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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官巧斷連環(huán)案

    2019-11-25 01:41:20張正儀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9年6期
    關鍵詞:老爺

    張正儀

    朝廷大員,被貶七品,行為怪誕,人謂“昏庸”;尋常小案,何足道哉?唯有“昏官”,火眼金睛。偏執(zhí)援細絲,牽出連環(huán)局;倔強走曲線,逮住幕后人。真昏否?世人皆醉,他獨醒!

    大明永樂年間,明成祖朱棣遷都北平,南京作為留都,保留了吏、戶、禮、兵、刑、工六部,以及都察院、翰林院等京師機構。翰林院有位名叫卞德民的侍讀,官居正六品,因受方孝孺案文字獄的牽連,被貶為應天府江寧縣知縣。

    卞德民的外貌有點兒不隨人意,高高的身軀,精瘦的臉龐上是一雙腫而泛紅的金魚眼。不知是長年伏案編纂文章養(yǎng)成的習慣,還是出自娘胎就這樣,他總愛微弓著背,瞇著水泡眼靜思,讓人看不清他是睜著眼睛還是在打瞌睡?;杌韬诤谒刑欤瑹o暑無寒也沒年。

    卞德民身為文職官員,改任地方官,要為百姓謀福祉,實為拉馬上磨,趕驢耕田。然文官有文的辦法,來江寧之后,他就地聘請了一位師爺佐官以治。

    師爺名叫裘成,與卞德民的長相恰恰相反,矮矮的個頭,碩壯的身體,黝黑的臉上還長了半圈絡腮胡,毫無師爺之貌,看上去倒像個粗獷的屠夫。然而他輔佐辦案,送往迎來,上報擬稿,下發(fā)文告,手到擒來,對當?shù)仫L土人情也是了如指掌。他天生一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閑不住的嘴巴。

    卞德民上任的第一天就連鬧了兩個笑話。

    其一,他覺得驚堂木很有意思,小巧玲瓏,一寸余長,半寸見方,十個面,二十條邊線,夾在三指之間,拍下去聲響清脆,于是他拍個不停,不僅將堂下跪著的人驚嚇得一身冷汗,也將持杖的差人們唬得面面相覷。

    其二,立于他身后的師爺裘成總覺得老爺在打瞌睡,便不斷地提醒他:“老爺,縣衙公堂!”“老爺,審案呢!”“老爺,別昏睡!”直至卞德民忍無可忍,轉過頭大聲叫嚷:“老爺我眼睛瞪著呢,信不過?扒開眼瞼瞧瞧!”

    大堂上一陣哄笑,從此卞德民便落了個“昏官”之名。

    這日剛過晌午,卞德民正在翻閱陳案卷宗,裘成在旁指點講解。這時,衙門外鼓聲大作,大堂上一陣吆喝,兩名衙役將擊鼓人帶上堂來。

    “堂下跪著何人呀?”卞德民拍了一下驚堂木,看著卷宗,隨口問道。

    “我叫魏寶才,有天大的冤屈,請青天大老爺作主?!睋艄闹诉凳追兀菪〉纳碥|瑟瑟縮縮。

    “狀告何人?”

    “狀告家父?!?/p>

    “大膽刁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生我育我,哪有親子告父的,實為不孝!”卞德民怒眉倒豎,他此生最痛恨的就是不孝之子,他的母親就是被他不孝的胞兄氣得七竅噴血而亡的。

    卞德民二拍驚堂木,這一下比第一下重了許多,簽筒中的令簽搖晃起來。他大聲呵斥道:“來呀,先伺候二十大板!”

    裘成趕忙輕聲提示道:“老爺,使不得,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

    “堂下跪著的是個頑童。再說您還未問個中緣由,豈有行刑之理?”

    卞德民抬眼望去,堂下跪著的果真是個少年,他眉目清秀,稚氣未脫,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

    “罷了,本官體諒你年幼無知,起身說話,如說得在理,可免受皮肉之苦?!北宓旅褡詧A其說。

    魏寶才聽得伺候二十大板,張口結舌,驚慌失措,小屁股扭動了幾下,向右一歪,癱坐在地。他哆哆嗦嗦,雙手支撐著地,站了幾次才勉強起身,尚未開口,淚水先流,說道:“家父丟失了一幅畫,疑我所盜,便仗棍追打,若不是我逃得快,小命怕是難保。我雖年幼,卻明事理,豈會做那偷盜茍且之事!青天大老爺,我冤啊,堪比竇娥……”

    他話未說完,竟哇哇大哭不已。

    細看魏寶才,嫩白的左腮上有三道長短不一、凸起的紅指痕,右腿微屈,身體傾向一側,剛才難以起身,并非全是害怕,而是有傷在腿上。當父親的將孩子打成這樣,這會是丟失了一幅何等金貴的畫呀!

    卞德民想是這樣想,但還是不動聲色地問:“令尊何以視你為盜畫之人?”

    “家父在我床下搜出兩錠紋銀?!?/p>

    “紋銀有何出處?”

    “說不得的?!?/p>

    “哦——”

    孩童之言,直率坦真,不像撒謊。此案直線一條,屬于家事,民不告則官不究,只要將孩童的父親傳來便知分曉。

    “令尊何姓何名,家住何方?”

    大堂兩側的衙役暗暗竊笑,裘成提醒道:“老爺,姓魏,姓魏?!?/p>

    “老爺我姓卞?!北宓旅褶D過臉正色道,“魏寶才抬起頭來,回答本官。”

    “家父魏玉卿,家住魏家村,出縣衙東行,不出半個時辰便到。”魏寶才答道。

    “縱屈枉直之過,養(yǎng)不教,父之過。兩過必居其一。來人啦——”卞德民掃了一圈,看見了立于眾衙役身后的張捕頭,遂改口,“不用來啦,張捕頭,勞你辛苦,傳喚魏玉卿?!?/p>

    江寧縣衙有兩個捕頭,一個姓張,一個姓陸。張捕頭四十有余,從持杖衙役做起,升職捕房,在縣衙公差八年,江寧哪鄉(xiāng)哪鎮(zhèn)有多少條路口,哪家富得流油,哪個村窮得滴尿,他都了如指掌。陸捕頭二十剛出頭,外鄉(xiāng)人,論資歷他是做不得捕頭的,但前任知縣是他大舅,知縣之令無人敢違。前任知縣貪贓枉法,革職查辦以后,眾人避嫌,都對陸捕頭敬而遠之。陸捕頭獨來獨往,也落得清閑。

    “使不得,使不得。”裘成連忙阻攔。

    “怎的又使不得?難道魏玉卿也是頑童不成?”

    “非也?!濒贸筛皆诒宓旅穸呉环p聲訴說。

    原來,魏玉卿之父乃當朝高官,居二品,告老還鄉(xiāng)后,在魏家村大興土木,翻造宅第,又購置良田千畝,成了應天府第一大戶。魏玉卿之父駕鶴西去后,魏玉卿繼承衣缽,不同的是,他樂善好施,深得一方愛戴?;噬现扉缃ㄎ牡鄣腔藿ū逼交蕦m,他一下捐了黃金百兩,朱棣贈其一匾,題字為“上善若水”。如此背景,豈能憑小屁孩一兩句誑語,傳喚上堂?

    “退堂。”卞德民三拍驚堂木。

    這就退堂啦?眾衙役瞠目結舌。

    卞德民站起身,雙手反背,優(yōu)哉游哉地向后堂走去,裘成想阻擋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卞德民退堂自有退堂的道理,既然孩童的訴狀不可完全采信,被告又不可隨意傳喚,那唯一的辦法就是登門造訪。

    說話之間,縣衙的大轎已經(jīng)到了魏家村。

    卞德民撥開轎簾,讓魏寶才先行下轎。既然是拜訪,除了轎夫,只有師爺裘成跟班。

    眼前果然是一大宅,坐北朝南,在魏家村低矮的村屋之中,獨顯鶴立雞群。高聳的青磚小瓦院墻,朱漆大門,門前三層青石臺階,一道寬大厚實的青石門檻,一對雕花石鼓分立于左右兩側,門左側的青墻中鑲嵌著四只青石拴馬栓。

    大門敞開著,一道白色照壁擋住了視線。守門的家丁瞅見下轎的是知縣大老爺,飛也似的報信去了。

    卞德民剛走了幾步,尚未跨上臺階,魏玉卿便搶先迎了出來。魏寶才見了父親,像是老鼠見了貓,一個勁地往卞德民身后躲。

    “縣太爺大駕光臨,未曾遠迎,失禮失禮?!蔽河袂涔笆肿饕镜馈?/p>

    “哪里哪里,魏員外乃陪都名士,早該上門討教。遲也遲也?!北宓旅褡饕净鼐础?/p>

    “縣太爺請?!?/p>

    “魏員外請?!?/p>

    主客穿過天井,來到二進客廳。客廳正中果然懸掛著金字大匾“上善若水”,四個大字筆鋒蒼勁有力,如行云流水,卞德民一眼認出,四字確實出自當今皇上朱棣的親筆。

    再細看魏玉卿,六旬有余,手持檀木拐杖,身穿繡金長褂,頭戴黑色絲帽,體態(tài)臃腫,尤其隆起的肚皮將長褂頂成半圓。其臉龐倒是黑里透紅,慈眉善目,春色滿園。

    賓主重新敘禮,入座上茶。

    魏玉卿看見兒子,早已明白了三分,卻故意裝聾作啞地問道:“縣太爺大駕光臨,蓬蓽生輝,不知有何指教?”

