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志明
一段風(fēng)流丑事,數(shù)人喋血鄉(xiāng)野。癡心漢,不嫌璧玉有瑕,希冀天長地久;薄命女,竟戀紅杏出墻,合謀殺夫藏尸。以假當(dāng)真連環(huán)案,人性善惡自有報(bào)……
天黑透之后,雨還沒停,但明顯小了。幾個人帶著醉意各自散去。
小北村村民薛長河腳下踉蹌,踢開自家緊閉的院門,搖晃中,醉眼迷蒙。屋里燈下似有人影一閃,隨即燈滅,鴉雀無聲。
薛長河撞到門上,抬起右手拍打了幾下,慢慢軟下身去,跌坐在門檻上,隨即低頭狂吐了一陣,嘴角流著線條樣的涎水,沉睡過去。
頃刻,屋門“吱呀”一聲,摸索出一男一女,將薛長河抬進(jìn)屋。屋門很快被關(guān)死。黑暗中,男女急促的喘氣聲夾雜著薛長河越來越粗響的鼾聲。
靜了一會兒,女的輕聲咒罵道:“這個死鬼,見了酒恨不得把命搭上!喝成這樣,還不如死了算了?!?/p>
“我的心肝,你不覺得機(jī)會來了嗎?”男的說,聲音很輕很低。
鄉(xiāng)村的夜晚,又下著雨,靜靜的黑,屋里更黑,兩個人說話的聲音穿不透令人窒息的黑暗,更穿不透屋外的雨絲。
“什么?崔哥,你說啥?什么機(jī)會來了?”女的小聲問。
“長河今天到誰家喝酒去了?”
“到保長袁玉家呀!”
“袁玉是不是跟長河不對勁,是他的仇人?”
“嗯,這倒是。半年前,這死鬼跟保長吵過架,之后他二人見了面都扭著頭,互相不說話,好像真的有仇一樣?!?/p>
“這事我聽你說過,這不就是個機(jī)會嗎?”
“崔哥,我還是沒明白你的意思?!?/p>
“哎呀,你真笨!我問你,他既然跟保長有仇,為何保長要請他喝酒,他為何要去喝酒?”
這一男一女,女的叫付建英,是薛長河的老婆,男的叫崔明仁,是付建英的情夫。屋里雖然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付建英卻能感覺到崔明仁問她時,手指著炕上睡死的薛長河。
“這個嘛,幾個村民午后來我家說,今天下雨,不能下地干活,他們就湊錢買了些酒肉,硬要長河到保長家聚聚,說是勸他們和解。長河經(jīng)不住勸,就隨他們?nèi)チ??!?/p>
“太好了,妹子!我再說一遍,我們的機(jī)會來了!”
“你的意思是……”付建英的心一陣慌亂,她已經(jīng)明白了崔明仁的意思,這個跟她私通了很長時間的心上人,是想在今晚要了她親夫的命。
黑暗中,付建英往崔明仁身前靠了靠,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柔軟的胸口上,說:“崔哥,我怕,怕極了,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崔明仁用另一只手摟住付建英,說:“別怕,我們還啥都沒干呢,你怕啥?”
“要不還是算了吧。我平日里看他不順眼,是嫌他在我倆幽會時礙事!我們就這樣偷著來往吧?!备督ㄓ⒛X子里閃現(xiàn)著老實(shí)本分的薛長河平日里對她的好,心里難免有些猶豫。
“妹子,你拿主意吧。我倆好了這么長時間,雖說至今沒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沒走漏一點(diǎn)兒風(fēng)聲,但總這樣偷偷摸摸的,實(shí)在太熬人??!你不是一直催我想辦法除掉他,然后我們做長久夫妻嗎?為此我們不知謀劃了多少次,卻沒個合適的機(jī)會!”
“那不過是在特殊情況下,情不自禁,隨口一說而已?!备督ㄓ⒌某鰵饴曈悬c(diǎn)兒粗。
崔明仁把嘴湊在付建英耳邊,邊說邊抽空吮了一下她的耳垂,呼呼的熱氣噴在她的脖子上,她頓時渾身燥熱起來,便軟塌塌地伏在了他的懷里。
“今天就是天賜良機(jī),他到仇人家喝酒,醉成這樣,我們把他……你明天到仇人家要人,就說他一夜沒回。保長當(dāng)然交不出人來,然后你就到縣衙告他……”
“可保長是個好人,沒做過對不起我們的事,我怎忍心去告他呢?”付建英打斷了崔明仁的話。
崔明仁語氣中透著堅(jiān)定,輕輕地說:“為了我們做長久夫妻??!為了不再偷偷摸摸,受這種煎熬,只能狠下心來了。”
“你話說得沒錯,但我心里還是怕。而且對這死鬼怎么下得了手???畢竟跟他過了幾年的日子?!备督ㄓl(fā)著抖說。
“妹子你說實(shí)話,跟我在一塊,盡管每次都時間倉促,但你快活不?”
“這還用問,每次跟你在一起,我都覺得沒白活?!备督ㄓ⑸碜釉絹碓綗?,抱緊她的心上人,頭伏在他懷里,沉默了一會兒,怯怯地問,“那,我們把他弄死了,這人往哪放?”
付建英問完就后悔了,很明顯,心上人從她問的話里能聽出來,她已經(jīng)同意在這個晚上結(jié)果掉她的親夫了。她本想跟心上人再商量一下,要不要從長計(jì)議,誰知這時薛長河正好翻了個身,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著什么,好像要喝水,臉朝著墻,又鼾聲如雷。
“得抓緊,萬一他醒來咋辦?動手吧,先讓他不出聲再說。”
崔明仁話剛說完,幾下挪到薛長河身邊,騎坐在他身上,雙手掐住他的脖子,眼中的兇光在漆黑的夜里劃出兩道白光,直射在薛長河的臉上。
薛長河在睡夢中突覺喉嚨巨疼,出不來氣,便拼命睜開雙眼,雙手掰扯著崔明仁死死掐在他脖子上的手,腿腳亂蹬亂踢。
付建英在一旁,剛開始還輕呼“不要,不要啊”,當(dāng)她看到崔明仁咬著牙,掐親夫的那股兇狠勁兒,還有兩眼射出的兇焰時,心里不禁駭然,竟愣著神,瑟瑟發(fā)抖。
崔明仁呵斥她道:“還愣著干啥?趕快壓住他的腿呀!”
付建英回過神來,黑暗中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事已至此,崔明仁這個惡鬼已經(jīng)在要她親夫的命,她即使不動手,也是合謀的幫兇。她就像西門慶要武大郎命時的潘金蓮,六神無主,魂不在自己身上。她機(jī)械地、身不由己地?fù)湓谟H夫仍在蹬踢的雙腿上,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只覺得濕漉漉的。
不一會兒,薛長河便不動彈了。
死去的薛長河在黑暗中怒目圓睜,他在活著時做夢也想不到,他心愛的女人和掐死他的奸夫崔明仁早已勾搭成奸,她在還沒嫁給他之前,就已失身于崔明仁了。
兩人癱軟在炕上,氣喘如牛。
崔明仁說:“他死了?!?/p>
付建英不語,心跳如敲鼓,兩行熱淚摻著汗水滾落進(jìn)耳朵,流到脖子上。
他們行事太倉促,望著薛長河的尸體,一時竟沒想好該往哪兒藏。于是,女的在炕上,男的在地上,急得直打轉(zhuǎn)。
付建英從恐懼中慢慢醒來,不忍心的想法也漸漸退卻,腦袋里疾速地想著各種藏尸的方法和地方,想來想去,就想到了她跟薛長河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一直睡著的炕。
已是半夜,雨中的村子比平日更加寂靜。村子早已睡熟,大地更是睡死了,連天空也沉睡著,不見一顆星星眨眼。
崔明仁點(diǎn)起燈,微弱的燈光下,他的臉和雙手抖著,高大的身子也在發(fā)抖,卻面目猙獰,眼中的兇光還沒退盡,直勾勾地盯著薛長河的尸體。付建英披頭散發(fā),額前的發(fā)絲粘在汗水里,在炕上縮成一團(tuán),雙手蒙在臉上,不敢睜眼看炕上直挺挺的薛長河。
“炕里就炕里吧,這倒使人不易察覺,先藏起來再說?!?/p>
崔明仁不再轉(zhuǎn)圈。他掀起氈條被褥,揭開席子,撬開一塊炕面,把薛長河拖到洞邊,發(fā)現(xiàn)炕面洞太小,放不下尸體。他在炕前又轉(zhuǎn)了幾圈,突然躥出門去,從廚房里拿來菜刀,把尸體肢解,才放了進(jìn)去。
付建英看得心驚肉跳,差點(diǎn)兒失聲尖叫,但她還是忍住極度的驚悚和恐懼,和崔明仁齊心協(xié)力,將炕面還原,收拾干凈血跡和薛長河的嘔吐物,然后打開門窗,除盡屋里的血腥味和酒氣。
天亮前,崔明仁溜出付建英的家,逃出小北村,于天大亮?xí)r回到東村自己家,蒙頭大睡。折騰了一夜,他實(shí)在太困了。臨出付建英家門時,他囑咐她,天亮后再次細(xì)心地把屋里屋外、炕上炕下清理一遍,千萬不要留下殺害薛長河的任何蛛絲馬跡。
付建英壓根兒就沒敢睡,崔明仁走后,她躺在炕上大睜著眼,腦袋里一片空白,太陽穴又跳又疼。困意上來,她剛要迷糊一會兒,心里一跳,習(xí)慣性地在身旁被窩里摸了一把,頭“嗡”的一聲,剛才崔明仁往死里掐薛長河的情景在眼前揮之不去,只要眼一閉,男人的臉就會馬上顯現(xiàn),一會兒胡子拉碴,一會兒血肉模糊,一會兒國字臉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一會兒憋成豬肝色,眼珠凸出,齜牙咧嘴……她猛地坐起,直喘粗氣,跳下炕來,瞅著炕,差點(diǎn)兒大叫一聲,額頭的汗珠又滾落而下。
往常,這正是她叫醒男人下地干活的時刻,這會兒他卻被崔明仁那惡魔剁成了幾塊塞在炕下,她盯著剛才揭開又弄好的那塊炕面,總覺得男人會從那里爬出來。往日男人在家,晚上睡在身旁,她總嫌棄他,數(shù)落他,咒罵他。跟崔明仁親熱歡娛時少,分開時多,她就嫌他礙手礙腳,盼他早死快死,這會兒男人真死了,卻沒送出去,每天每時每刻在這屋里,只要她上炕,男人就在她身下,只怕從此后,男人就是她心里的一塊病。她會怕他,怕男人復(fù)活,或是變成厲鬼,找她報(bào)仇,找她索命……
她在顫抖中細(xì)想,其實(shí)男人平日里對她很好,令她不滿意的,無非是他太過老實(shí)本分,木訥了些,晚上不能讓她滿足,不像姓崔的那個淫棍,能讓她欲仙欲死,快活受用無比。她曾有過幾次跟崔明仁斷了的念頭,但那種刺激而又興奮的感覺,令她著迷,讓她欲罷不能。她不禁想起了崔明仁臨出門時對她的囑咐,定睛在炕上地上細(xì)看,不禁大驚,到處都是血跡,甚至有很小的皮肉和骨頭碎渣,晚上在燈下處理得并不干凈,那塊炕面也沒有還原完整,凹凸不平的,再到門外一看,薛長河的嘔吐物也有痕跡。她頭上冒著冷汗,按捺住狂跳的心,趕緊仔細(xì)地重新打掃抹擦了一遍。她最怕這當(dāng)口有人進(jìn)院進(jìn)屋,平??倳懈﹂L河要好的村民在這個時候來,叫他一塊下地干活。
直到清掃滿意,付建英才敞開院門。她屋門不關(guān),上炕扯開被子,繼續(xù)提心吊膽地睡覺,因極度疲倦,很快沉睡了過去。
小北村的保長袁玉因昨晚酒喝得有點(diǎn)兒多,以致太陽高照窗戶仍未起炕。他家有幾十畝地,但他雇著長工,所以自己想睡到啥時候就睡到啥時候。誰知快到中午時,門里忽然閃進(jìn)付建英來。
“袁大哥,我家長河昨晚睡在你家了吧?這死鬼,不能喝就少喝點(diǎn)呀,黃湯一灌,就認(rèn)不得回家的路了?!?/p>
正在洗臉的袁玉聽付建英叫他袁大哥,而不是保長,心里一熱,但還沒來得及細(xì)細(xì)琢磨,后面的那些話卻讓他心里一驚。他扔下洗臉布,顧不上擦臉,說:“長河家的,長河昨晚不是回去了嗎?”
