來表現(xiàn)來創(chuàng)造的,語言的生動性、準確性和歷史性直接影響著作品的成敗。《西洲曲》之所以能夠長久以來為人傳頌,就在于它含蓄、獨特的語言形式與真誠、動人的情懷達到了完美的結(jié)合。
而在《西洲曲》中,色彩詞常常被忽視,僅“紅”字,便出現(xiàn)了三次,歷來學(xué)者多認為“杏子紅”即為色彩鮮艷的杏紅,“鴉雛色”則令人想象少女鬢發(fā)的黑亮。杏子紅是嬌嫩的、悅目的顏色,姑娘穿著杏紅上衣,雙髻烏黑油亮,潤得像小烏鴉的羽毛,綴著一點翠綠,輕輕兩筆點染,一位美麗的江南少女的形象躍然紙上?!靶幼蛹t”融入了讀者的生活體驗,“杏子紅”被視為鮮艷奪目的色彩,借以形容姑娘衣衫的顏色,代表女主角青春嬌艷、容貌昳麗溫柔和善,洋溢著青春光彩,即使思念入骨,也毫無怨言。
“杏子紅”本是一種顏色,但是在寓意婉曲,文意時有暗轉(zhuǎn)的《西洲曲》中,它斷不僅僅單純地指衣衫紅,《西洲曲》中顏色詞的應(yīng)用,不但融注了女抒情主體的生意閱歷,還蘊含著感情色彩,此中的意義已遠遠超過色彩本身所顯示的含義,使人展開豐富的想象。故筆者試圖從顏色方面探究“杏子紅”的深層寓意及其蘊涵的抒情主體的深重愁緒。
意象負載著創(chuàng)作主體的情感目標。一些意象,往往被灌注了淵遠的文化意義,積淀了深重的傳統(tǒng)意念,因此具有了固定的內(nèi)涵?!段髦耷愤@一句詩中的“單衫”、“杏子”意象就具有這樣的特點。在此詩中,“單衫”和“杏”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其作為一種衣物、花果的原始本義,再加上顏色形容,使得這些意象成為了后世表達某些主體情感的固定象征符號。分析此句中的意象及其內(nèi)涵,可以進一步明晰《西洲曲》的獨特魅力。
“杏”意象在中國詩歌中出現(xiàn)次數(shù)較少,為不受強烈關(guān)注但又蘊藏著豐富的內(nèi)涵的植物意象。但它在歷史的歷程中,逐漸積淀著一種特有的審美情趣,它以自身獨特意蘊在文學(xué)作品中留下了印記。
黑格爾曾經(jīng)說過:“顏色感應(yīng)該是藝術(shù)家所特有的一種品質(zhì)。”[2]自古以來,詩歌就有以顏色寫情的傳統(tǒng),《詩經(jīng)》中就有“蒹葭蒼蒼”“綠衣黃裳”等詩句。而《西洲曲》中繼承《詩經(jīng)》用顏色表達情感的手法尤為明顯?!皢紊佬幼蛹t,雙鬢鴉雛色”,詩歌中的上下句必定有微妙的聯(lián)系,尤其這首婉轉(zhuǎn)隱曲、暗含雙關(guān)的《西洲曲》更是如此。因此若想挖掘“單衫杏子紅”的深刻內(nèi)涵,分析必定離不開“雙鬢鴉雛色”一句?!半p鬢鴉雛色”,是說女子的頭發(fā),如同小烏鴉初生黑得發(fā)亮的毛,“鴉雛”,指幼小的鴉鳥,在古代某些文學(xué)作品中,“鴉雛”又用來指代小丫鬟,高啟的《襄陽樂》中:“門前黃柳鴉雛宿,羅幌低垂婢擎燭”,上下兩句便是將鴉雛與婢女對舉??梢杂脕肀扔骱谏囊庀笥性S多,而《西洲曲》中偏偏選用了“鴉雛”,除了指女子年齡小之外,也隱含著女子那我見猶憐的柔弱和彼時美好的青春。如此,再反觀“單衫杏子紅”一句,“鴉雛”與“杏子”并對,“杏子”必定不是某些學(xué)者所認為的杏花,而是象征果實,而“杏子紅”必是蘊藏多重含義的。
杏實在夏季成熟,通常為黃色,所以詩中此句有版本流傳“單衫杏子黃”。徹底成熟的杏子通常會黃中帶紅或者整體染紅,這種紅不是很濃烈,近乎橙紅色,不太過張揚,給人溫暖舒適的感覺。
以杏比喻女性的嬌美容顏是很常見的,“杏臉”“杏腮”“杏眼”都是古代描寫女性容顏出現(xiàn)頻率頗高的詞語?!都t樓夢》中也承繼了這一習(xí)慣,用“杏”來比擬女子的容顏,第七十八回,用“杏臉香枯”來形容晴雯,第二十七回形容人打扮得“桃羞杏讓”?!段髦耷返氖闱橹黧w在創(chuàng)作這首詩時,已不再是那年青蔥少女,而是有了一定的人生經(jīng)歷之后的成熟女性。她在追憶自己少女時期與“郎”的美好回憶,仍對那份候而不來的感情有著期待,杏子成熟飽滿了,《西洲曲》中,女子思念的“郎”仍未來娶她。