    卞德民似乎沒有聽清魏玉卿說什么,反問道:“敢問魏員外膝下有幾子?”

    “承蒙大人關愛,老朽有四女一子?!蔽河袂渥鞔鸷螅痪o不慢地又問了一遍,“不知何事驚動了知縣老爺?shù)拇篑{?”

    “四個母鶴抬一個把子,魏員外老來得子,好福氣,好福氣。”卞德民搖頭擺腦地笑著,豎起拇指,一個勁地稱好。

    “老爺,魏員外問話呢。”裘成提示。

    “不急不急,魏員外乃應天府名紳,首登府上,先拉家常,再論公事不遲,此乃人之常情。說到哪里了?看,斷了線不是?不敘也罷?!?/p>

    卞德民拉過身后的魏寶才,推至客廳中央,一抹笑臉,一板一眼地說道:“說公事,確有公事一樁。頑童之語,不可作真,也不可作假,特來貴府求實。貴公子擊鼓……”

    “老爺?shù)囊馑际?,貴公子受了點兒冤屈,負氣來到縣衙,現(xiàn)已思想明白,回來給員外賠個不是,又擔心員外責難,這不是那不是,老爺就陪著來了?!濒贸蓳屵^話解釋道。

    “誰說這是我的意思?貴公子擊鼓鳴冤,叫屈大堂之上,本官不得不依案查辦,還得請魏員外說個子丑寅卯,本官有個交代?!?/p>

    裘成暗嘆一氣,真?zhèn)€不知人情世故的昏官,給個臺階不下,非鬧得人家父子為仇,雞犬不寧。

    果然,魏玉卿大怒,一邊罵著“這個畜生,我讓你擊鼓,我讓你申冤”,一邊舉起拐杖,劈頭蓋臉打了過去。魏寶才拖著受傷的右腿,一瘸一拐,沒命地逃避。

    卞德民也不阻攔,眼睜睜地看著一老一少在客廳里追逐,倒是裘成呼前喚后,分隔在倆人中間。

    魏玉卿跑累了,喘著粗氣,一屁股坐下,嘴中不住地叨念:“教子無方,見笑了,見笑了?!?/p>

    隨后,魏玉卿靜下心來,說出一段緣由:

    魏玉卿除了放田收租之外,還兼做字畫買賣。家中藏有諸多名人雅士的字畫,從六朝三杰,顧愷之、陸探微、張僧繇,到明代“吳門四家”的書畫之作,均有收藏。書畫買賣不像放田收租賺的是蠅頭小利,有時一筆買賣,動輒入囊成百上千,這便漸漸成了他的主業(yè)。

    前日,有一東瀛客商點名要看吳道子的《送子天王圖》。

    吳道子生于唐代,號稱書畫界的開山祖師,一桿畫筆甚是了得,所畫之物,栩栩如生,被后人尊稱為畫圣。相傳,吳道子畫驢于僧房,人若黃昏之時經(jīng)過,常聞驢踏藉破迸之聲。吳道子畫龍,每逢落雨,畫面鱗甲飛動,云霧升騰,煞有仙境之感。

    然而,吳道子喜愛在墻壁上作畫,宣紙之作少而又少,彌足珍貴。其中《送子天王圖》(又名《釋迦降生圖》)最為著名。此圖分為三段,第一段描繪王者天神及圍繞左右的文臣、武將、仙女;第二段一個踞坐石上的四臂披發(fā)尊神居中,兩側是手捧瓶爐法器的天女;第三段為印度凈飯王的兒子釋迦牟尼降生。此圖意象繁富,想象奇特,令人神馳目眩。

    這神作流落民間,東瀛商人不知用何種方法,竟追根溯源,查找到魏玉卿的藏屋。

    “天不知地知,人不知我知,《送子天王圖》確實花落老朽藏屋?!蔽河袂渎冻龅靡庵澳菛|瀛商人不知是何方神圣,如何打聽得到,且扔下一大包定銀給我。”

    “一大包定銀?東瀛商人孤身而來,如何帶得?”卞德民瞇起眼,頗為好奇地問。

    “裝入藍色食袋,系上袋口,路人以為裝著食物干糧。防賊之心不可無,小心為好?!?/p>

    “說得極是?!端妥犹焱鯃D》乃天價之寶,據(jù)我所知,宮中曾多次尋訪,均不得其蹤?!北宓旅癫挥傻酶残斡谏?/p>

    “那是那是?!?/p>

    “可愿讓本官一睹為快?”

    魏玉卿沉下臉來,接著說下去:

    那日,東瀛商人打開《送子天王圖》長卷,握著一枚放大鏡,仔仔細細地看了兩個時辰,抬起頭來,說:“贗品,宋人摹本而已。”

    魏玉卿淡然一笑,心想,此圖我已收藏多年,何嘗不知是宋人摹本?《送子天王圖》的真跡從未有人見過,早就煙消云散,眼前之物雖是摹本,世上也僅此一幅,極為珍貴。

    “就物而沽,價適而成?!蔽河袂鋵|瀛商人說。

    東瀛商人伸出了五個指頭。

    魏玉卿搖了搖頭。

    東瀛商人展開另一只手。

    魏玉卿還是搖頭。

    東瀛商人沉思了片刻,將兩只手同時翻轉了一百八十度。魏玉卿想了想,伸出了五只手指,見東瀛商人不應,遂扳彎了大拇指。東瀛商人聳了聳肩,攤開雙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動作,意思是多一文也不會給了。

    這一陣啞語,只有他倆知道數(shù)字后面的位數(shù)。

    “老實說,東瀛商人所出之價是我所見的最高報價。不怕諸位見笑,生意場就是這樣,你爭我奪,誰沉穩(wěn)到終,誰就多一分收獲。當時,我不動聲色地端起茶盅,撥去浮葉,象征性地嘬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盅,合上蓋,示意送客。”魏玉卿繼續(xù)對卞德民等人說道。

    “后來又如何?”

    “東瀛商人走了幾步,依依不舍地返回身來,說:‘憑心而論,奇貨難求,價碼過高。我擅自作主,依了你那個數(shù),少不得挨主家責罵,待我回去問過主家,再定奪不遲。原來,這人并不是真正的買主,而是一個中國通的行家買辦。真正的買主來頭大著呢!”

    “接下來呢?”卞德民迷惘地望著魏玉卿,似乎被這個生意場上的故事打動,便打破砂鍋問到底。

    “誰知我送客回來,《送子天王圖》竟不翼而飛。”魏玉卿痛心疾首道。

    “可惜可嘆,本官真的無福目睹真容了!”卞德民長嘆短哀了一陣,瞇起眼睛,似乎沉浸在《送子天王圖》的構想之中,不再言語。

    哪有如此查案,猶如走親訪友,閑聊家常!裘成實在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插話道:“老爺所言,其意指沒能目睹當日之狀況,不知魏員外將畫放在何處?”

    “就放在畫室的畫案上。”

    “有何人去過?”

    “畫室也是藏寶之室,只有家眷進出自由,家丁家傭不得許可,斷然不敢擅自入內(nèi)?!?/p>

    “那日,家眷何人去過?”

    “只有這不肖之子和他三姐在畫室內(nèi)嬉戲打鬧過?!?/p>

    “為何單單懷疑小兒魏寶才?”

    “老朽家教甚嚴,平日里極少給孩子們碎銀零花,我從小兒床下搜出大銀兩錠,每錠三兩,問其來路,他卻閉口不言。以前家里也曾有畫遺失,不過不是名畫佳作,作罷未究,現(xiàn)在看來,必是小兒何月何日盜畫賤賣所得。有其一便有其二,你說說看,不是他又會是誰?”

    裘成還想問什么,卞德民一擺官袖,轉過臉來斥責道:“自古道,民不報,官不究?;噬喜患惫保阆坛蕴}卜淡操心,實為哪般?”

    魏玉卿怔了一下,聽出弦外之音,忙不迭地說:“原本因家賊所為,張揚出去,會令家譽掃地?!?/p>

    “魏員外不必認真,本官嘴不上鎖,隨意說說而已?!?/p>

    “報!老朽報官,價值連城理所當然報官!還懇請縣太爺明察秋毫,查個水落石出。若不是小兒所為,也好還他個清白?!?/p>

    “承蒙信賴,本官這就問了?!?/p>

    卞德民說罷,真的問詢起來,他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盡問些柴米油鹽、看家護院的家庭瑣事,幾乎沒有一件與盜案相關。

    魏玉卿原本對縣太爺突然造訪心有芥蒂,謹慎以答,再則縣太爺慢言慢語,似笑非笑,亦真亦假,不覺被問得心里發(fā)毛。他打斷話頭,說道:“天色已晚,老朽備薄酒一杯,不如邊飲邊談?!?/p>

    裘成明白,這是下逐客令呢!他怕老爺隨口應諾,搶先答道:“多謝魏員外,老爺公務纏身,今日多有不便。”

    卞德民這次沒有懟他,起身告辭,一只腳邁出魏府時,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身說道:“貴公子右腿傷勢不輕,一拐一瘸甚是可憐,要不跟我回衙,讓醫(yī)官醫(yī)治醫(yī)治?”

    魏玉卿一時語塞,同意吧,擔心小兒幼嫩,信口開河,胡言亂語;不同意吧,又怕縣太爺起疑。

    魏寶才倒是乖巧,大約是被那一頓打嚇破了膽,不等父親點頭,就連滾帶爬地顧自鉆進了轎里。

    裘成噘起嘴,不再言語,暗下罵道:昏官,昏官,昏到了極致,縣衙哪有什么醫(yī)官?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閻羅吃小鬼,靠著茅廁,蛆蟲嗑嘴??磥砀@昏官,只能蛆蟲嗑嘴了!