“沒有啊!”
付建英的話讓袁玉的心往下一沉。
“若是回去了,我還能到你家來找?”付建英撲閃著柳葉眼說,“長河一夜沒回,我想肯定是灌酒醉了,宿在你家,可也不能睡到這會兒呀,地里的活還等著他干呢。”
袁玉瞪著眼,道:“長河家的,你可不能開玩笑啊,長河昨晚喝得很高興,大家都很高興,我倆的那點(diǎn)兒破事,也在喝酒中說開了,我倆也和好了。長河是有點(diǎn)兒醉,但我親自送他出了院門,他確實(shí)回家了??!”
“可我沒見人??!”付建英緊咬牙根。
“這就怪了,長河家的,你坐著等等。娃他媽,你給長河媳婦把水倒上。這會兒中午,他們應(yīng)該在家,我去把他們都叫來,讓他們證明昨晚長河回沒回家?!痹裨捯魶]落地,人已匆匆到了院門外。
付建英心里冷了一下,清楚袁玉叫的是昨夜一塊兒喝酒的那些人。人在自家炕里,崔明仁教她今天向保長要人時,必須咬緊牙關(guān),且一咬到底。
袁玉叫的那些人很快到了,他們吵吵嚷嚷,齊口同聲證明薛長河昨晚雖喝醉了,但絕對回了家。
付建英說:“你們再怎么證明,可人不在家里,這是真的??!”
大家急忙來到薛家。薛家在小北村西頭,幾步路就到了。眾人屋里屋外連找?guī)Ш?,哪有薛長河的影子?那幾個叫薛長河一塊兒去保長家喝酒的村民更是看得仔細(xì),屋子里雖陳設(shè)不多,但炕上地上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大家看后不知說啥好,目光都聚集在袁玉臉上,袁玉心里越發(fā)慌了,他吩咐大家分頭在村里村外、河塘溝渠、枯井坎坡等處仔細(xì)尋找,一直折騰到晚上,也沒見個人影。
付建英的哭聲在村子里傳開了,村民都知道薛長河昨夜在保長家喝酒,然后不見了,他們便拿著燈火,又在黑夜里尋找了一遍,呼喚聲此起彼伏,響徹村外漆黑的大地,結(jié)果依舊一無所獲。
袁玉說:“大家都回去休息吧,等天亮了再找。”
村民們散去后,袁玉回屋,在燈下苦思,薛長河這家伙到底去了哪里?昨晚喝酒的情景猶在眼前,老實(shí)人喝酒不偷奸耍賴,他確實(shí)喝多了,跟自己的那點(diǎn)兒芥蒂,也在村友們的勸說下化解開了,自己和薛長河當(dāng)時都挺高興的。喝完酒,自己明明將他送出了院門,他應(yīng)該是回家了的,怎么就不見了呢?
村民們不僅在村里村外找,就連附近的村子也都找了一遍。天快黑時,大家陸續(xù)回到村里,聚集在袁玉家,嘰嘰喳喳爭論不休。
有人說:“長河應(yīng)該是去了外村的親戚家?!?/p>
可薛長河除了本村的幾家族人,并無其他親眷,他從小沒了爹娘,是外婆養(yǎng)大的。到外婆家找他的村民不久也回來了,說外婆家的人一聽說薛長河失蹤,也很急,也在到處找。
有人說:“長河莫不是跑了?!?/p>
有人駁斥說:“他傻??!他守著那么漂亮的婆娘為何要跑?跑哪去?”
有人小聲說:“長河不會是被人害了吧?!?/p>
當(dāng)即有人質(zhì)問:“誰會害他?他老實(shí)善良,人緣極好,無人與他有怨仇,誰會害他?”
猜測被害的村民說:“他不是跟保長有仇怨么?”
先前的那人一聽,大聲說:“長河跟保長有怨不假,可不是已經(jīng)化解了么?喝完酒保長送他出了院門,看著他回家的呀!”
眾人討論來討論去,仍無確切的結(jié)果。
付建英聽到有人說薛長河是被人害的時,心里一驚,當(dāng)聽到那人說薛長河跟保長有怨仇時,心里又一振,她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盯了袁玉一眼。
袁玉坐在炕沿上,一直低頭抽煙,聽到這里,他忙接過話,說:“就是就是,那點(diǎn)兒破事昨晚確實(shí)化解開了,長河很高興,我送出院門,看著他回家的。我實(shí)在想不通,這人一夜過去怎么就不見了呢?要是酒醉掉進(jìn)井里坎里溝里,甚至村外的河里,我們這么多人找,應(yīng)該也會找到??!”
村里上了年紀(jì)的人對滿面愁容、掛著淚花的付建英說:“長河家的,明天去縣衙報(bào)官吧?!?/p>
“對,明天去報(bào)官吧?!痹褚矊Ω督ㄓ⒄f。
付建英抹著淚點(diǎn)了點(diǎn)頭。
保長袁玉盯著付建英雖在黑夜里但仍明亮的臉蛋,掛著淚花凄美的眼神,他的心里也亂如麻團(tuán)。看著付建英邁著細(xì)碎的步子,扭著柳腰,娉婷地往村西走去,他心里苦笑一聲,難受一陣,轉(zhuǎn)身回屋。
鄉(xiāng)村的夜寧靜極了,月亮已到正南偏西,清澈的銀河里群星燦爛。袁玉家的燈光還亮著,窗戶上映出他一動不動低頭沉思的身影。薛長河到底去了哪里?他可是爹娘早死,無親無友啊。明明喝完酒送他出了院門,看著往他家院里去了的呀,怎么就沒回去呢?他會去哪兒呢?活生生的一個人一天一夜不歸,這太不正常了!
袁玉看了炕上熟睡的孩子和老婆一眼,“噗”地吹滅油燈,和衣躺在炕上。他腦袋里嗡嗡亂響,閉眼睜眼,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昨天晚上喝酒的情景在眼前又一次晃動起來。
昨天吃過晚飯,雨還沒停,袁玉到西廂房跟雇工們正嘮閑話,娃來叫他,說家里來人了。他一愣,心想黑燈瞎火的會來什么人。進(jìn)正屋門一看,是村里幾個平日里合得來的村民,薛長河也在,這讓他有點(diǎn)兒意外。
“袁保長好!”村民李大頭先問好。
大家都互相問過好,幾人拿出一壇酒,以及豬頭肉、炒花生、蘿卜干等下酒菜,說是想在保長家樂呵樂呵。
袁玉本是喜熱鬧、豪爽之人,忙招呼大家圍坐在一張方桌邊,吩咐老婆燒水沏茶。
互相敬過酒后,李大頭往嘴里丟幾?;ㄉ瑔暌豢诰?,咂咂嘴巴,說:“袁保長,袁大哥啊,我們今天來你家喝酒,不光是為了樂呵,還有一層意思吶!”
“知道知道。”袁玉忙說。這幾個人跟他說過幾次,瞅空到他家聚一聚,只是沒想到,他們把薛長河也叫來了。雖說有點(diǎn)兒意外,但他心里也明白幾分,大概是與自己跟薛長河之間的口舌之爭有關(guān)。
“我們還沒說,你咋知道?”村民張無下巴問。
“都在一個村里,都是一塊兒長大的,你們心里想啥,我猜也猜得到?!痹襁吔o大家斟滿酒,邊哈哈笑著說。
“就是,大家都曾光著屁股在銀山河鳧過水,摸過魚,誰不知道誰,有啥大不了的事?來,我們大家給長河敬一杯,長河,干!”李大頭說完,站起來,端著酒杯。
大家都站起來,向薛長河敬酒。
薛長河忙起身,瞥了袁玉一眼,緊繃的臉皮放松,跟大家仰脖干了一杯。
大家吃著喝著聊著,李大頭使個眼色,袁玉便起身來到薛長河身邊,說:“兄弟,我敬你一杯。我們大家都說你是個好人,平日里有對不起的地方,請多原諒。哥哥我那次跟你爭吵,說心里話,其實(shí)不是針對你,也不是針對弟媳,是你多想了。今天大伙兒把你叫到我家,是想讓我們哥倆和好如初,這份心意我袁玉領(lǐng)了。唯一不妥的是,我們應(yīng)該到你家和解才對,但既然來到我家,我不能辜負(fù)了大家的好意,我就借著大家的酒,當(dāng)著大家的面,向你賠個不是。來,干了這杯,咱倆把往日的那些閑言碎語、長恩短怨一掃而光,以后該咋地就咋地,咱倆還是好兄弟!”