古人也以杏花結(jié)子比喻女性出嫁生子,如《紅樓夢》中探春抽得的花簽“日邊紅杏倚云栽”,預(yù)示著婚嫁,寶玉聯(lián)想起“綠葉成蔭子滿枝”。杏花開得早,花期卻短,如文震亨所說:“杏花僅可作片時玩?!盵3]往往當花開正盛之時,杏花卻已經(jīng)凋零,正如同《西洲曲》中的女子,和郎有過那么美好的回憶,可這份美好如同杏花花期一樣短暫,只留給她長久的相思。文學(xué)作品中常常用杏樹的花、實交替來書寫韶華易逝、年華蹉跎。正值春夏麗日,女子在創(chuàng)作這首詞之前,必是樂景生悲情。因此《西洲曲》此句并不如歷來研究者所說的輕松淡然、沒有一句怨言而只有一往情深、滿腔的熱誠與永不放棄的心意,而是把那份怨恨與無奈深蘊其中。
杏樹為落葉大喬木,生存能力較強,抗干旱、耐低溫,各類土壤均可生存,分布廣泛、普遍。杏花不是珍奇的品種,適合連片種植,廢圃荒池皆可以種植。杏花又適合叢植、雜植,都可以存活。下句中的“鴉雛”,在古代某些作品中,“鴉雛”又代指小丫鬟,與此句上下呼應(yīng)。由古代傳統(tǒng)觀念觀之,“紅”為五色之一,又為正色之首。其中“大紅”色更是尊貴身份的象征。而“杏紅”雖也屬于紅色的一種,但是相比較而言,“杏紅”顏色較略淺,近乎黃色。而古詩中的“黃”字多用于表達對美好事物一去不復(fù)返的感傷,深秋時節(jié),萬物凋零,草木因之“黃”,睹物傷情,人之顏色“黃”,代表了人老珠黃,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年華老去,陡增凄傷之情。
此外,中國古代人們?nèi)∶麜r,常在名字中加入花卉、植物的名字,尤其妾、娼妓、歌兒舞女的名字中多帶有花名,其中杏較為常見,以杏之色實來比擬女性之情態(tài)身份,筆法致細而婉約。故在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杏的意象不僅在當時人們眼中有了不同以往的面貌,而且還影響了后世詩歌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都t樓夢》中,名字內(nèi)帶有“杏”字的人物有文杏、嬌杏、杏奴。中國的花草背后蘊含著精神,杏的精神品格平平,無特殊處,因此文學(xué)作品中把“杏”字嵌入名中的多為小妾、丫鬟之類的身份地位較低的人物。而《西洲曲》以前的詩作中,少有杏的身影,《西洲曲》出現(xiàn)后,效仿作品紛至,“杏”,是“幸”的諧音,在《紅樓夢》里一幅杏圖題為“宮娥望幸”?!都t樓夢》第二回有一女子,名為嬌杏,她本是丫鬟,后幸而獲取賈雨村的眷幸,因此得到榮寵。脂硯齋評語曰:“嬌杏者,僥幸也?!?/p>
女子沒有等到郎歸,只能“仰首望飛鴻”,卻連郎的一封信都沒有盼到,被棄在此處?!巴缮锨鄻恰?,此句歷代學(xué)者皆視為女子登樓眺望,但筆者認為此處“青樓”應(yīng)與曹植《美女篇》中“青樓”義同,即為用青漆涂飾的象征地位與富貴的高樓。“樓高望不見”,除卻指看不到思念的郎的人影外,還揭示了二人身份地位的差距之大。最后只能自我安慰,“君愁我亦愁”。
品味蘊含在詩詞中的意境美時,也要注意其中表現(xiàn)出來的斑斕色彩,通過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顏色的描繪,也可以透視詩人的內(nèi)心情感經(jīng)歷了怎樣的跌宕起伏和蘊涵了怎樣的深意,不僅《西洲曲》顯示出了其獨特的魅力,感染著后人,“杏子紅”也成為了一種獨特的意象,對后世文學(xué)作品有著綿長的影響。
注釋
[1]宗白華.美學(xué)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12.
[2]黑格爾著,朱光潛譯.美學(xué)第三卷[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6:282.
[3][明]文震亨《長物志》卷二[M].香港:華語出版社,201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