    天漸漸黑了,道路兩側的莊稼變得模糊,一陣晚風吹來,沙沙作響,腳下黃土路的坑凹也難以看清,轎夫們的腳步慢了下來。

    裘成跟在轎后,遠遠地,漫不經(jīng)心地走著。他算得上是師爺里的老字輩了,老爺為主,師爺為輔,時不時地提個醒,策劃個謀略,這是他的本職。前面轎子里的這位老爺可好,別說不諳官場事理,對于自己的圓場之說也視如放屁。放屁還能熏個頭腦清醒呢,他卻權當不存在!

    裘成越想越不是滋味,轎落在縣衙門口的時候,他趁著夜色,繞過轎頭,徑自回家了。

    裘成家住平江里,距縣衙不遠,往西拐兩個彎,再走不到四十步就到了。裘成應下了卞德民這樁差事,在平江里租住了這套民宅。

    拐過第二道彎就遠遠看見家門敞開著,有個女子不時地探頭張望。他知曉,那是他的娘子。

    娘子裘湯氏,雖說是二婚,與裘成感情甚篤,每當裘成歸家略遲,她總是燒好飯菜,斟一杯小酒,開門相迎。

    裘湯氏巧嘴薄唇,聰慧過人,遇事不驚不急,大凡裘成遭遇難解之事,她總能想出個貼切的解決辦法。她前夫劉國棟的名字取得好聽,實指望為國家棟梁之材,院試取得秀才功名之后,便不思進取。他也曾謀得師爺之職,孰料好高騖遠,清高自傲,常常分不清主仆,與知府、知縣老爺們搞得不歡而散。他在師爺界混跡數(shù)年,打開窗戶叫罵——臭名在外。窮困潦倒之時,以酒當歌,經(jīng)常醉酣如泥,全不顧及娘子及襁褓中嬰兒的衣食。酒醉之后,對妻張口辱罵,其言不堪入耳,舉手便打,出手不知輕重,鬧騰之后倒頭便睡,電閃雷轟不醒,終于前年年頭酒醉而亡。

    裘成是劉國棟的師弟,二人素有交往。劉國棟去世后,其妻一人帶著嬰兒小寶食不果腹,有上頓沒下頓的,裘成便經(jīng)常送些稻米、菜蔬上門。這一送就送出情感來了,二人如干柴烈火,一拍即合。裘湯氏攜小寶改嫁裘成,一家三口倒也過得其樂融融。

    “小寶呢?”裘成進門便問。

    “瘋累了,睡得正香?!?/p>

    裘成進里屋看了看,回到飯桌前,端起酒杯,一口飲了個底朝天。

    “夫君不悅?”裘湯氏體貼地問。

    “何悅之有?本師爺在衙門混差十多年,閱官無數(shù),沒見過如此聽不懂人語、聽不進諫言之人!”

    “夫君差矣。卞德民在朝廷為官多年,以文字為伴,豈有不明人情世故之理?只怕是故意為之,讓人誤認昏庸,對他放松警惕罷了?!?/p>

    “何以見得?”

    “你問我,不如去問他?!?/p>

    裘成想想也是,胡亂地扒了幾口飯,丟下碗筷,便直奔縣衙而去。

    知縣大人與縣衙一干公差大都居住在縣衙后堂,只有腰纏萬貫的父母官才會在縣衙外置地購宅。卞德民兩袖清風,走馬上任只帶了夫人和一貼身丫環(huán),所以所居之屋極為冷清。

    裘成想,這個時辰老爺也不會就寢,他本來就是急性之人,嘴里喊了聲“老爺”,腳也跟著邁進去了。

    卞德民坐在床沿洗腳。一盆熱氣騰騰的水,夫人坐在小凳上,拎著洗腳布的一角,沾著熱水,正掰開卞德民的腳丫,輪番搓擦著。卞德民雙目微閉,搖頭晃腦,正在享受燙腳之樂,聽見有人闖進門來,著實嚇了一跳。

    夫人面帶羞色,丟下洗腳布,徑自往內(nèi)屋去了。

    裘成跟了幾步,伸長脖子往內(nèi)屋張望。

    “大膽,窺視婦道人家?”

    “看老爺說的,借一百個膽給小人,小人也不敢!”

    “那就是找魏家孩兒了。我讓陸捕頭帶走了,那孩子也乖巧,左一聲陸哥,右一聲陸哥的叫得親熱?!?/p>

    又一昏招!陸捕頭尚未婚娶,又無家人在江寧,一人飽食,全家無憂,如何照顧得好傷病的小兒?

    “老爺,小人有一事不明,恕我直言?!濒贸膳查_小凳徑自坐下。

    “不嫌腳臭,但說無妨?!?/p>

    “魏員外失畫,價值連城,老爺為何撿芝麻丟西瓜,不去偵緝那畫之下落?”

    卞德民低頭不語。

    “畫失竊之時,只有魏寶才姐弟二人到過現(xiàn)場,請出二姐,當面詢問,豈不省去升堂傳喚之日后繁瑣?再說,老爺將魏家小兒接回府,魏寶才乃魏府獨苗一根,怕被殺了不成?這可倒好,捧回了只燙手山芋……”

    “好了。”卞德民拍了下床沿,抬起眼皮,盯著裘成看了一會兒,說,“一事不明,一股腦兒說了三事,三三歸一,不信本官?”

    “豈敢。”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本老爺在禮部數(shù)年,誰個剛正不阿,誰個逢迎拍馬,一眼看得透徹。魏玉卿的眼神中非慈父之憐,且有一股仇恨的兇光?!?/p>

    “老爺遠看似半睜半閉的水泡眼,誰料高深難測。老爺不妨掃小人一眼,看小人是何性格?!边@一句說不準是褒還是譏的話,裘成說完,自己也忍不住暗自得意地笑了。

    “懼內(nèi)?!?/p>

    “準!實是火眼金睛,小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娘子一聲罵?!濒贸勺焐线@么說,心里嘀咕:懼內(nèi),這也叫懼內(nèi)?小人娘子聰明絕頂,見識在我之上,這叫家有賢妻指點,夫君言聽計從。

    “逢迎拍馬?!?/p>

    裘成想爭辯什么,卞德民對著里屋喊:“水涼了?!?/p>

    裘成知趣地退了出去。

    裘湯氏收拾好鍋碗瓢盆,洗漱干凈,早早地坐上了床,還特地換了一件粉紅肚兜,故意透出潔白的玉體。難得今日小寶早早入睡,沒有吵著鬧著要睡在兩人之間,她可與夫君行天作云水之合。

    裘湯氏原名湯圓圓,嫁給裘成后,從糠籮掉到米籮,從黃連碗落進了蜜罐,再也不用食不果腹,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她主動改名,主要是為了表示自己忠心不二的感激之情。

    一陣門響,裘成回來了。

    裘成扔下外套,抱起茶壺,“咕咕咚咚”喝了一通,然后坐在客廳里生悶氣。

    “夫君,進來呀?!濒脺蠇傻紊胍?,故意伸出一雙藕嫩手臂。

    “木魚疙瘩,只敲不出聲,三句話沒兌出個悶屁,就這樣將我打發(fā)了!”裘成坐著未動。

    “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氣得鼻孔不來風?”裘湯氏掀開被褥,趿上木屐,步態(tài)輕盈地走出來。

    裘成看見娘子穿成這樣,明白其意,不覺心旌搖曳,忘乎所以,嘴上說著“別著了涼”,上前摟著細腰。裘湯氏就勢吊著他的脖子,緊接著胸脯也貼了上去。二人游魚般上了床,極盡顛鸞倒鳳之歡。

    事畢,裘成心情好了許多,遂將今日之事,前前后后,一句不漏地傾訴出來。

    裘湯氏思量片刻,用尖尖的食指戳著裘成的前額,笑著說:“我看你才是木魚腦袋。十二三歲的頑童,細皮嫩肉的,家法打得,公堂卻杖不得,如何撬開他的嘴?”

    “娘子之意,老爺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他是想從魏寶才床下那兩錠大銀入手?”

    “郎君只看山前一片葉,老爺卻遠見山外一片林?!?/p>

    如此說來,老爺在魏府東扯西拉,皆是為出其不意地帶走魏寶才打下伏筆?將魏寶才交給陸捕頭打理,是因為他們年齡較相近,可誘出床下銀元的真相?

    裘成將信將疑,昏昏糊糊的老爺會想得如此深徹?