薛長河諾諾連聲,痛快地跟袁玉碰杯。他平日里有些木訥,話語不多,但看得出來,幾杯熱酒下肚后,他臉色放光,高興之意已盈在了眉眼上。
說笑聲中,薛長河也端著一杯酒走到袁玉面前,正色道:“袁保長,我也敬你一杯!其實(shí),我也知道你不是壞人……”
大家哈哈大笑。
等大家笑完,薛長河接著說:“今天大伙去我家叫我,說來你家勸和,我本不想來的,但經(jīng)不住大家的勸,再一想他們說的也不錯,都在一個村里,抬頭不見低頭見,口舌之爭算得了什么,所以就來了。來,干了這杯,咱們把以往的不痛快都咽進(jìn)肚子里?!?/p>
薛長河話說得不緊不慢,眼中滿是真誠,令袁玉很感動,他于是連飲了三杯。
大家鼓掌叫好,都說:“別看長河平日里話不多,今天這話說得太有水平了?!?/p>
幾個人輪流給薛長河敬酒,也給袁玉敬酒。薛長河老實(shí),心里痛快,于是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杯杯見底,離醉也就只差那么幾分了。
眼看壇中見底,雨也比傍晚明顯小了,大家便要散去。
袁玉送出門來,見薛長河走路有點(diǎn)兒不穩(wěn),就說:“長河,讓我送送你?!?/p>
薛長河搖晃著步子,揮手說:“不用,不用,幾步路就回家了,我沒事?!?/p>
看著大家各自散去,袁玉心里笑道,這幾個家伙,倒也有趣,那次跟薛長河那小子因玩笑話引起的爭吵,明明是他薛長河輸理,犯倔脾氣認(rèn)死理。自己的話沒錯,他還跟我計(jì)較,見我就扭頭。好在他雖不明理,人還是不錯,今晚在大家的勸和下,心里的疙瘩總算化解開了,這也是好事。男人和好的標(biāo)志,就是一頓透酒,借著酒勁捅破最后一層窗紙。他心里愉快,哼著小曲,關(guān)好院門,進(jìn)屋歇息。
袁玉想到這里,雖然腦袋脹痛,心里還是笑了一下,翻個身,怕打斷老婆的輕輕鼾聲,思緒如天空翻滾的云,仍繞不開薛長河無緣無故的失蹤,心里不由得緊了一下。事情的起因多少還是跟自己有關(guān),要是沒有那次無關(guān)緊要的爭吵,他也不會跟我結(jié)下梁子,幾個好心的村民也不會叫他來我家喝酒勸解,他也不會從我家酒后不見了蹤影。
袁玉因是保長,認(rèn)識的人多,在一木材老板那里承攬了一些把伐倒的樹砍枝剝皮的活,叫上李大頭、張無下巴、薛長河等十幾個村民上山干活,工價(jià)由他總攬,他抽點(diǎn)兒小利后再給大家發(fā)工錢。因都是一個村的人,大家干活就齊心合力,有說有笑,渾話粗語,口無遮攔。
那天,很少見到女人的山場來了個女人,是老板的千金,豐胸細(xì)腰,走路裊裊娜娜。老板千金走后,臭男人們的話匣子就收不住了,說啥的都有。
李大頭說:“女人漂亮,男人直不起腰梁?!?/p>
大家發(fā)笑。
張無下巴說:“女人屁股大,男人累趴下?!?/p>
大家哄笑。
曹三愣說:“女人腰細(xì)腿長,男人活得不長。”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
王半耳說:“女人奶頭挺,男人傷腰腎。”
大家停住手里的活傻笑。
袁玉說:“漂亮的女人靠不住,因?yàn)榈胗浀娜颂唷!?/p>
大家好像會意地狂笑,有人邊笑邊看向薛長河。
一直悶聲干活的薛長河不但不隨大家笑,還不知挑起了哪根筋,突然朝著袁玉直起脖子,粗聲粗氣,接過袁玉的話說:“那也不一定?!?/p>
袁玉笑著說:“怎么不一定?女人漂亮,誰不惦記?哪個漂亮女人不被人惦記?”
薛長河臉紅脖子粗,指著袁玉連說:“你放屁,你放屁!”
袁玉的笑臉冷下來,指著薛長河質(zhì)問:“長河你嘴里塞不了雞巴,亂戳亂咬,我說上這么一句就成放屁了?”
“你就是放屁!”薛長河的脖子越直了。
“你才在放屁拉屎!”袁玉越氣了,聲音也高了起來。
有人過來勸他:“別跟長河那廝計(jì)較,他就是那種倔脾氣?!?/p>
其實(shí)大家都清楚,包括袁玉他自己也明白過來,薛長河是從大家的玩笑話里聽出了別的意思,跟他的媳婦付建英連在了一起,李大頭、張無下巴、曹三愣、王半耳說漂亮女人的那些,他的付建英都占全了。也許心里正暗自得意,你們說女人這細(xì)那長,男人這累那傷,未必就是對的,我家媳婦那么漂亮,我怎么好好的。正得意處,袁玉來了那么兩句,大家又看著他狂笑,心里一緊一擰,從袁玉的話里,莫非媳婦被人惦記上了?或是袁玉這狗日的他自己惦記上了?要不然大家為何看著我笑,有人還交頭接耳,擠眉弄眼?薛長河頭上冒出汗來,心里一急,指著袁玉,大聲地喊出了那么一句:“你放屁!”
袁玉聽人一勸,本不想再跟薛長河糾纏,剛要催大家趕緊干活,偏偏這時有人問:“袁保長,你惦記上的是誰家的漂亮女人啊?”
在大家的哄笑聲中,袁玉咧嘴笑了笑,望著薛長河說:“我誰家的漂亮女人也沒惦記上,咱們村,也可以說南村西村東村,要說漂亮的女人,還就數(shù)長河家的付建英,可我哪敢惦記啊,不惦記人家都跟我急眼,若真惦記了,人家還不跟我拼命?”說罷又望著薛長河笑了笑。
大家越發(fā)笑得起勁,可在薛長河的眼里,袁玉望著他的那一笑卻意味深長,不懷好意,包藏禍心。他血沖腦門,攥緊砍刀,撲向袁玉,嗓門冒煙,帶著火苗,噴出一句:“袁大眼窩你欺負(fù)人!”
袁玉見薛長河眼睛血紅,掄著鋒利的砍刀,喊著他的綽號撲來,那架勢絕對是要跟他拼命,忙后退幾步,從一個村民手里奪過一把刮刀,準(zhǔn)備迎戰(zhàn)。眾人趕忙抱住薛長河連勸帶拉,使他近不得袁玉身前。
袁玉也氣急了,喊罵:“薛孽娃你這狗日的,看你平時蔫頭耷腦,老實(shí)本分,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倔驢,愣 ,一句玩笑話你受不了?我也就沒惦記你婆娘,就算惦記了你還能把我的 吃掉?我不惦記,就沒別人惦記?你敢保證這世上真沒人惦記你婆娘?恐怕早有人惦記上了吧,你還在這里充什么烏龜王八蛋?”
薛長河掙脫開幾個村民的拖拉,掄起砍刀,袁玉一閃,沒砍著。李大頭仗著塊頭大,撲上去摔倒薛長河,壓在他身上,薛長河一邊掙扎一邊叫喊:“袁大眼窩,你個狗日的,我跟你無仇無怨,你為何欺負(fù)我?你滿嘴噴糞,無因妄涏,我跟你沒完……”
在眾人的拉扯勸說下,袁玉心想跟這頭倔驢說不清楚,不想再糾纏下去,裝作去樹林解手,避開了。薛長河猶自“日你先人、肏你祖宗”罵個不休。
兩個人的梁子就這么結(jié)下了。袁玉想到這里,搖搖頭苦笑一聲,何必呢?多大點(diǎn)兒事啊!不知他是責(zé)怪薛長河,還是他自己。
無關(guān)緊要的芥蒂剛化解開,他卻從我家出去后消失了。袁玉心沉思重,不好的預(yù)感籠罩心頭,天快亮?xí)r才沉沉睡去。
從保長袁玉家回到自己家,付建英往炕上看了幾眼,心里又七上八下了一陣。炕還是那個炕,但她的心境從此跟以前不一樣了。在這個炕上,她跟親夫睡過,親熱過,生過悶氣,日子雖平平淡淡,但總算安寧。她上炕摸了摸薛長河平日里睡的地方,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讓她難受。從小家里窮,三歲時就沒了娘,她爹不久從另一個窮家里娶來了她的后媽。這個后媽,不喘氣地給她爹生了三男一女,家里便愈發(fā)窮困了。她的茶飯、針線活,全是后娘連罵帶打教出來的。十六歲那年,在一個寒冬的夜晚,付建英的藍(lán)花布棉衣棉褲,被她后媽的侄子—— 一個高個小伙子扒了個精光……她爹得知情況后,很快將她許給了小北村的薛長河。盡管付建英有些不愿意(她被后媽的侄兒強(qiáng)奸時,起先也是掙扎的,后來嘗到了甜頭,竟然放棄了抵抗,乖乖地順從了他),但還是屈從了她爹的主意。她明白她爹是為了她好?;楹蟮娜兆樱C明了她爹說的沒錯,薛長河人好,知道疼她惜她,在平淡的日子里讓她覺得就是在過日子,但她在心底總抹不掉那個奪走她第一次的高個小伙子。沒過幾年,她爹和后媽相繼到了另一個世界。她和薛長河雖然每天在認(rèn)真地過著日子,但日子總好不起來。她苦能受,難能熬,不怨天恨地。她聽爹說過,好命之人生在州城府縣,苦命之人落在荒郊野外。她清楚自己和薛長河是窮苦命,勤勞踏實(shí)地往下過日子才是正道。直到后媽的侄子找到她,她還算平靜的時光結(jié)束了。
付建英想到這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兩眼流著說不清是澀還是苦的淚,坐到塞著薛長河尸體的炕旁,拍打了幾下炕面,又撕扯了幾下頭發(fā),心里又是疼一陣,苦一陣,慌一陣。
“唉,這是何苦來著!”付建英無力地倒在炕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第二天,付建英起了個大早,來到縣衙門前。她心里發(fā)虛,不敢進(jìn)去??催^戲的她知道那句戲文,“天下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jìn)來”,況且自己還是來誣告的,因此更沒有底氣。她徘徊了半天,最后還是硬著頭皮闖了進(jìn)去。
姓茍的縣長剛打完一趟太極,正坐下來喝茶休息,下面人忽然來報(bào),前堂來了個村婦報(bào)案。
茍縣長換了公服,來到前堂坐定,抬眼一看,便問:“你是哪里人?”
“北鄉(xiāng)小北村人?!?/p>
“姓甚名誰?”
“什么?縣長,我沒聽懂?!?/p>
“我問你姓啥叫啥?”
“我姓付,名建英。”
“嗯,付——建——英——,娘家在哪兒?”
“東鄉(xiāng)付家莊。”
“來縣里有何事???”
“我來報(bào)官,我家男人不見了。”
“怎么不見了?何時不見了?”