    第二日,卞德民當值大堂,剛剛坐定,陸捕頭便喜笑顏開地闖了進來。

    “恭喜大老爺,魏寶才招了,銀元是他三姐魏茹琳所為,他姐弟二人最為要好,魏寶才害怕三姐受父親責罵,才閉口不說的?!?/p>

    “好,好?!北宓旅褚贿B說了兩個“好”字,就沒了下文。他歪著腦袋,瞅著大堂上的房梁,房梁正中頂角有一個八卦形的蜘蛛網(wǎng),他似乎在尋找蜘蛛的出處。

    “老爺,是不是讓張捕頭辛苦一趟?”裘成提示。

    “不,不,都去都去。”卞德民搖了搖頭,伸出食指往門外使勁指去。他說罷起身,往門外走去。

    師爺、捕頭、捕快,一干人馬跟在他身后,浩浩蕩蕩地出了門。

    這一次鳴鑼開道,自然又到了魏府。公差送進官帖,魏玉卿忙不迭地迎了出來。

    主客坐定,卞德民也不說話,抖開魏寶才簽字畫押的供詞,展現(xiàn)在魏玉卿眼前。

    魏玉卿細看了兩遍,頓時沉下臉來,呼喚家丁尋找小女魏茹琳,打算“三堂會審”。

    不多會兒,魏茹琳被隨身丫環(huán)連推帶拉地弄進了客廳。

    魏玉卿膝下雖說有四個子女,但大女兒、二女兒皆為前妻所生,魏茹琳長魏寶才兩歲,與弟弟年齡相仿,又是一母所生,所以平日里相處甚篤。

    魏茹琳自幼嬌生慣養(yǎng),很少出家門,如何見過這個架勢,父親臉色鐵青,他身后的家丁、婢女一個個也神情嚴峻。再看父親正對面坐著一位似睡非睡、似笑非笑、頭戴烏紗的官人,官人身后站立著幾名腰間掛著佩刀的公差,人人橫眉豎眼,虎視眈眈地對著自己,她未曾聽得質(zhì)詢,早已嚇得神色張皇,梨花帶雨。

    魏玉卿拍了拍茶幾上的供詞,魏茹琳沒敢看上一眼,嚇得“撲通”一跪,聲淚俱下,竹筒倒豆般招供了。

    去年中秋節(jié),正逢南鄉(xiāng)中秋大集,姐弟倆得到父親的允許,來到南鄉(xiāng)趕集。大約因為很長時間沒有出府,姐弟倆對府外的世界十分新鮮好奇,人多的地方都想擠進去湊個熱鬧。

    他們邊逛邊看,從集市的南端“一路杏花村”逛到集市的北端。那兒擺攤設點的少了,人流也跟著稀疏,但不遠處一塊空地圍著一圈看客,不時發(fā)出喝彩。他倆擠進人群一看,原來是一銀匠在現(xiàn)場制作銀器,一只焰壺,一只打錘,一張長形四腿桌。匠人邊舞邊錘,動作甚是夸張,的確技藝超人。桌上擺放著剛剛錘打而成的十二生肖,放在正中的大耳狗,用料最多,個頭最大,活潑可愛。

    正值狗年,魏寶才又屬狗,他倆掏盡口袋里所有的錢也不夠付零頭,只好無可奈何地離開了,然而,弟弟那依依不舍的眼神卻纏繞在姐姐心頭。她暗暗發(fā)誓,一定將零花錢積攢起來,等到過年時,再幫弟弟買下那個大耳狗。

    誓雖然起了,不過,積攢到購買銀飾大耳狗的錢談何容易,眼看著日子一天天一月月地過去,新年將至,魏茹琳數(shù)了數(shù)口袋里的錢,仍然不夠,不覺有了愁容。

    那日,姐弟二人捉迷藏,魏寶才躲入父親的畫室,魏茹琳也追了進去,恰巧魏玉卿在與東瀛商人談生意,遂將他二人呵斥出屋。

    魏茹琳一個趔趄,扶住了椅背。椅子上放著一只藍色布袋,她順手摸了一下,是銀元寶。魏玉卿送客的時候,她眼前莫名地浮現(xiàn)出這包銀元寶,心想,布袋里有如此多的銀元寶,我取上兩錠應該無人知曉。于是,她返回畫室,取了兩錠,按原樣系上袋口。哪知她剛剛走出畫室,魏玉卿就匆匆歸來,她一時心慌意亂,躲入畫室隔壁弟弟的臥室,將銀元寶藏在了床下……

    “小女子以為自家的銀元,拿上兩錠也算不上是竊。”魏茹琳抽泣著解釋道。

    “說得是,自家銀元,自當是拿,不能為竊,不知縣太爺以為如何?老朽當引以為戒,養(yǎng)不教,父之過。慚愧慚愧?!蔽河袂涿Σ坏亟舆^話。

    “如是說,睜一眼為案,閉一眼為煙,魏員外的家事,本官權當雨過云煙?!北宓旅顸c頭稱是。

    “老朽在此謝過了。怪只怪那逆子猶如犟頭的鵝,隱瞞了實情?!蔽河袂涔笆种轮x,轉臉又故作驚訝地問,“怎不見那逆子?”

    “貴公子傷未痊愈,尚不可下地步行,由陸捕頭代為照料,他二人相處甚好,難道魏員外放心不下?本官讓屬下送回罷了?!?/p>

    “哪里,縣太爺體恤民情,老朽叩頭致謝還來不及呢!”

    裘成因聽過他娘子的點撥,此時細細聽來,果然覺得老爺談吐之中,不緊不慢,不卑不亢,骨里句句明爭暗斗,笑里藏刺,說得魏玉卿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不過開口唱歌七八句,難得一句在調(diào)中。于是,他接過話頭,仔細解說道:“貴公子魏寶才腿傷甚重,郎中以夾板固定,醫(yī)囑宜躺,不宜動,小小年紀若留下后遺癥狀,悔之莫及了。再說銀元一事水落石出,老爺砍去岔枝枯葉,一意偵緝竊畫……”

    卞德民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裘成剎住了話頭,他猜測這個噴嚏是老爺故意打的,是讓他不要往下說。

    “秋風襲人,本官貪涼,穿得單薄,失禮失禮。”卞德民撩起官袖,按在鼻孔前來回擦了擦,又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拱手告辭。

    魏玉卿也不挽留,禮節(jié)性地送至府外,目視著一行人前呼后擁而去。

    第二天早堂,卞德民心悅氣暢,滿面春風,抬頭望去,官、吏、役濟濟一堂,都在堂口候著呢。他屁股剛落座,便迫不及待地拍響了驚堂木,聲音也比平日高了許多:“陸捕頭留下,余下有家歸家,無家牙聚,散了?!?/p>

    “回老爺,陸捕頭在家看護魏寶才。”裘成提示道。

    卞德民睜大眼搜索了一遍,大堂上果然唯獨缺少了陸捕頭一人。

    “差人換了,傳他即刻來縣衙,不得有誤?!?/p>

    “老爺,差誰?”裘成問。

    “你問就差你吧?!?/p>

    差我?裘成疑惑地指著自己的鼻尖,堂口的人輪一圈也輪不到我?guī)煚斞?!他站立了片刻,不見老爺有改變之意,無奈允諾了這份伺候孩童的苦差。

    不多會兒,陸捕頭來到了縣衙。

    卞德民一陣耳語,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陸捕頭依令而行,找了幾名新任不久、當?shù)厝搜凵牟犊?,一同喬裝打扮,日夜守候在魏府左右。

    過了兩日,卞德民正在公堂審理一件案子。此案猶如一條直線,婆媳斗嘴,婆婆不如媳婦嘴巧,婆婆氣急敗壞,用洗鍋刷劃傷了媳婦的腮幫,媳婦破了相,扯扯拉拉到了官府。婆婆說媳婦不孝,媳婦言婆婆霸道。

    卞德民最不愿審這種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家庭糾紛案,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費盡口舌,到頭來“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這時,陸捕頭匆匆忙忙闖入了公堂。

    “老爺,東瀛商人來了,兩名挑擔跟班,日升而進,日落而出?!标懖额^說。

    “不急,慢慢道來。擔子可沉?”卞德民說。

    第二日,卞德民又去了魏玉卿府上。他接過婢女奉的茶,呷了一口,過了一會兒又呷了一口,仰頭望著“上善若水”四個大字,半晌不說話,似乎在欣賞蒼勁的筆鋒。

    魏玉卿也閉口不言,自說過客套話之后,二人就再也沒有交流。其實,越不說話,魏玉卿心里越發(fā)毛,這個卞德民鬼得很,無事不登三寶殿,這一次不知又為何故?動不如靜,語不如默,若說得有差池,那是自入甕中。

    二人就這么干坐著,急壞了站在一旁的裘成,他想挑開語題,又怕與老爺所想南轅北轍,便一個勁兒地向卞德民使眼色。

    卞德民視而不見,冷不丁冒出兩個字,語氣極為平淡:“賣了?”

    “何物?”魏玉卿反問道。

    “那個圖?!?/p>

    “老朽主營圖畫之事,一旬成交數(shù)十,不知老爺所指……”

    “法不阿貴,繩不撓曲?!?/p>

    “哦,想起來了,老爺問的是《送子天王圖》,賣了,賣了?!?/p>

    “賺了個盆滿缽盈?”

    “實說,忍痛割愛?!?/p>

    “那便好,本官關切而已。”

    原來只是為此事,魏玉卿心頭的石頭落了地。那日他加了四個數(shù),送東瀛商人出門時,東瀛商人雖說“待我問過主家,再作定奪”,隱言之意可以此價成交,只不過是自恃清傲的臺階罷了。魏玉卿看得出東瀛商人志在必得,當即后悔,遂做了《送子天王圖》失竊之戲,以此再次向東瀛商人抬高賣價。

    其實,東瀛商人離開縣衙后,就立即將他們的遭遇,差人快報給了魏玉卿。魏玉卿知曉報假盜案有罪,早已想好了應對之策,擬將此責推卸給自己的夫人,假說那一日,夫人偶進畫室,見《送子天王圖》放于畫案,室內(nèi)空無一人,府內(nèi)人多手雜,恐遭不測,便將畫私藏了起來,誰知事一忙亂,竟忘了及時對魏玉卿說。

    方才卞德民話中帶刺,分明有警告之意,然而又突然封口不再追問,總不能自說自話,自我解釋,豈不此地無銀三百兩?