付建英擠出幾滴眼淚,用袖口擦了擦,抬起頭來,明眸流轉(zhuǎn)。她覺得縣長并不像人們傳說的那樣威嚴(yán),而是很親和;縣衙也不像戲里那樣,兩邊站著手持板子的衙役,搗著地吼著威,縣太爺坐在高高的公堂上,身后是“明鏡高懸”的牌匾,那架勢無不顯得森嚴(yán)可怕。畢竟是民國時代了,戲里的那套基本不見,她心里的怯意漸少,虛氣也消失了。她雖是北鄉(xiāng)口音,但音質(zhì)清脆,語氣平緩,向縣長訴說了薛長河不見了的前后經(jīng)過。
茍縣長手指輕敲著公案桌,邊聽邊點(diǎn)頭。
付建英稍作停頓,猶豫了一會兒,說:“民婦以為,是保長袁玉害死了我男人!”
“你有何憑證?”
付建英就把薛長河怎么跟袁玉結(jié)梁子,怎么到袁玉家喝酒卻有去無回的事細(xì)述了一遍。
茍縣長聽完,眉頭一皺,站起身,撓著頭,踱著步,輕聲沉吟著。
付建英低下頭,臉耳發(fā)燒,心里狂跳,看上去兩個臉蛋紅亮明艷,嬌羞可人。憑良心講,袁玉是個好人,她猶豫了一晚上,剛才話說出口之前又猶豫了一陣,但咬定袁玉害了薛長河是崔明仁那個冤家教她的,為了那冤家,為了炕下面的男人不被發(fā)現(xiàn),也為了她跟那冤家以后的好日子,她忍著頭皮發(fā)麻,把良心掏出來扔了,用黑鐵一樣的心,在縣長面前,咬定是袁玉因跟薛長河有仇,謀害了他。
茍縣長心想,為幾句口舌之爭殺人匿尸,不至于吧?又一想,鄉(xiāng)民氣量小,本來是勸和,結(jié)果各說各理,借酒互吵,一時激憤殺人也有可能。
沉吟良久,他拿不定主意,就讓付建英先回去等候答復(fù)。
付建英在中午前回到村口,見袁玉領(lǐng)著李大頭和幾個喝過酒的村民在村前的銀山河里,拿長木棍在水深水灣處劃拉著。袁玉不死心,還在尋找著薛長河!
“嫂子,報(bào)官回來了?縣里怎么說?”一個村民焦急地迎著她問。
“縣長讓我回來等候消息!”付建英低聲說。
她分明看到了袁玉那焦慮、關(guān)切的眼神,趕緊掉過頭去,眼淚奪眶而出,輕輕抹去,不敢直視。
茍縣長確實(shí)還沒定奪,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不能掉以輕心,僅憑付建英的幾句說詞,就斷定袁玉謀害薛長河,當(dāng)然很草率。盡管他有點(diǎn)兒相信袁玉有這種殺人動機(jī),還是一面派人去小北村和付家莊查詢,一面在城門洞、各主要街口張貼尋人啟事。他想,過個幾天,也許能尋得著。
誰知一晃十幾天過去,薛長河還是不見蹤影。去村里查詢的人回來報(bào)知,基本和那婦人訴說的一致。那婦人雖長得標(biāo)致,但男人忠厚老實(shí),日子倒也過得安穩(wěn),并無招蜂引蝶的風(fēng)流韻事和閑言碎語。茍縣長聽了,心中狐疑,那女子那么標(biāo)致,雖穿著打扮不是那么妖冶,但從那滿目流轉(zhuǎn)的眼神中就可看出,她絕不是安分守己之人,怎么竟連一點(diǎn)兒閑言碎語都沒有呢?本指望從她的身上尋找突破口,也許跟人通奸謀害了親夫,哪承想她竟然是個守婦道識大理、端莊賢淑的好女人!茍縣長心里不由欽佩起付建英來。
那么薛長河那晚酒后到底去了哪里?只怕已不在人世!想到這里,茍縣長心里一沉。
茍縣長飽讀詩書,寬人嚴(yán)己,慈悲親民,在地方上廣受好評。他很想把這個民風(fēng)淳樸的縣域治理得政通民安,造福一方,博得口碑。出了殺人案,若能盡快破了,正是顯示他能力的機(jī)會,他可不想在這件事上給上級留下平庸無能的壞印象,若是破不了案,那將會對他以后的升遷極其不利。
茍縣長思前想后,覺得此案茫無頭緒,唯袁玉是此案的一個突破口,便下令拘拿袁玉歸案。
袁玉自從薛長河失蹤后,每天心驚肉跳,坐臥不寧,隱隱約約有種預(yù)感,怕是有大禍臨頭。幾個縣警上門,他心里且驚不驚,該來的還是來了,預(yù)感應(yīng)驗(yàn)了。只是沒想到,付建英那個賤女人會告他謀害了她的親夫,這讓他實(shí)在想不通。想不通當(dāng)然死不承認(rèn),不承認(rèn),在獄中受的罪就多。
李大頭和那幾個喝過酒的,吵吵嚷嚷幾天,也無法想通。好心湊錢,為袁薛二人說合,吃著喝著,兩人真的也和好如初了,都高興地回家了,怎么獨(dú)不見了薛長河?想不通也好,想得通也罷,保長在大獄里受罪卻是真。幾個人分頭發(fā)動村里人到縣里陳說了好幾次,村里人也愿意為他們的保長說好話,但每次都被茍縣長的話給頂了回來。
茍縣長說:“那人呢?人到哪里去了?只要你們把人找回來,你們就是對的,袁玉我會當(dāng)場交給你們……”
袁玉在獄中犯了一根筋,自覺一身清白,既不承認(rèn),也不讓家里人花錢消災(zāi)。那些獄警聽說他是個保長,又是暗示,又是提醒,甚至公然索要,他卻不開竅,死不松口,自然受盡了折磨。他那享福慣了的身板,經(jīng)不住百般折騰,嚴(yán)刑拷打之下,又氣又怒,很快就病倒了。眼看著會死在獄中,他實(shí)在無法再熬,只好違心地承認(rèn)薛長河是他殺的。
茍縣長聽下面報(bào)袁玉招了,心想果然不出本縣所料,得意中,他來到牢房,最后一次審問袁玉,說:“你為何要?dú)⑥甸L河?”
“不為什么,就想殺他。”
“不為什么?”
“看著他不順眼。”
“好好招!怕是另有原因吧?”
袁玉低垂著頭,牢里的生臭餿飯難以下咽,獄卒們的折磨,再加上病痛,他身子虛弱,氣若游絲,脖子好像再無力支撐起來,遂不再言語。
“快招!免得再受刑吃罪!”
“在木場爭吵時……他不給我面子,喊我綽號……還想跟我拼命……我一直介懷在心!那晚講和時……他還嘴硬,死不認(rèn)錯……我趁他喝醉……一個人回家,就殺了他。”袁玉有氣無力,上句不接下句。
“不光是這些動機(jī)吧?”
“……”
“薛長河的女人那么漂亮,你就沒動心思?木場爭吵時的那些話,難道全是假的?”
“不動心是假的……可薛長河是個孤兒……討來個媳婦不容易……他人老實(shí),誰忍心下手啊!”袁玉的頭微微抬起了些,但說話還是氣短如絲。
“怎么殺的?兇器呢?”
“用刀殺的,扔到河里了?!?/p>
“尸體呢?”
“我哪知道!”
“啪!”茍縣長生氣拍案。
“我確實(shí)不知道?。 ?/p>
“啪啪!”茍縣長起身呵斥。
“扔……扔到……河里了。”
“哪條河?”
“村外的銀山河。”
……
一番審訊,命案終于水落石出,茍縣長命役長黃火貴和衙役何興去河里找尸體,待尋到尸體后再結(jié)案。
付建英一聽袁玉承認(rèn)了謀害她親夫,心里一驚,咚咚亂跳的心忽上忽下,慢慢落在肚底,落在肚底不算,還在往下沉墜。按說,親夫明明是崔明仁和她害死的,自己咬定袁玉,并不指望他能承認(rèn),但他卻承認(rèn)了,自己應(yīng)該高興才是,她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不過,她還是立馬在家擺出辦喪事的架勢,搭靈堂,買棺材,披麻戴孝,時不時哭上一場,俊臉如梨花帶雨,看起來楚楚可憐。
村里人無不搖頭,驚駭、疑惑、嘆息。在他們的心目中,保長平時并無惡跡,基本上是個好人,有時抗糧抗捐抗抽丁,總會護(hù)著村里;有人遇到難處,保長也會慷慨相助。這些大家都記在心里,他怎么會因那么點(diǎn)兒小事而謀害人呢?
小北村泉多,水多,河多,當(dāng)然橋也多。那些橋,有的小到不能再小,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幾塊石條,或是幾塊木板,甚至一棵歪脖子樹,人能過去即可。大的也不是有多大,又窄又短。短的幾個蹦子就可過去,寬的只能勉強(qiáng)過個馬車。
橋雖簡單,河水卻清澈無比。黃火貴和何興奉茍縣長之命,在銀山河上下、河上的所有橋下、每一眼大小深淺的泉里,找了幾天,哪有尸體?兩人被茍縣長罵怕了,早上出來時帶些干糧,中午不敢回去,磨嘰到天微黑時才敢回去點(diǎn)卯交差。
“黃哥,這樣找下去不是個辦法啊!”何興擦著頭上的汗說。
何興個子矮,面目長得讓人看著難受,倒眉三角眼,眼角常年紅爛,黃臉黃牙。
“那你說咋辦?沒有尸體,交不了差,縣長肯定饒不了我倆。”
黃火貴瞪了何興一眼,他對這個搭檔一直不滿,胸?zé)o主見,干什么都消極灰心,那兩張薄如包子皮的嘴唇永遠(yuǎn)包不住交錯不齊的黃牙,遇事沉不住氣,口風(fēng)不緊。
“要不我們到銀山峽去找找?”何興齜牙咧嘴地說。
“銀山河就這么點(diǎn)兒水,一個壯年男尸不可能被沖到那里吧?”黃火貴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他從河水里看見了自己的堂堂相貌。
“唉!這不找不著嘛,有‘尸沒‘尸都得去找找。”
“那就走吧?!?/p>
銀山河發(fā)源于南山腳下的河灘,由無數(shù)泉水匯聚而成,從西鄉(xiāng)開始,沿北山蜿蜒曲折向東流去。在北山深處有一極大的洼地,河水在洼地匯聚成湖,被山谷又聚成激流,順山勢曲折奔騰,沖出谷口,在遼闊的戈壁和浩瀚的沙漠邊緣奔騰出一片片綠洲和村莊。
黃、何二人在村子上下的銀山河里尋找尸體,起先確實(shí)找得細(xì)心,滿心想找到了立個小功,得些獎賞,后來怎么找也沒有,耐心漸失,每天出來只是應(yīng)付差事。茍縣長罵得讓他們不敢見他,今早每人還挨了兩個響亮的耳光。
尸體不見,結(jié)不了案。縣衙的人押著兇手到河邊指認(rèn),袁玉大病剛見起色,還很虛弱,一會兒指這里,一會兒指那里,一會兒說深更半夜沒記住,折騰了一天,無功而回。上報(bào)給上面,上面更是三天一催,五天一問,急得茍縣長抓耳撓腮,火氣上攻。
這天中午,黃、何二人躺在銀山峽里的柳樹下,就著河水,啃著干糧,唉聲嘆氣,無精打采,惱火極了。往日里,他二人耀武揚(yáng)威,在小商小販和小偷小摸者身上揩油訛詐,占點(diǎn)兒小便宜,總是配合默契,其中一個使個眼色,另一個馬上就明白是何意,從不失手,哪受過這等窩囊氣?
“銀山河就這么點(diǎn)兒水,我們上上下下找了個遍,卻總不見尸體,我覺得兇手招供的不實(shí),也許是在胡說!”黃火貴陰沉著臉,嘆了口氣嘟囔道。
“黃哥,要不我們到附近的山溝山灣或者麥田地里也找找吧。”何興哭喪著臉道。
“我覺得找也白找,河里都找不到,那些地方更找不到吧。”
“你不是懷疑兇手胡招供詞吧?”
“我也就是發(fā)發(fā)牢騷,今天回去又得挨一頓臭罵,一想起這些天挨的打罵,心里就來氣?!秉S火貴邊說邊握緊拳頭,在自己的大腿上捶了一下。
“唉!要是能有一具尸體就好了?!焙闻d伸著脖子咽了口干糧,嘟囔了一句。
黃火貴腦瓜靈,一聽此言,翻身坐起,拍了大腿一下,說:“對呀,要是能有一具尸體就可交差!何老弟,你這一說倒提醒了我?!?/p>
“得了吧,我也就隨口一說,到哪兒弄一具尸體呢?”何興躺著說。
“我們想辦法呀。”黃火貴有點(diǎn)兒激動,仿佛尸體就在眼前,馬上就可交差。
“能想出啥辦法?偷?到哪兒偷?搶?到哪兒搶?”
“想來想去,還是啥辦法也沒有。”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再殺一個人?!?/p>
“什么?”何興一躍而起,三角眼比平時更像標(biāo)準(zhǔn)的三角,跟黃火貴的如炬目光碰在一起,電光石火間,兩人同時打了個冷戰(zhàn),半天不言語。
這一天,夏日的傍晚,如血的殘陽跟魚鱗似的,拉得很長,染紅了平緩流淌的銀山河水,柔柔的涼風(fēng)把河水吹起細(xì)細(xì)的皺紋。黃、何二人又仔細(xì)找了兩天,精疲力竭,坐在河邊望著河水發(fā)呆。正要起身回縣城時,河風(fēng)中忽然傳來嘶啞蒼涼,悠揚(yáng)中透出辛酸的歌聲:
張老漢的頭,
那是一個寶??!
想當(dāng)年那個大禮帽,他戴過不少,
如今他老了啊,是老了啊,
就連那個破草帽哎——
他也戴不了啊!
張老漢的眼睛,
那是一個寶??!
想當(dāng)年那個好姑娘他看過不少,
如今他老了啊,是老了啊,
就連那幸福的毛哎——
他也瞅不了??!
張老漢的……
二人被歌聲吸引,支起耳朵細(xì)聽,尤其是何興,不放過一句一字。他平日里閑暇時,喜歡到東街文廟前聽老盲人唱賢孝。從這會兒傳來的唱聲唱詞里,他已斷定唱者是西村的瞎子,便嘟囔了一句:“這不是范瞎子么?”
二人對望了一眼,起身迎著歌聲走去。
范瞎子騎著他心愛的老黑驢往西村趕,今天到東村唱了大半天賢孝,酬謝不薄,心中高興,便隨著驢蹄嘚嘚、驢脖上的銅鈴脆響,在驢背上搖頭晃腦,哼唱著賢孝小調(diào)。太陽西墜,天快黑了,那老驢識途,不用范瞎子加鞭催趕,徑自蹄下加快,直奔銀山河木橋。過了橋不遠(yuǎn),就是西村。
上得橋來,黃火貴和何興一左一右,把驢和老頭夾在中間,先是問路,后是問人,問三問四,夾七雜八,范瞎子一句也答不上來,驢也被纏得放慢了步子,似走非走。
范瞎子眼瞎,哪里能看清是兩個啥人。黃、何二人成掎角之勢,將人和驢逼到橋邊。鄉(xiāng)村木橋,由幾根木頭拼搭而成,無欄無桿,那驢眼看再無退路,也無回旋余地,屁股一抬,一個趔趄,將范瞎子顛下橋去。
黃、何二人眼看著范瞎子在水里撲騰、沉浮,都是表情凝重,卻不下河救人。那黑驢戀主,在橋上轉(zhuǎn)了幾圈,昂起脖子,“昂嗚昂嗚”幾聲,下橋向西村跑去,背上的褡褳仍在。
范瞎子已淹死,兩人下河將其撈出,放在河邊,他鼻梁上的墨鏡已在河中掙扎時滑落不見了,灰白的頭發(fā)披散開,兩只深陷進(jìn)去的盲眼,似在憤怒地盯著黃、何二人。
二人對視一眼,半會兒無言語,低頭默默地注視著范瞎子的尸體。
何興的腿像篩糠,臉白如紙,瑟瑟發(fā)抖。黃火貴雖比何興鎮(zhèn)定點(diǎn)兒,但鷹鉤鼻子里也流下清涕。
“罷了,罷了!了不得了,白白要了老人家一條命,卻交不得差!”何興突然跺腳,一屁股跌坐在河邊。
“為何?”黃火貴急問。
“模樣對不上?!?/p>
黃火貴腦袋“嗡”的一聲,腿一軟,也跪在河邊。
太陽已落山,天很快黑了,幸好橋上再沒行人。事已至此,二人別無他法,只好找到一處樹密草深處,把尸體藏了起來。他們想,正是夏天,過個八九天,尸體腐爛,不好辨認(rèn),再去交差,也許能蒙混過關(guān)。
黃火貴的腿還在發(fā)抖,他惡著聲說:“何興,咱倆已經(jīng)把天大的事干下了,回去把你的那張臭嘴夾緊些,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說,包括家里人!萬一走漏了風(fēng)聲,咱倆就得搭上性命?!?/p>
何興雞啄米似的點(diǎn)頭。
第二天,二人裝模作樣,仍到河邊找尸。
八九天里,他們不知又挨了多少罵,遭了幾回打,但他們心里又虛又踏實(shí),每天早出晚歸,繼續(xù)尋找。虛的是不知那老頭的尸體腐爛得怎樣,交不了差咋辦?踏實(shí)的是總算有了尸體,好歹能交差。
十天后,黃、何二人來到藏尸處,但見一團(tuán)綠頭蒼蠅爬滿了尸體,嗡的一聲,飛起來在二人臉上亂撞亂碰。二人捂嘴捏鼻,忍住惡臭,取出尸體,發(fā)現(xiàn)尸體已腐爛得無法辨認(rèn),根本判斷不出是年輕還是年老,但是個男的卻是真的。于是,他們一個看著尸體,一個跑去告知茍縣長。
茍縣長一聽大喜,趕快派人到小北村,叫來付建英認(rèn)尸。
付建英一見尸體就假裝號啕大哭:“我可憐的人啊,你死得好慘哪,我的個好男人?。”iL你心太狠哪!”
誰也沒注意到,其實(shí)兩個衙役發(fā)現(xiàn)尸體的地方,袁玉曾經(jīng)指認(rèn)過,盡管他是隨便指認(rèn),但確實(shí)指認(rèn)過,兩個衙役為何在前段時間找不著?直到今天才找著?難道袁玉害死薛長河的那晚連夜下水,把尸體埋在水底?被這兩人今天發(fā)現(xiàn)后挖了出來?