    魏玉卿心想,得設法留下卞德民,拋磚引玉,讓卞德民再次提及賣畫事宜,自己方好解釋,免得留有后患。了不得認個自家人擺了烏龍,言辭上賠個罪過罷了。

    “備酒。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同手足。老朽今日要與縣太爺一敘,望縣太爺切勿推辭,賞個老臉。”魏玉卿說完,不等卞德民回答,趕忙轉臉對著家丁說,“吩咐灶頭,多加幾道菜,炒出火候?!?/p>

    出乎魏玉卿意料,卞德民并無推辭之意。

    不多會兒,八碟八碗一砂鍋上了桌,又打開一瓶陳釀古井。

    “怎不見夫人?”卞德民問。

    “近日偶染風寒,臥床未起,不能奉陪,還望老爺諒解。”魏玉卿答道。

    卞德民也不追問,喝酒夾菜,好不愜意。酒多菜多,話自然就多,他東扯西拉,從天氣論到國事,從菜肴談到官場。

    這可急得主人汗珠滿頭,無論魏玉卿如何引導,如何旁敲側擊,卞德民就是不再提起《送子天王圖》之事。

    這一餐酒直喝到太陽西墜,魏玉卿托詞酒力不勝,徑自離開了酒桌。

    卞德民走出魏府,涼風一吹,不覺有些頭暈,腳步也跟著打飄。離席時,他順手拿了幾根牙簽,忙不迭地插入肉菜塞滿的牙縫,剔了起來。

    這一頓吃得過飽,家中過年的菜也沒有如此豐盛,尤其那盤見過沒有嘗過的清燉刺參,他一連吃了四只。酒自然也多喝了兩杯。

    裘成跟在他身后,一會兒靠左,一會兒擠在身右,急著有話要問,無奈卞德民猜透了他的心思,不想攪了回味佳肴的興致,加快了腳步。

    裘成心里擺不住疑惑,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他一路小跑,超趕在卞德民前面,急切地問道:“老爺,小人有一事不明,盼賜教。”

    “一事?”

    “魏玉卿謊報假案,應以罪論處,老爺為何不究?”

    “無謊何以為罪?”

    裘成皺眉思索片刻,試探著說:“老爺?shù)囊馑际钦f,旁無證人,魏玉卿可以編造個理由,自圓其說。不過,既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魏玉卿又何必謊報失案,多此一舉?”

    “求名有所避,求利無不營?!?/p>

    “老爺?shù)囊馑际?,魏玉卿對成交金額后悔,故出此下策逼使東瀛商人加價?老爺又如何算得《送子天王圖》實已成交……哦,定銀未取回。那又如何算得東瀛商人必帶鏢師……哦,價值連城?!?/p>

    “自問自答,不覺累乎?”

    “還有一事,向老爺求解。”

    “又問了三事,從今而后以一作三罷了?!?/p>

    “只一事,再問一事,多問掌嘴。魏員外施苦肉計,只須做在表面,掩人耳目,何必真杖真打,將親生小兒打至傷殘?”

    卞德民睥睨了裘成一眼,忽然大聲呼喊:“轎呢?我的轎呢?”

    他回頭望去,官轎優(yōu)哉游哉地跟隨其后。他三步兩邁,掀開轎簾,一頭鉆入,樂得耳根清凈。

    陸捕頭很開心,辛苦了幾天幾宿,談不上破了什么驚天大案,也蜿蜒曲折地繞了一回,雖然卞德民沒有論功行賞,但終可補假好好休歇幾天,這是新知縣老爺上任后合理不合法的慣例。大堂上的衙役們與陸捕頭的想法一致,一個個喜笑顏開地等待老爺發(fā)話。

    卞德民撥弄了一會兒驚堂木,終于說了第一句話:“山外青山樓外樓,還有狗熊在前頭?!?/p>

    眾人哄堂大笑。這一次不是嗤笑,而是被老爺時不時出人意料地幽上一默而笑。雖是小小一案,眾人心悅誠服,貌視昏糊的老爺,明鏡高懸,落子果斷,招招制勝。

    卞德民忍不住也跟著笑了,一半洋洋自得,一半難以揣度。

    “老爺?shù)脑捲倜靼撞贿^,開場的鑼鼓,鳴金方收兵。戲只看了半場,好戲在后頭,老爺,對也不對?”裘成解說道。他見卞德民不作答,又小聲問了一句,“老爺,狗熊所指何人?”

    卞德民扶了扶官冕,整了整官袍,抽出兩支令簽,點兵點將,一支令陸捕頭繼續(xù)行暗中監(jiān)察魏府之責,另一支派遣張捕頭查訪魏府近日有何異樣,上至魏府家人,下至丫環(huán)家丁,有無閑言碎語,有無行蹤詭秘,離府出走。

    陸張兩捕頭領命而去。

    第二天,張捕頭率先回衙稟報,魏府近日并無異樣,上上下下和悅呈祥,只有魏玉卿的夫人患病臥床。

    “夫人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卞德民問。

    “回稟老爺,魏玉卿夫人姓沈,單名一個蕓字,河南人氏?!?/p>

    “沈蕓何疾?何時所患?”

    “沈蕓患風寒,已兩旬有余?!?/p>

    “風寒微恙,長臥不起?”

    “小人驗查過藥方,確實是些荊芥、防風、川芎、柴胡等風寒用藥?!?/p>

    卞德民微閉雙眼,搖頭擺腦思量了一番,心有不甘地又問:“真的無人離府而去?”

    “真的無人,死去的倒有一人。數(shù)日前,一花匠醉死于花房?!?/p>

    “就他!”

    查人頭,張捕頭拈手便來,魏府的這名花匠姓柳名二保。

    有一年元宵節(jié),魏玉卿領著全家在“秦淮燈彩甲天下”的夫子廟賞燈。柳二保立于文德橋頭乞討,他衣裳襤褸,體魄健碩,出言謙和有禮。

    沈蕓聽其口音,上前問詢,果然是家鄉(xiāng)河南府人氏。他本以種田為生,讀過幾年私塾,略通文墨,因家鄉(xiāng)遭遇特大旱災,外出逃荒,流落至京城,居無定所,走街串巷乞討為生。

    沈蕓想起自己來京城之時也舉目無親,差點兒客死他鄉(xiāng),不覺動了惻隱之心,遂與魏玉卿商量,留下了柳二保。

    魏玉卿閑暇之余,喜愛擺弄盆景,在后院蓋了間盆景園。夫人沈蕓喜愛花草,尤其酷愛牡丹,魏玉卿續(xù)弦以后,將盆景園擴展成了花圃。

    柳二保被差往花圃?;ㄆ栽瓉碛形焕匣ń?,在魏府栽花弄草二十余年。柳二保跟在老花匠身后學藝,少不得挨些訓斥責罵和做些搬盆掘地的粗活。他從不反抗,從不吭聲,逆來順受,勤學上進,時日一長,養(yǎng)花弄草的技藝竟也不在老花匠之下。

    老花匠是本地人,人稱老湯頭,有一年春節(jié),老花匠回自家吃團圓飯,一晃過了六天。大年初五,老花匠喝了點兒小酒,穿著女兒親手為他縫制的藏青色棉長袍,乘著月色,滿心歡喜地離家往魏府趕,誰料這一去一回,竟活不見人,死未見尸。

    半年過后,魏家村頭池塘干涸,塘底呈腐尸一具,腰間綁一石塊,水蝕魚啄,面目全非,然而那件藏青色的棉長袍卻清晰可辨。老花匠做事認真專注,為人親切和藹,從不與人結怨,官府查了一段時間,毫無頭緒,一樁束之高閣的疑案隨著時間的推移,竟?jié)u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從此,柳二保成了魏府唯一的花匠。他生性孤僻,整日以酒為伴,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他依仗著魏員外喜愛盆景,夫人喜愛花,常常有恃無恐,粗暴蠻橫,府上府下得罪了不少人,家丁婢女見到他大都遠而避之。

    近來,他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嗜酒如命,不醉不罷,醉后還發(fā)酒瘋。

    柳二保醉死的前因后果,魏府上下竟眾口一詞,不愿多言。張捕頭自掏腰包,動用了線人,才得以了解詳情。

    那日,柳二保為了購買苗木之事,與魏玉卿頂了幾句嘴,魏玉卿大發(fā)雷霆,將柳二保一頓臭罵。不是魏玉卿不愿花錢,而是柳二保列出的苗木品種過于單調(diào)大眾,凈是河南產(chǎn)的水杉、刺槐、金絲垂柳,明擺著柳二保想假公濟私,借道回鄉(xiāng)而已。

    柳二保受了辱罵,很不開心,一個人坐在花圃石桌前喝悶酒。他從不需要三盤兩碟,習慣于有個粗菜或花生之類的下酒就行。他喜愛將壺中的酒倒往一只銅制的酒盅中,大口大口地喝。酒盅底窄口大,一盅三兩有余,他自己說過,這酒盅是家中祖?zhèn)?,端著它油然而生思鄉(xiāng)之情。

    他喝著喝著,忽然將酒壺砸了,接著將石桌掀了個底朝天,仍覺不解心中之恨,又舉起老爺最心愛的兩個盆景,砸了個稀巴爛。他砸第二個盆景時,舉力過大,還摔了一跤。眾人遠遠地觀望著,生怕惹火燒身。

    第二天清晨,沈蕓貼身丫環(huán)小雯去花圃取花,發(fā)現(xiàn)柳二保躺在床上,身體僵直,嘴邊吐滿穢物,早已一命嗚呼了。他的三只指頭捏著酒盅,酒盅里還留有半盅酒。

    當時,小雯大呼小叫,沒命似的逃跑,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醉生夢死不忘酒?”卞德民聽完張捕頭的敘述,冷不丁反問。

    “老爺不信?柳二保死后,家丁婢女爭先恐后地看過,眾口一詞,酒盅里確實有半盅酒。”張捕頭補充道。

    “何以有床?”

    “回老爺,花圃走到盡頭,左側有一小屋,專供花匠起居。”

    “繼續(xù)往下說?!?/p>

    “那兩盆盆景從揚州紅園購得,是魏玉卿心愛之物。魏玉卿十分憤慨,說柳二?;逇?,沖撞了家中的財運,便叫了兩個外鄉(xiāng)的挑夫,將他的遺體抬出了魏府?!?/p>

    卞德民伏在案臺上,雙手支撐著歪斜的腦袋,上任以來第一次聚精會神地傾聽。

    “繼續(xù)往下說?!濒贸纱浴?/p>

    “繼續(xù)個屁,我是老爺,你是老爺乎?”卞德民轉過臉來呵斥。

    “不用乎,您是老爺。”

    “我是老爺,速速備轎?!?/p>

    “去魏府?”裘成問。

    “去魏府個屁!”

    老爺今天總是放屁,而且對著我一人放,而且花那么大的氣力,也不怕把屁眼撐出血來。不過這是裘成對自己說的,他應諾著,張羅轎夫去了。

    卞德民下了轎,順階而上,直達山頂。說是山,其實就一土包,江寧當?shù)仫L俗,把墓園稱作墳山,埋葬剛過世的人叫做上山。

    這是魏氏墳山,魏府家譜中人、丫環(huán)婢女、家丁工匠,凡是魏府所有過世的人,皆葬于此。

    山包南向皆碑高墓大,按魏氏輩分排列整齊,其中半腰中一墓最為豪華壯觀,想必里面躺著魏玉卿的父親。山北背陰,墳頭眾多,比肩相連,無論墳塋大小,墳前皆有一塊碑石。

    卞德民環(huán)視山包四周,墳塋星羅棋布,一覽無余,并無新墳。

    “僅此一處墓葬之地?”卞德民問。

    “老爺遠眺,此處四個山包相連,左邊一座是余府墳山,前面一座由本鄉(xiāng)人經(jīng)營,給得銀兩,方可入土為安。最遠的那個小山包雜草叢生,人煙罕至,當?shù)厝朔Q亂葬崗?!濒贸苫卮稹?/p>

    醉酒身亡,如此簡單?

    卞德民瞎子吃餛飩——肚里有數(shù),他將此案定為情殺。然而推斷僅僅是假想,人證物證才是判案的依據(jù)。眼下人證可遇不可求,物證寄托于柳二保的遺體,才有掘墳驗尸之舉。他相信自己的推理,理由很簡單,把點滴的疑點串連起來,形成一條完整的鏈,殺人者動機清晰,目標明確,但眼前吳仵作的一席話卻又擲地有聲,何處出現(xiàn)差池?

    “依小人多年經(jīng)驗,嘔吐穢物堵阻氣道,身邊無人照料,窒息而去了?!眳秦踝餮a充道。

    卞德民盯著柳二保的尸體,默默地站立著。他不吭聲,誰也不說話。一陣夜風吹來,倍增幾分寒意。

    裘成看了看尸體,又看了看眾人,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尸體,終于忍不住開口道:“王八盯綠豆,對眼了?動手啊,一埋百了,難道坐等天明,讓路人發(fā)現(xiàn)掘墳暴尸不成?”

    他見沒人搭理,遂卷起雙袖,拉住被褥一頭,連尸體帶被褥一塊兒拖進了坑里。

    不是眾人不搭理,老爺沒發(fā)話呢。

    “等老爺發(fā)話?等到老媽媽過周年。老爺能發(fā)話嗎?胸有成竹,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裘成自覺說過了頭,剎住了口舌,他抬頭環(huán)視,“咦,老爺呢?”

    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老爺不知所終,抬眼四尋,不遠的下山小徑上,有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在昏暗的月光下徑自前行……

    卞德民躺在床上,窗外泛起魚肚白,雞已經(jīng)鳴叫三遍了,他無論如何也閉不上毫無睡意的眼睛。他總覺得忽略了本不該忽略的地方,哪兒呢?百思不解。

    桌上的燈仍然點著,自上床他就沒有打算滅燈熄火。他望著同樣睡不著的夫人。夫人一直等到他夜半歸來,捧上熱騰騰的蓮子銀耳羹,他象征性地喝了兩口,一貫體貼入微的夫人問他有何心事,他沒有說,不是不想對她說,而是說了也解脫不了心中的困惑。

    第一次登門魏府,他洞察出了魏玉卿眼神中的兇光。按理,老來得子,繼承家業(yè),光耀門楣,喜還來不及呢,何況是《送子天王圖》假失竊,面對十歲出頭的頑童,下手如此之狠。倘若魏玉卿確實家教甚嚴,為何又對小女魏茹琳呵護有加,愛之深切?

    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魏寶才不是魏玉卿所生。據(jù)查,魏玉卿以前對魏寶才疼愛有加,只是近日反轉了一百八十度,說明魏玉卿近日才知曉魏寶才不是親生。分明是假借《送子天王圖》失竊之名,一石二鳥,將他一頓痛打,以解心中之恨。

    如果魏寶才不是魏玉卿所生,沈蕓又會是與何人所生?自然而然地勾勒出了花匠柳二保。雖說柳二保醉酒猝死也在情理之中,但有三大疑點。其一,柳二保耍酒瘋,摔砸魏玉卿心愛的盆景,必有人報之,為什么魏玉卿不加阻攔、呵斥?其二,柳二保何膽何能,或是何怒何恨,竟敢怒砸主人心愛之物?其三,酒醉之人手舞足蹈,吐之不及,又如何將酒盅平穩(wěn)地放置于床,且用指頭捏???這分明是作案者心虛,為了讓別人相信他是酒醉而亡,畫蛇添足罷了。

    倘若是他殺,最仇恨柳二保的人自然是魏玉卿無疑,然而柳二保卻無傷無毒……

    “老爺,老爺,中彩了,中彩了。”裘成趿著鞋,撞開房門,聲音隨著腳步闖進來。

    “誰人中彩?”

    “小人娘子?!?/p>

    “你娘子中彩,關本老爺屁事?!?/p>

    “老爺又放屁了。”裘成嬉皮笑臉地說。看得出他特別興奮得意,說話也格外肆無忌憚。

    “大膽奴才,夫人安寢也敢闖!”

    “我不看就是,小人知道看了是要害瞎眼病的?!濒贸烧f著背過身去,“小人娘子中了大彩頭,柳二保是他殺!”

    “哦,快說?!北宓旅駚砹司?。

    “踏進家門,小人把掘墳之事,如此這般向娘子說了。娘子笑曰,這等事也難倒了知縣大老爺?虧他原是當朝六品,揮毫弄墨閱案無數(shù)。我反駁說,不許玷辱我們大老爺,我們老爺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風土人情……”

    “放屁。直奔主題?!?/p>

    “老爺,三句話不到放兩個了。”裘成接著說,“娘子說,往醉漢口中灌粘稠之物,堵塞氣道,窒息而亡,仵作無從查起,只當酒醉了結。我想,對呀,對的去了。那柳二保下酒菜單一,從不吃主食,口里口外皆是干枯米粥,哪來的米粥?娘子說,還不快去縣衙報個頭功。所以小人等不得天明,便趿鞋而來了?!?/p>

    “你家娘子如何知得此法?”

    “娘子說了,四年前應天府尹暴尸江寧玉米地,謠言四起,眾說紛紜。有一說,府尹強暴村姑,酒后力疲,脫陽而亡。還有一說,府尹貪收錢財,無力消災,遭遇仇殺??h衙為了安定民心,張貼公告,告示天下。應天府尹在一大戶人家喝喜酒,醉倒在玉米田里,嘔吐物阻塞氣道而亡。此公告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我家娘子還說了,那個柳二保腳底生瘡,頭頂冒膿,早就該死了?!?/p>

    “你家娘子知得柳二保?”

    “知得知得,我家娘子與魏府幾個下人熟得很,向以姊妹相稱,常有走動。我家娘子還說了……”

    “你家娘子改天再說吧。緝拿魏玉卿!”卞德民彈簧似的坐起來。這一下動作過大,被褥掀開之處,裸露出夫人潔白豐腴的胴體。

    “害瞎眼病哪!”裘成捂住臉頰,一雙小眼睛在指縫里滴溜溜地轉動。

    “大膽!”

    裘成壞笑著溜之大吉。

    卞德民端坐在公堂之上,發(fā)出了拘捕魏玉卿的令簽之后,他一直這么坐著,微閉雙目,苦思冥想。魏玉卿猶如老狐貍一只,地位顯赫,又有皇上親賜的金匾撐腰,確定罪名絕非易事,如何問案才能既不打草驚蛇,又能誘他從實招供呢?

    張捕頭得令而去,他帶著兩個捕快走出縣衙不遠,魏玉卿迎面找上門來。

    魏玉卿臉色鐵青,推開張捕頭,撩起衣袍,跨過門檻,快步來到公堂正中,指著卞德民的鼻尖,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卞德民,你究竟是清官還是昏官,給你三分顏色竟開起了染坊!柳二保醉斃,自有公論,他好歹是魏府人丁,如何處理,如何安葬是魏府家事,你竟法外濫權,掘墳暴尸,想掘出個殺人犯不成……”

    “威武——”兩翼差役擊杖吶喊。

    魏玉卿不屑一顧地掃了一眼,繼續(xù)說:“還有,小兒魏寶才是魏府獨苗,名為醫(yī)治,實作人質(zhì),老朽一身正氣,世代良民,難道怕老朽逃跑不成?”