尸體弄回去后,付建英又一次披麻戴孝,哭聲不斷,請來左鄰右舍、村里人等,幫忙入殮安葬。
茍縣長松了口氣,薛長河之死終于結(jié)了案。黃、何二人得到豐厚獎賞,心里高興,去何興家喝酒慶賀。
過了一年多,袁玉之案終于批復(fù)下來,綁出來行刑的那天,小北村人全體出動,跟隨來到刑場,大呼小叫,都說保長死得冤,群情激憤,卻苦于拿不出薛長河被另外之人殺害的線索和證據(jù),無可奈何。
袁玉還是受刑了。
小北村人放不下這件事,也咽不下這口氣,自發(fā)到處明察暗訪,仍無結(jié)果,實(shí)在無計(jì)可施,李大頭、張無下巴、曹三愣、王半耳幾個召集大家聚在一塊兒,商議出一個不是辦法的笨辦法,大家湊出一筆錢,輪流在東西南北,各個村口,擺放木牌,上面寫明袁玉的冤情,并寫著誰能弄清楚薛長河失蹤之謎,那筆錢歸誰,但一直無人應(yīng)賞。
付建英跟崔明仁最終住到了一起??靸赡炅耍械娜?,女的也忍,忍住相思之苦,沒在一塊兒纏綿快活過,這是她和崔明仁殺害薛長河那晚約定好的,事情沒了結(jié)之前,兩人千萬不能見面,哪怕是晚上偷偷地也不行,只是為了不被人發(fā)現(xiàn)和猜到他們早就私通。
付建英把那具尸體埋葬后時間不長,就不斷有媒婆上門,她都以丈夫尸骨未寒,兇手尚未伏法為由推擋回去,這樣越發(fā)使人覺得她長那么漂亮,年紀(jì)還輕,卻能為夫守孝,堅(jiān)守婦道,實(shí)屬不易,村里人無不稱贊。
她也沒料到袁玉會承認(rèn)殺了薛長河,起初咬定告他時,心想袁玉清白無辜肯定不會把薛長河失蹤案攬?jiān)谧约荷砩?,而且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只要袁玉咬牙不承認(rèn),死無對證,頂多也就是在獄中受點(diǎn)兒罪,吃點(diǎn)兒苦,遲早會被放出來的。哪料到袁玉不但承認(rèn)殺人,衙門里那兩個貨不知從哪里還弄來了一具尸體,她只好違心地就坡下驢認(rèn)領(lǐng)。她清楚只要認(rèn)領(lǐng)了那具莫名其妙的尸體,等于也認(rèn)領(lǐng)了袁玉的命。果不其然,袁玉最終被判了死刑,她頓感自己身心背負(fù)的枷鎖越沉重了。她的男人就在她每晚睡的炕下,卻不能下地干活,她被男人疼寵慣了,雖不怕苦不怕累,但嬌柔的身子受不了常在田地里的粗笨重活,斷了生計(jì),日子越過越緊巴,只好給人洗洗縫縫,勉強(qiáng)度日。
村里人雖說暗地里惦記她美色的不少,但因寡婦門前是非多,薛長河剛死,怕惹出麻煩,上門騷擾來的人沒有幾個,這讓她雖每時每刻提心吊膽,倒也平安無事。
付建英自從在保長家要人后到現(xiàn)在,再沒敢在袁玉家門前經(jīng)過一次,她心里有鬼,怕見袁家的任何人。袁家的人倒是隔三岔五到她院門前,哭罵天,哭罵地,當(dāng)然也忘不了痛罵她,她雖心驚肉跳,面燒耳熱,卻從不反罵,默默承受,這么反常竟沒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反而覺得她通情達(dá)理。
袁玉死后時間不長,終于有媒婆向付建英介紹了西村的崔明仁,她當(dāng)然點(diǎn)頭同意,只是提出一個要求,崔明仁必須上她門來,媒婆來回走動,最終雙方談妥。
媒婆哪里知道,這也是付建英和崔明仁在殺害薛長河那晚約定好的,現(xiàn)在只是做個樣子。若付建英嫁到崔家,薛家的屋子沒人住,遲早會被族人占去,那屋里住了別人,萬一翻修炕,薛長河的尸骨就會暴露。
一切都合情合理,似乎天衣無縫。
領(lǐng)村有個慣偷叫楊留留,聞聽小北村有戶富有人家今天嫁女,天黑前溜到村里。村街上溜達(dá)一趟,已觀察好那家的位置。
進(jìn)村時,他駐足在村口立著的一塊木牌前,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牌子旁有個老頭坐著,兩眼空洞,不知望著什么。他問,老頭翻了他一眼,耷拉下眼皮,愛理不理地,斷斷續(xù)續(xù)地給他講了牌子上寫的內(nèi)容,他看似在聽著,眼神卻游移不定,觀察著村口少有的幾個村民,心里想著晚上如何下手順點(diǎn)兒財(cái)物,什么薛長河尸首,袁玉的寃枉跟他有何關(guān)系,不過,老頭最后說的村民們湊的賞錢倒是不少,令他心里一動。老頭還沒絮叨完,他已溜進(jìn)了村子。他自幼父母雙亡,吃百家飯長大,雖營養(yǎng)不良,卻長得鬼精鬼靈,跟一幫不良少年胡混,混來混去,混成一個小偷,經(jīng)歷無數(shù)次偷盜,已成一個慣偷。
付建英兩次發(fā)葬丈夫,一次招男重嫁,楊留留混在乞丐里面也去過兩次。
這次沒跟乞丐一塊兒白天來,是不想只討點(diǎn)兒彩頭,或要碗飯吃,他想趁著天黑到嫁女那家順點(diǎn)兒財(cái)物,變賣成錢,過幾天快活日子。
天黑時,楊留留踅摸到門戶較熟的付建英家,院門虛掩著,他悄悄潛入,藏在窗下暗處,想休息到夜深人靜時再下手。
忽然,一個醉漢踉踉蹌蹌地破門而入,楊留留在窗外被驚醒,睡意全無,食指沾點(diǎn)口水,輕輕戳破窗紙,一股酒氣從窗紙洞里鉆出,嗆得他差點(diǎn)兒打了個噴嚏。
“賤人!賤人!死到哪里去了?水,水!我要喝水,給爺拿水來。”語氣不但粗魯,還透著股跋扈勁兒。
“又喝成這樣,你就不能少喝點(diǎn)兒?”隨著一聲輕輕的嘆息,付建英的話聲中帶著怯意。
“少啰唆,快給爺?shù)顾??!?/p>
一聲脆響,是瓷器掉落地上碎了的聲音,還有付建英的輕聲驚呼。
“這么熱,你想燙死老子?。俊?/p>
“你還喝?”付建英的聲音。楊留留聽出男的咂咂地又在喝酒。
“賤人你給爺好好聽著,好好伺候老子,不然,哼!你心里清楚?!?/p>
屋內(nèi)半會兒沒了聲響。
“賤人,怎么不說話?”
“我說啥?你別老拿我親夫的事嚇唬我,他可就在這屋里,當(dāng)時你也在場,是你先提出來要害死他,是你先動手,是你下狠手掐死他,你也脫不了干系?!迸说穆曇羯源罅诵Z氣中也有了幾分怨氣。
“哼!臭女人,你敢嚇唬老子,不用老子說,這村里人都知道老子到你家才多長時間,你那窩囊廢男人死了兩年多了,之前誰認(rèn)識誰呀?老子到你家,是肖媒婆子三番兩次騙我來的,老子夠虧的了。你胡說啥?誰給你證明當(dāng)時我也在場?”
楊留留在窗外聽得一頭霧水,豎起耳朵,生怕漏了一句。
“你以為你胡攪蠻纏就有理了?就和那事脫了干系?就可任意欺負(fù)我?折磨我?就可騎在我頭上拉屎撒尿?就不怕我告官?大不了……”
“大不了啥?大不了啥?”
“啪啪啪!”只聽見幾個耳光打得響亮。
楊留留幾乎一個蹦子跳進(jìn)門去,但還是忍住了,縮到窗下,只把頭探到窗根,滴溜溜的兩只賊眼,一只緊貼窗紙洞,往里窺視。
付建英已被打倒在地,低聲輕泣,肩膀一抖一抖,哭聲雖輕,卻哭得悲傷。
“要不是為了你,我能讓你殺了我的親夫么,你當(dāng)時心狠手辣,把尸體分成幾塊,藏在炕下,兩年多了,我冬天不敢生火填炕,夏天不敢清理翻修,還不知他的尸體全腐爛了沒有,屋里的蒼蠅越來越多,每天往外驅(qū)趕這些成群的蒼蠅就夠我提心吊膽了,你就這樣虐待我,真是個狼心狗肺沒良心的東西,我爹當(dāng)年說的一點(diǎn)兒不錯,悔我被你迷了心竅!”女人一面自言自語,一面長吁短嘆抽泣。
楊留留在窗外聽得一清二楚,驚駭?shù)么髲堉?,頭皮陣陣發(fā)麻,心里暗喜,這趟小北村來得太值了,以后我再也不用干偷盜的勾當(dāng)了。他正欲溜出院門,卻聽得那婦人又在自說自話,索性緊貼窗前,再次豎起耳朵,聽個明白。
“你的柔言軟語呢?原來全是哄我的。比起我親夫,你差遠(yuǎn)了,他知道疼我惜我,捧著我,寵著我,哪舍得打我罵我,連粗笨的活都不讓我干。我舍了身子,舍了親夫的命,活守了兩年寡。重活干不了,輕活不掙錢,害得我給人家洗衣縫被。實(shí)指望跟你過個好日子,沒想到換來的竟是你的虐待、你的打罵。你好吃懶做,不下地干活,五天里三天喝醉,喝醉了就折磨我,打罵我,耍你的威風(fēng),不把我當(dāng)人看。村里人哪個不說你是個二流子貨。我真是瞎了眼,腸子都悔青了,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跟你私通,跟你害了我的親夫,把日子過成這樣,你對得起我么?你的良心叫狗吃了么?”
楊留留不耐煩起來,覺得再聽也沒啥意思,無非是些婆婆媽媽的絮絮叨叨,轉(zhuǎn)身溜出院門。
次日一早,楊留留在村街上大喊大叫,逢人就宣稱:“我弄清薛長河是怎么死的了,而且知道尸骨在哪,拿賞錢來。”
小北村人越聚越多,有人認(rèn)出他是小偷,但說不出來他的名號。眾人不信,說見了尸體再給錢。
楊留留卻說:“尸骨你們也不要急著見,我也不急著領(lǐng)賞錢,我去趟城里,有件事非辦不可,辦完事我再回來帶你們?nèi)タ词?,看完再給我賞錢?!?/p>
不到晌午,楊留留到了縣里,來到衙門前,不敢進(jìn)去,賊頭賊腦,往里窺看。楊留留要找何興,不找黃火貴,是在平常打交道中,覺得何興長得雖讓人看著不舒服,但好說話些,不像黃火貴,老拉著個驢臉,陰晴不定,喜怒無常,讓人琢磨不透,望而生畏。
何興出了衙門,見是楊留留,滿心歡喜,臉上堆下笑來,引他到僻靜處,問:“又干了件漂亮活吧?”
“是啊,漂亮極了,高興得我恨不得跳個蹦子?!睏盍袅粢荒槈男Α?/p>
“快說,究竟得到什么寶貝了?別啰唆,拿出來?!焙闻d瞪著三角爛眼,左右前后望了望,他是怕被人看見自己和小偷在一起,顯得勾勾結(jié)結(jié),讓人多生猜疑。
“你還怕呀?那么大的事都敢做,向我勒索點(diǎn)兒贓物算啥呀?”楊留留還是一臉詭笑。
何興沒聽出楊留留的話外之意,裝作滿不在乎地抬腳要走,丟下一句:“失主要是報(bào)官,看我怎么收拾你?!?/p>
“你怕是收拾不了我了!我倒是能收拾你了!”楊留留在何興身后慢慢地說。
何興停住腳步,轉(zhuǎn)回身,揉了揉三角眼,滿臉驚訝問:“小子你說啥?你收拾我?你拿什么收拾我?”
楊留留仰起頭,瞇著眼,緩緩地說:“拿你們交給官府的那具尸體來收拾你。”
何興心里“咯噔”一下,頭頂轟的一下,定住了身子,三角眼中滿是驚慌。頃刻,他回過神來,上前一步,揪住楊留留的衣領(lǐng),推到墻根,咬牙切齒地說:“你小子別滿嘴跑火車,那薛長河的尸體,是我們千辛萬苦找出來的,兇手袁玉也伏了法,你小子提他干什么?想拿他嚇唬我?”
何興那薄嘴皮黃牙縫的唾沫夾著臭氣噴在楊留留的臉上。
楊留留轉(zhuǎn)過頭去,慢悠悠地說:“我發(fā)現(xiàn)了薛長河的真尸!”
何興頭頂上又一次“轟”的一聲,心直往下墜,整個人像大石往下壓一樣,直不起腰來,松開揪著楊留留衣領(lǐng)的手,扶住墻,腿軟得好像沒有骨頭,撲騰坐在地上,軟溜溜地問:“真的假的?你在哪發(fā)現(xiàn)的?你想怎么收拾我們?”