    “本官昏,還是你昏?小兒果真姓魏?”卞德民臉色一沉,大聲呵斥,“拿下!”

    魏玉卿愣了一下,兩名捕快一人按肩,一人持枷鎖,沒費什么事,一副沉重的枷鎖已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咆哮公堂,先杖二十?!?/p>

    “打不得,打不得,我這把老骨頭,幾杖下去哪能站得起身!”魏玉卿跪下求饒。他突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不是魏府,公堂上端坐著的那個才是主人,無論他昏與不昏,都有權杖你二十,讓你身受皮肉之苦。

    “招?!?/p>

    “招什么?”

    “還得要杖?!?/p>

    “不,老朽實實不知要招什么,還望老爺明示。”

    “這還用明示,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你怎么做的就怎么說。何時何處熬的米粥,指使何人往嘴中灌。”裘成忍不住插話。

    “熬什么米粥?”魏玉卿歪著腦袋想了想,明白裘成指的是往柳二保嘴中灌米粥,立刻磕頭如搗蒜,“冤枉啊,小民真沒有熬過什么米粥,縱使打得皮開肉綻也沒熬過米粥,青天大老爺,屎盆子不能任意扣?。 ?/p>

    卞德民從簽筒里抽出令簽,捏在指尖試了試,又放回了簽筒,轉過頭對陸捕頭說:“帶魏寶才,滴血鑒親。”

    裘成急忙伸出一指戳及卞德民的后背,指尖上有話呢,暗示老爺,跑偏了。堂下這老家伙怕打呢,趁熱打鐵,打他個七竊生煙,不怕撬不開他的嘴。這會兒突然拐道滴血認親,無論是否親生,與本案又有何關聯(lián)?

    卞德民不為所動。除了對付潑皮無賴,他是極少動用刑具的,說是打,也只是嚇唬嚇唬,凡是老幼婦孺,不用打他個七竊生煙,早就屈打成招了。他只是利用此時察言觀色,然后直搗黃龍府一問,使對方亂了方寸。

    “不用滴血,我招,我招便是。”果然,魏玉卿不等陸捕頭走出公堂,搶先招了。

    他掂量得孰輕孰重,就那么點兒事,說出來至多是家丑而已,何況滴血之后,仍得如實招供。若是屈打成招,殺人償命,那可是死罪一條。他挪動了一下身體,使自己跪得舒服一些,說出了一個帶有傳奇色彩的愛情故事。

    夫人沈蕓是續(xù)弦,前夫人為魏玉卿生第二個女兒時,遭遇難產(chǎn),胎兒倒置,血崩離世。

    十八年前的初秋,魏玉卿去東關頭接一位外埠客商,因其父臥病在床,一位當朝為官的家父門生前來探望,他忙于應酬張羅,耽擱了時間,帶著四個轎夫匆匆趕路。

    一行人出了聚寶門,拐上小街的時候,一不小心撞倒了一位迎面而來的姑娘。

    姑娘衣衫襤樓,蓬頭垢面,問話也不說,只是自個兒爬起來,坐在路旁一個勁地掩面哭泣。

    魏玉卿想了想,走下轎來,掰開姑娘的手,在她手心放了兩枚碎銀。

    姑娘抬起頭來,這一抬還了得,梨花雨中透露著一張粉嫩的臉龐。

    魏玉卿心有所觸,這姑娘不是官衙千金,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不知遭遇什么變故,落得如此凄涼。但因為趕路要緊,他又加放了兩枚碎銀離開了。

    過了月余,魏玉卿早已淡忘了此事。一日清晨,家丁發(fā)現(xiàn)一位女子昏厥在大門外,立即稟報,魏玉卿出門一看,竟是那轎夫所撞的女子。真?zhèn)€是千里有緣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魏玉卿遂讓家丁將那女子抬回府中,請來大夫診脈,好在并無大礙,只是饑餓所致。

    梳理打扮之后,此女果然另有一番風韻,舉止端莊,言語默默含羞。她自稱沈蕓,來自河南府洛陽縣,家境殷實,父母雙亡,只身一人來京城尋找兄長,不料兄長未曾找到,住店時又遭賊人偷盜了隨身所帶的銀兩。

    魏玉卿將沈蕓留在了魏府,不做丫環(huán)使喚,也不讓做粗活打雜,就這么養(yǎng)著。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養(yǎng)出了續(xù)弦的算盤。沈蕓無路可走,且魏玉卿對她有救命之恩,便點頭應允了。

    沈蕓先為魏家生了個女兒魏茹琳,兩年后又生了個兒子魏寶才。魏玉卿老年得子,對魏寶才更是呵護有加,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原本一對老夫少妻琴瑟在御,莫不靜好,豈料那一日的偶見,讓魏玉卿五雷轟頂,身心交瘁,棺材后咬牙,恨人不死。

    平時,魏玉卿絕不去下人的住房,哪怕在花圃欣賞半日花草盆景,也決不會走到花圃盡頭的花匠屋,他覺得做粗活的下人屋里一定臟亂不堪,無從下腳。

    數(shù)日前,揚州紅園的摯友駕車來訪,在府上一連住了三日。摯友十分滿意開心,臨別時忽然想起自家園中剛剛完工了一盆上好的楓根盆景,邀魏玉卿一同乘車前往揚州,打算作為謝意饋贈。

    魏玉卿聽說有上好的盆景,自然是高興得了不得。運送盆景的體力活少不得柳二保,他怕?lián)从训能囋陂T外等候時間過長,便一路小跑,直奔花圃。

    他推開花匠屋的門,出乎意料地發(fā)現(xiàn),屋內(nèi)雖然簡陋,但很整潔,地面一塵不染,工具籮筐擺放得井井有條。

    “二保,二保。”他高聲呼喚。

    沒有應聲,里屋掩著門,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魏玉卿推開里屋的門,里屋狹小昏暗,一巴掌大的木窗,還掩遮了一半,四壁蕭然,一床一桌,兩條長凳支撐著一只斑駁的兩門小柜。

    柳二保聽見響動,挪開床帳躍身而起,慌慌忙忙往光溜溜的身上套衣服。

    “二保,帶幾件換洗衣物,即刻跟我去揚州?!?/p>

    柳二保一邊應諾,一邊趿著鞋直奔小柜。

    魏玉卿發(fā)現(xiàn)柳二保神色慌亂,隱約可見帳內(nèi)被褥微微顫動,心想這個柳二保好大的膽,光天化日不在花圃干活,竟與不知哪個婢女廝混。他遂上前一把揭開被褥,想看個究竟。

    床上也睡著個赤條條的女人……天呀,不是婢女,而是夫人沈蕓!

    魏玉卿氣得眼前發(fā)黑,差點兒鼻孔不來風。他掄起手杖,劈頭蓋臉一頓痛打。沈蕓何曾經(jīng)受過這等皮肉之苦,從床上滾到床下,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供認了十四年前便有了這茍且齷齪之事。

    魏玉卿聯(lián)想起小兒魏寶才與自己長得沒有一個地方相像,以前盡管別人議論,他毫不在意,眼下卻像誤食了茅廁中的大頭蛆蟲,惡心萬分,卻又吐不出來……

    “作孽啊作孽,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蔽河袂湓捨凑f完,情不自禁,掩面而泣。

    自覺聰慧過人的卞德民不曾料到審出這么個結果。方才裘成提及米粥之時,他注意到魏玉卿不見驚慌,一臉茫然,可見他對米粥一無所知,后來明白裘成之意才嚇得磕頭討?zhàn)?。如此說來,作案人不是魏玉卿,而另有其人尚未浮出水面。

    “退堂?!北宓旅褚慌捏@堂木。

    裘成一把拉住卞德民的衣袖,心想,這真的使不得,你一走了之,這案沒頭沒緒,我可審不了。再說犯人如何處置,上刑逼供,還是押入大牢?

    “放人?!北宓旅裱柿丝谕倌f了后半句。

    這就放人?裘成望著卞德民起身離座的背影,轉身對堂下喝道:“放人,老爺說放人,耳朵都掛鉤上啦?”

    眾差役這才七手八腳地解下了枷鎖。

    魏玉卿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張望,究竟是清官還是昏官,說抓就抓,說杖就杖,又這么一走了之?

    魏玉卿領頭走進花圃,心里直犯嘀咕,說是來欣賞盆景,一行七八個人,穿著官服,帶刀帶杖的,像是緝拿逃犯,這個七品芝麻官又耍什么鬼名堂?他不由得出言三思,謹慎行事。

    卞德民倒是看得很投入,彎著腰,低著頭,一盆一盆地仔細觀望,一不小心被枝條撞歪了烏紗,也全然不介意。他不僅看盆景的巧妙構思、精湛的工藝,而且連盆體旁的題詞也看得仔細。

    “這一盆何解?”卞德民問。

    “這是一盆羅漢松盆景,層疊錯落,線條明快,從遼東千里迢迢而來,極其難得。行內(nèi)有北派重構圖,南派重技法之說?!蔽河袂浠卮?。他說起盆景頭頭是道。

    “這一盆又如何稱得花好月圓?花甚好,哪來的月?”