“我想拿回我前段時間孝敬你們的那些財(cái)物,不,要折算成現(xiàn)錢,而且是雙倍?!睏盍袅粢蛔忠痪涞卣f。
魂不在身上的何興聽到楊留留的這么幾句,心頭頓時略寬,這小子貪財(cái),只要不報(bào)官,不亂嚷嚷,事情也許還有轉(zhuǎn)機(jī),三角眼隨即轉(zhuǎn)了轉(zhuǎn),說:“好說,好說,待我和黃警官商量一下,立馬按你說的退還給你?!?/p>
楊留留點(diǎn)了點(diǎn)頭,跟何興約好明天傍晚到靠近縣城的銀山河邊見面交錢。何興失魂落魄地匆匆去了縣衙。
黃火貴被何興悄悄地叫到離衙門不遠(yuǎn)處的一家小茶館里,剛坐定,一聽何興說有人發(fā)現(xiàn)了薛長河的尸體,頭皮炸了,“嚯”地站起,又跌坐在凳子上,半會兒無聲,滿臉的橫肉抖了又抖,明突突的眼珠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問何興:“是誰發(fā)現(xiàn)的?在哪發(fā)現(xiàn)的?”
“就上次我們抓了又放了的那個小偷楊留留,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他沒說?!焙闻d的聲音中明顯帶著六神無主的緊張和恐慌。
“這么說上次把那小子放錯了,就不該放他。你先不要慌,看你那副德性,遇上點(diǎn)兒事沉不住氣。就當(dāng)啥事也沒有,別哭喪個臉,叫弟兄們覺得我們攤上了多大的事?!秉S火貴嘴上雖硬,心里也是無頭緒的驚慌。
“我的黃哥哥,掉頭的事,能不慌么?”何興快哭了。
“慌有啥用?”黃火貴低聲呵斥,“那小子不告官,私下里找你,必有圖謀,他還說了什么?”
“他要我們把前段時間孝敬的財(cái)物退給他,不要實(shí)物,折算成現(xiàn)款,兩倍?!?/p>
“嗯!這就好辦。小偷就是小偷,啥時候都惦記那點(diǎn)兒得手的東西。你算算,前段時間他孝敬我們的東西值多少錢,再加倍還給他。”
“那些東西可是你拿的多,我拿的少啊。”
“都啥時候了,你還計(jì)較這些?!”
何興欲言又止,別過頭去。
“好了,今晚在你家咱們再仔細(xì)合計(jì)合計(jì),這兒不是商量這事的地方。”
何興的家在城北鹽店巷陳家小院。晚上,何興支開老婆孩子,倆人到一間僻靜小屋,關(guān)起門,在低低的爭吵中算清該退還楊留留贓款的數(shù)目,何興心里還是沒底,說:“萬一楊留留得到后還不放過我們,隔三岔五訛我們咋辦?”
黃火貴撓著頭說:“就是啊,只怕我們以后對他的偷竊得睜一眼閉一眼,還得不斷罩著他,甚至拿我們的錢財(cái)孝敬這小子?!?/p>
“要不這樣,”何興眨巴著三角眼說,“給他錢時警告他,讓他拿著錢遠(yuǎn)走高飛,不要在我們縣里露面?!?/p>
“那也不是長久之策啊,小偷誰有誰的地盤,那小子還年輕,不甚懂得惜錢,在外地三下五除二把那些錢敗了,人生地不熟,偷竊無從下手,弄不好又回來,晃蕩在縣城,始終對我們是個威脅啊!”
何興低頭不語,黃火貴也抓耳撓腮,在地上轉(zhuǎn)磨。沉悶中,黃火貴突然寒著臉,咬牙切齒地說出一句:“那就讓他消失?!?/p>
何興一聽,心里一跳,緊問:“怎么讓他消失?”
“除掉他?!秉S火貴的眼里閃著兇光。
何興心里又一凜,忙說:“不可不可,我的哥哥,上次害了那騎驢老頭,不知你咋想,我反正常做噩夢,心上老壓著塊石頭。其實(shí),當(dāng)時大可不必要了那范老頭的命,尸首找不見,大不了多挨些訓(xùn)罵,最壞的結(jié)果,無非就是不吃警察這碗飯,可咱倆心里踏實(shí)?。 ?/p>
黃火貴不語,何興又說:“況且現(xiàn)在那小偷敢訛我們,保不準(zhǔn)他把這事沒給別人透露,萬萬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一條人命就弄得我們這樣寢食不安,你還想再弄出一條啊?”
黃火貴覺得何興的話有理,但往遠(yuǎn)里想,不除那小子心里才是一塊病,狠狠心說:“那小子在這里無根無基,干的又是人人可憎的營生,難免不遭人嫉恨。我們把錢給他,再殺了他,把錢再拿回來,在他身上少量撒落些,若有人發(fā)現(xiàn)尸體,也定會往有人見財(cái)起意,謀財(cái)害命方面想,誰會想到我們的頭上?”
何興還是搖頭,連說:“不行,不行,我可再不想殺人,楊留留那娃可沒得罪我們啊!”
“誰讓他沒事找事,發(fā)現(xiàn)薛長河的尸體呢?他不死,我們就得死,他這是自己找死?!秉S火貴似是下定了決心,語氣堅(jiān)定。
“唉!我怕把他弄死,還是紙里包不住火,遲早會被官府發(fā)現(xiàn)的。”何興仍在唉聲嘆氣。
“弄死一個是死,弄死兩個也是個死,走一步看一步吧?!秉S火貴邊說邊出門而去,留下何興一個人坐在那兒發(fā)愣。
昏暗的燈光,左右搖晃了兩下,忽明忽暗,何興的那張黃臉,一會兒綠,一會兒青,一會兒模糊不清。
銀山河從北鄉(xiāng)穿過,兩岸散落著一些村莊,離縣城不是太遠(yuǎn)。小北村在河的中游南邊,三面環(huán)山,西面雖無山遮擋,卻是成片成片的楊樹和柳樹。貼著東山根,稀稀拉拉住著不到百戶人家。村前是一片河灘,河灘的中間是彎彎曲曲的河道。說是河,在南方人的眼里,也就是一條小溪。河床雖寬,布滿鵝卵石,但那是歷久以來的無數(shù)次洪水沖刷出來的。平日里的水,沿著西南高東北低的地勢,流淌得既不寬闊,也不深厚,沒有多少浪花,更無半丈豪情。
楊留留滿臉紅光,接過何興遞給他的錢,揣在懷里,心花怒放:“哈哈,沒想到平日里耀武揚(yáng)威,飛揚(yáng)跋扈的兩個縣役,竟在自己面前乖得像孫子。平日里作威作福慣了的兩個壞蛋,今天對他客客氣氣,賠著笑臉,說話不再喝聲斷氣,態(tài)度不再像往日那樣居高臨下,而是神色恭敬,不再倨傲,哈哈,好玩,真他媽太好玩了!”
正自得意,猛抬頭發(fā)現(xiàn)大個子縣役的臉色忽晴忽陰,眼神游移,晴時跟何興一樣,皮笑拉著肉笑,肉卻極不愿笑,陰時滿臉掛著寒霜,在夕陽的余暉中閃著冰光,楊留留心里一驚,忙收起想戲弄一下二人的想法。他滿臉堆笑,雙手作揖說:“兩位公差大人,請放心,我楊留留雖年紀(jì)不大,但一向說話算數(shù),這件事就你們知、我知,還有兇手知,再不會有人知道,我會把它爛在肚里,永不外泄?!?/p>
“真的嗎?”黃火貴陰陰地問。
“這位縣役大人難道信不過我?”楊留留揚(yáng)著眉說。
“不是,這個,嗯,請楊妙手,啊不,楊高手不必多慮,黃大哥是怕你把錢花完,又來勒索我們。”何興搶著說,還給楊留留遞了個眼色。
楊留留何等機(jī)靈,他掃了黃火貴那鐵青著陰冷的臉一眼,心頭一震,再一次雙手作揖說:“兩位公差大人務(wù)必請放心,就此別過,咱們今后互不認(rèn)識,各走各路吧?!毖粤T掉頭而去。
霞光正在潰退,天邊一抹血紅,懸在山巔。起風(fēng)了,河邊的蘆葦沙沙作響,荒草一陣搖擺。黃何二人望著楊留留被最后一抹夕陽染成暗紅色的背影漸漸遠(yuǎn)去,長出了口氣。
楊留留的懷里不光揣著剛才黃何二人給他的錢,還有一張紙。那張紙上只有“付建英的炕”五個字,是他中午找人寫的。
早上何興急慌慌找到他,說傍晚給你錢時千萬不要多說話,拿著錢遠(yuǎn)走高飛吧,永遠(yuǎn)不要回來,切記切記!他從何興的三角眼中看到了真誠,雖不甚理解何興那些話后面的真實(shí)意思,心里還是暖了一下。
楊留留快步往前走著,不敢回頭,憑直覺那兩個惡狗一直在盯著他,直到拐了個彎,確信他們看不到自己了,他才把那張紙從懷里掏出來,折好塞進(jìn)鞋里,快步向小北村奔去。
黃何二人看著楊留留從他們的視線里消失后,轉(zhuǎn)身回到城里,各自回家。不一會兒,黃火貴騎馬出城,朝著楊留留走去的方向疾馳而去。
李大頭和張無下巴摸黑往小北村趕路。他倆是受村里人的囑托,到城里找那個不知叫啥名的小偷,沒想到在城里四街八巷轉(zhuǎn)了一天,不見那小偷的影子,問人,因說不上名字,也問不出來個頭緒。眼看天快黑了,倆人無錢住店,只好回去,好在縣城離小北村也不是太遠(yuǎn),明天再來找吧。
那天,小偷說發(fā)現(xiàn)了薛長河的尸體,又說去城里辦件事,辦完事再來村里領(lǐng)大家去看尸體,大家在半信半疑中放他走了。后來有人后悔,說不應(yīng)該讓他走,把尸體找著再放他走才對。等了兩天,不見他回來,大家等不住了,推議讓李張二人進(jìn)城去找。推議李張二人的原因是李大頭認(rèn)識那個小偷,張無下巴說他那天在村里記住了小偷的模樣,只要碰見,肯定能認(rèn)出來。為了薛長河的尸首,為了還保長一個清白,村里人沒少費(fèi)神,好不容易有人說發(fā)現(xiàn)了尸首,又眼睜睜看著那人沒講明白,從眼前走了,這好比天窗里掉苜蓿,給人丟了個影兒。
突然,隨著急促的馬蹄聲,一個人騎馬從李大頭和張無下巴身旁疾風(fēng)而過,張無下巴說:“李哥快看,那人好像是找過薛長河尸體的縣役。”
李大頭說:“我看著也像,他和那個瘦矮個縣役不知往我們村和銀山河跑了多少趟,這狗日的這么晚了從哪冒出來?”
張無下巴說:“好像是從我們村那個方向來的。咦,李哥,那個小偷如果真發(fā)現(xiàn)了薛長河的尸體,那兩個縣役找出來的尸體又是誰的?付建英還辦了喪事,把那尸體葬了呢?”
“對呀,我怎么沒想到這一層呢?回去得好好問問付建英?!崩畲箢^拍著手說。
兩個人說著話,在黑夜里繼續(xù)往前走。
漆黑的曠野,天上布滿星星,遠(yuǎn)處有狗叫聲,不寬的土路上,倆人的腳步聲踏破寂靜,離村子越來越近,村里的狗吠聲越發(fā)清晰。
張無下巴說:“李哥你等我一會兒,我撒泡尿。”說完往路邊一閃。
撒完尿的張無下巴大叫一聲:“李哥快來看,手指著路邊草叢。”
李大頭邊說怎么了邊緊走幾步,順著張無下巴手指的地方定睛細(xì)看,一只人的光腳丫子在草叢里露出,兩個人你望我我望你,半會兒,才躡手躡腳地到那人腳前,扒開草叢,一個人躺在地上,蹲下身細(xì)看,胸口一片潮濕,顯然是血,摸摸嘴巴和手腕,還有余溫,說明剛死不久。黑暗中能看出來是個年輕男人,卻看不清長相,李大頭說:“張老弟你有火嗎?”
張無下巴搖頭說沒有。
李大頭哆嗦著嘴唇說:“這樣吧,我看著這人,你快去報(bào)官?!?/p>
張無下巴跺了跺腳,說:“李哥,這人我們不認(rèn)識,報(bào)啥官呀?趕緊走吧,免得惹禍上身?!?/p>
“這你就不懂了,既然遇見了,報(bào)官總比不報(bào)好。夜太黑,我雖不敢確定,但總覺得這人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小偷,你再瞅瞅,是不是他。”李大頭坐著不動。
張無下巴彎腰盯了會兒死人,揉揉眼說:“李哥,我看著有幾分像,夜太黑,不敢確定?!?/p>
“再說報(bào)了官,官府來人一查,也許能抓到兇手?!崩畲箢^接著剛才的話說。
張無下巴點(diǎn)頭剛欲走,李大頭又說:“這兒離城里遠(yuǎn),離村子近,要不你還是快快去村里吧,先叫上曹三愣和王半耳,分頭叫上大家來此,人多主意多,再商量怎么辦吧?!?/p>
張無下巴說聲好嘞,人已經(jīng)竄到路上,邁開雙腿跑起來。李大頭又喊:“再來時把燈火帶上?!?/p>
張無下巴應(yīng)一聲記住了,人已遠(yuǎn)了。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終于隱隱約約聽到了人聲,還有越來越多的狗叫聲,他心里一寬,揉揉雙眼,到路中間向小北村張望,人聲雖嘈雜但還是隱隱約約,不過有些火一樣的亮點(diǎn)向他這里移動。他們來了!他心里一熱,幾乎大聲喊出來,迎著那些亮點(diǎn)走了幾步,又折回到坐過的地方,站著等待。
火把照在草叢里那人身上,胸口一個窟窿,衣襟敞開著,被血洇成紫黑色,身下的血已凝固,模樣很年輕,一只腳上有鞋,一只腳上沒鞋,身邊散落著一些錢幣。村民們無不臉顯驚駭。
有人眼尖,說:“這不是前幾天在村里見過的那個小偷嗎?”
李大頭心里一沉,果然是他。和幾個跟小偷說過話的村民蹲在那人的頭旁,讓火把照近點(diǎn)兒,仔細(xì)看了又看,確定是楊留留。
有個上了年紀(jì)的村民說:“如果這人真是那個小偷,他那天在村里所說不假,一定是真發(fā)現(xiàn)了薛長河的尸體。”
眾人一聽,又嘰嘰喳喳開了?;鸢衙爸p輕的黑煙,剛往上升就被黑夜吞沒。
老村民又說:“這個小偷有良心,他定是遵守承諾,給我們指認(rèn)薛長河尸骨藏的地方來了,當(dāng)然,也是為了我們湊上的那筆錢,但不知為何卻被人在這半道上殺了?殺他的又是誰?”
眾人雖點(diǎn)頭,但個個一臉茫然。張無下巴腦子活泛,一拍腦門,自言自語道:“該不會是他吧?”
張無下巴趕緊擺手讓大家靜聲,細(xì)說了天剛黑時在前段路上,他和李大哥看見一個人騎著馬往城里去了,那人是曾查找過薛長河尸體的縣役。
李大頭也說:“確實(shí)是那個縣役,雖在黑夜里,但我倆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他來過我們小北村的次數(shù)太多了,那段日子幾乎每天都來,來就在河邊晃蕩?!?/p>
張無下巴又說:“要是這個小偷真發(fā)現(xiàn)了薛長河的尸體,那兩個縣役找出來的又是誰的尸體呢?這里面肯定有問題……”
老村民接過話說:“就是啊,付建英還認(rèn)了那具尸體并埋了呢……”
李大頭聽到付建英的名字,猛抬頭,在人群中快速掃了一眼,張無下巴輕聲說:“我沒叫崔二桿子?!崩畲箢^點(diǎn)頭。
老村民的話沒說完,接著說:“聽兩位大侄子這么一說,我心里亮堂了,這個小偷說他發(fā)現(xiàn)了薛長河的尸體,可尸體早在兩年前就被付建英認(rèn)領(lǐng)埋了,其中有一具肯定是假的,而小偷在來我們村告知真相的路上被人殺了,殺他的偏偏是找到尸體的縣役,那說明縣役交差的尸體是假的,小偷發(fā)現(xiàn)的是真的。為什么呢?大家想一想,薛長河的真身被發(fā)現(xiàn),對那兩個縣役意味著什么?”
火把映照著眾人的臉,都是驚訝之色,靜靜地聽著老村民的話。
“陳大叔,那你說咋辦?小偷死了,我們還是不知道薛長河的尸骨藏在哪,而殺他的狗縣役,我們只是猜疑,沒告他的證據(jù),僅憑在路上遇到過他,再無任何證據(jù),怕不行吧?”李大頭說。
“李家侄子你說得對,這事還真不好弄。”老村民說完沉吟良久,又說,“這樣吧,咱們把這小偷抬回村里吧,明天再抬到官府報(bào)官,跟官府的人說明我們的疑慮,讓官府查吧。大家說行不?”
眾人議論一陣,別無他法,也只能如此。
突然有人說:“天快亮了!”
大家往東方望去,天空已現(xiàn)魚肚白,天真的快亮了。
曹三愣說:“天馬上亮了,大家不如在此稍等一陣,就不回村里了,天亮后直接去縣衙,免得抬著這尸首來回折騰。”
老村民也說:“行,那就在這里稍等一下,天亮透了再去縣城?!?/p>
眾人無異議,斜躺橫臥在路邊樹下歇息。天已大明,陽光如同過于殷勤的篦子,或是梳子,斜斜地在草叢和樹林中游弋,替樹枝樹葉、草莖草根梳理,于是樹枝樹葉草叢直起腰來,迎接霞光。
老村民站起來,面朝晨光,大聲喊:“大家起來吧!”
眾人圍在死者的周圍,幾個年輕力壯的村民剛要抬起尸體出發(fā),老村民望著那張年輕清俊卻蒼白無色扭曲了的臉,心生憐憫,說:“先不要抬,大家分頭在附近找找他的鞋子吧,不能讓他光著一只腳呀?!?/p>
不一會兒,一個村民拎著一只布鞋過來。老村民說:“快拿來,我給他穿上?!?/p>
老村民接過鞋,正要往楊留留光著的那只腳上套,卻看見了那張折疊成一小塊的紙,“咦”了一聲,拆開來,紙上只有五個字,卻不認(rèn)得,抬頭問誰認(rèn)得這幾個字?王半耳上前接過紙,看了下,才發(fā)現(xiàn)拿倒了,轉(zhuǎn)正,念“付建英的炕”,念完,不明白意思,抬眼詢問大家。
大家正在琢磨,張無下巴眼睛一亮,說:“陳叔,我明白了,這是小偷告訴我們,薛長河的尸體在付建英家的炕下面?!?/p>
“嗯,你分析得極對,他可能覺察到有人要害他,做了防備,把藏尸之地寫在紙上,藏在鞋里,怕跟我們見面之前遭到毒手,希望有人能發(fā)現(xiàn)這張紙,以免我們永不知道真相。難得??!難得這孩子這樣有心機(jī),要不然,長河的尸身怕是永無見天之日??!”
老村民說完,動作麻利地給楊留留尸體穿好那只鞋,在大家的紛紛攘攘中,他亮高嗓門說:“大家再別吵吵了,趕緊回村里,一刻也不能耽誤,直接去薛家?!?/p>
“那這死人咋辦?”李大頭問。
“先放在這里,找到那具冤尸再說?!?/p>
眾人擁進(jìn)付建英家,崔明仁還在炕上沒起來,付建英在掃著院子。李大頭在院角找到一把鐵锨和一把镢頭,把鐵锨遞給曹三愣,分開眾人,來到炕前,掀起席子被褥,砸開炕面。
看著腐爛不堪的幾塊尸骨,眾人憤怒極了,綁了癱成泥的付建英和胡竄亂跳的崔明仁,一頓亂打,有人在付建英的身上胡摸亂掐,趁機(jī)占便宜。
付建英披頭散發(fā),漂亮的臉蛋變了形,嘴角流著血,悠悠地說:“報(bào)應(yīng)來了?!庇终f,“是崔明仁這個惡魔殺害了我的親夫?!?/p>
崔明仁被打倒在地,一邊打滾掙扎,一邊賤婦長賤人短地狂罵不休。
朗日高掛天空,村里男女老少都擠在付建英家。袁玉家人更是哭得驚天動地,幾次撲上去要活剝了這對狗男女的臭皮,被村民們撕扯攔住。
“這對狗雜種!”
“奸夫淫婦!呸!”
“可憐了那薛長河!”
“袁保長更可憐!冤死了!”
“天殺的!我們咋沒想到是這兩個狗日的害了長河!”
“那個小偷是咋知道尸體在炕下面的?”
“我們也不知道,小偷也死了!”
“咋死的?”
“被人殺了!”
“誰干的?”
“縣役干的?”
“啊?”
……
村民們罵聲不絕,議論紛紛,群情激憤。
老村民等大家消停下來,高聲說:“蒼天有眼啊!讓我們終于找到了薛長河的尸骨!萬事皆空因果不空,做下惡事,總有報(bào)應(yīng)的一天。把這些尸骨包起來,押著這對奸夫淫婦、殺害薛長河的兇手,還有那個小偷的尸身,我們都去縣里,給袁保長申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