    魏玉卿無語,東看西看,看了一個時辰,從未接觸過盆景的門外漢也該略懂一二了。他心里不著實地,揣度不出這位無厘頭的縣太爺,何時何刻會做出何樣的轉折。

    卞德民今天興致極高,看完盆景看花?;ㄅc盆景不同,盆景由魏玉卿親自打理,花的品種眾多,一段時間無人打理,有的凋零,有的枯萎,顯得有點兒荒涼。

    “恕本官直言,理論盆景,魏員外說得引人入勝,理論花草恐難得心應手。令夫人風寒已多日,不會至今未痊愈吧?”卞德民轉身問。

    魏玉卿揮了揮手,立在一旁的家丁心領神會,轉身走了,不多會兒,沈蕓隨著家丁匆匆來到花圃。

    沈蕓衣著華麗,略顯臃腫富態(tài),歲月的年輪難以遮掩她年輕時的秀美。她眉目藏憂,右手僵直地彎曲在胸前,走起路來只有一只手擺動。

    “夫人前幾年中風,幸好用藥得當,撿回了一條命,卻落下右手殘疾?!蔽河袂湟姳宓旅褡⒁暽蚴|的手,搶先解釋道。

    果不出所料,沈蕓說起花來如數(shù)家珍,從牡丹配芍藥說起,一直講到傳說中的七色堇。

    卞德民雙目微閉,點頭晃腦,聽得如癡如醉。他聽著聽著,突然打橫插話,問道:“柳二保死了,花草荒了,沒想再找個花匠?”

    沈蕓毫無戒備,突然聽到提及柳二保,不覺閃現(xiàn)出一縷慌亂。

    “如是說思念故人,不想再找?對哉,柳二保為夫人澆花弄草十余年,非鳥非獸,人之常情?!?/p>

    沈蕓又是一驚。

    卞德民緊接著又加上一句八竿子打不著邊的題外話:“本官聽言,平日里丫環(huán)小雯緊隨夫人前后,秤不離砣,砣不離秤,今日不會也偶感風寒了吧?”

    沈蕓再一驚,連續(xù)三驚使沈蕓亂了方寸,一時語塞,紅唇哆嗦了半天,沒能說出一個字。

    魏玉卿又揮了揮手,家丁領命找小雯去了。

    小雯跑步而來,她聽說知縣老爺請夫人解說奇花異草,夫人又堅決不同意帶她前往,心中忐忑不安,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坐,坐,莫要慌急,本官只是問詢,實話實說即可。”卞德民說著,在石凳上坐下來。

    魏玉卿、沈蕓、小雯依次圍著石桌坐下。

    “忘了說,還請魏員外回避?!北宓旅裾f。他說話總是喜愛大喘氣,先說一半,后再補充一半。

    魏玉卿無奈,帶著家丁退去。

    卞德民也不問詢,看看沈蕓,又看看小雯,看著看著,情不自禁地笑了。

    小雯看卞德民的長相滑稽,又歪戴著官帽,想笑又笑不出,只是覺得這個當官的挺平易近人的。

    沈蕓反倒越發(fā)緊張了,忍耐不住,搶先開口道:“知縣大老爺,民婦大病以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長年蝸居魏府,府中之事了如指掌,老爺詢問何事,直說無妨,民婦理當必答?!?/p>

    卞德民喝了一口茶,用杯蓋撥去浮葉,又喝了一口,慢吞吞地說:“夫人莫急,我先問小雯?!?/p>

    他說罷轉向小雯,聊起家常:“小雯姑娘,每日幾時起床?”

    “回老爺,小女卯時起床?!?/p>

    “起床第一件事做什么?”

    “伺候夫人洗漱?!?/p>

    “然后呢?”

    “去廚灶頭取早膳,用完早膳陪夫人散步?!?/p>

    “如是說,你每天去花圃取花已過了辰時?!?/p>

    “不,平時午膳前去花圃取花?!?/p>

    “柳二保醉死的那一日,你為何一改常態(tài),清晨去花圃?”

    小雯語塞,幼嫩的臉上閃過慌亂,不知所措地掃了一眼沈蕓。

    “那日,小雯擦抹茶幾時,無意間弄翻了花瓶,民婦記得花瓶里的花散落,水濕了一地,小雯怕我責難,故提前去花圃取花。”沈蕓接過話來解釋。

    “我問小雯。”

    “老爺問小雯,小雯答。問你,你開口?!濒贸珊倩⑼匮a充道。

    張捕頭將沈蕓坐的石凳搬至小雯身后數(shù)尺,讓小雯看不到沈蕓的眼神。

    “那日你見得柳二保何樣?”卞德民繼續(xù)問。

    “手持酒盅,嘔吐穢物滿床?!?/p>

    “臭不?”

    “奇臭,令人掩鼻。”

    “你如何知得柳二保醉酒而亡?花匠屋內(nèi)終日昏暗,弱小女子不懼奇臭,近身測試鼻氣?你在花圃取花即可,為何去花匠居屋,難道不懼男女授受不親?好酒之徒大都惜酒如金,沽酒而飲,每每不剩點滴,何余半盅之說?酒醉嘔吐,甚是難受,翻轉難眠,何能手持半盅酒而不潑灑?再則,柳二保沽來之酒價廉,其味沖腦,而盅中余酒溢香撲鼻,分明是府中待客佳釀,應是后人所作,不覺畫蛇添足么?”

    一連串的問句,句句直擊要害,小雯毫無招架之功,早已渾身上下瑟瑟不停。卞德民說完,使勁地拍了下石桌,這一拍將她驚嚇得從石凳上滑倒在地。

    “我招,我招,我全招。”沈蕓搶先答道。她撲地跪倒了,手腳并用,爬到卞德民近前,聲淚俱下。

    沈蕓如竹筒倒豆,一口氣說完如何熬米粥,用何物裝盛米粥,如何趁著夜色來到花匠屋,用什么辦法撬開柳二保的嘴,米粥灌入多少,還剩多少,直至柳二保咽氣。然后又如何放上酒盅偽造現(xiàn)場,每一個細節(jié)都說得一清二楚,詳盡合理,不是身臨作案現(xiàn)場的人,絕對編造不出。

    卞德民沉思了片刻,問:“你一個婦道人家,如何想得用此法作案殺人?”

    沈蕓從衣袖中抽出一張折疊成長方形的紙呈給卞德民,道:“柳二保酒醉當日,有人在民婦床頭放下這份公告,并在‘嘔吐穢物堵塞氣道而亡一行字下方畫上明顯標記,暗示此法可神不知鬼不覺地置人于死地。柳二保是民婦心中之患,不除不足以平恨?!?/p>

    “此公告魏玉卿可知曉?”

    “不知,民婦早已與夫君分室而眠。玉卿居二進主屋,民婦睡三進主屋?!?/p>

    卞德民展開折疊的紙,果然是一份公告,下方還蓋著官印。

    公 告

    陽月初七,應天府尹潘天一赴江寧午宴,不顧親友勸阻,獨自回城,途經(jīng)牛首李家凹,鉆入秋種玉蜀黍地大解,酒勁發(fā)作,醉倒不起。因玉蜀黍距村偏遠,桿高株密,次日方被路人發(fā)覺。仵作勘驗,潘天一因酒醉,嘔吐穢物堵塞氣道而亡。

    連日來有村民妖言惑眾,蜚言愈傳愈烈,特此公告,以正視聽。

    果然,“嘔吐穢物堵塞氣道而亡”幾字下方被筆墨畫了一道寬寬的橫線。

    卞德民將公告按原樣折疊為長方形,遞給身后的裘成,接著問話:“柳二保與你何仇何怨,讓你動此殺機?”

    “青天大老爺,柳二保與民婦仇深似海,怨比天高。他強暴民婦,威脅恐嚇。民婦病弱體衰,他又將淫色轉向丫環(huán)小雯。小雯自少年在我身邊,情同母女,所以……”

    “所以護犢心切?!北宓旅翊驍嗌蚴|的話。

    裘成聽得早已不耐煩,幾次想插嘴都未插上話,見老爺挑明,按捺不住,將自己的推斷一吐為快,說道:“你瞞天瞞地,瞞蒼蠅放屁,瞞不過我們老爺?shù)幕鹧劢鹁?。老爺早就看出小雯丫環(huán)是假,你們母女是真;你尋兄是假,尋夫是真。原本一家三口神不知鬼不覺,團聚于魏府,誰料偷腥敗露,你不忍失去魏府的優(yōu)越,權衡利弊,萌出殺前夫的惡念?!?/p>

    “青天大老爺,冤字帽下是個兔,弱兔帽框無處逃。民婦生于河南洛陽,柳二保為河南孟津人氏,雖相隔不甚遠,原確為陌路之人?!鄙蚴|說罷,慟天哭地,道出了一段悲愴的故事:

    “我生于河南洛陽縣沈家村,上有兄長二人,父親做玉石生意,家境優(yōu)越,自幼被父母公主般寵著。方圓百里,有兩個大戶人家,一個是我家,一個是做布匹生意的楊家。沈楊兩家閑暇之余都喜愛玩花弄草,尤其酷愛培植牡丹,因而成為世交。

    楊家獨生一子楊志平,長我三歲,指腹為婚。后來,我父母相繼病故,我由長兄嫂哺育成人。父親去世后,兄長分家,各自為政,玉石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落得勉強度日。

    楊家沒有背違當年的承諾,我年方二八時,風風光光嫁入楊家,次年生一女,取名楊慶雯。

    楊家世代經(jīng)商,一心想讓兒子楊志平取得功名,在官場一顯身手。大約是因為名字取得不好,楊志平厭學,又不敢違抗父命,鄉(xiāng)試中舉之后再也不見長進。

    楊志平整日被按在書房苦讀,原本少言寡語的他,越發(fā)不愿多言,即使夫妻之間,一日也說不到三句話。

    這一年春季,楊慶雯四歲,恰逢京城南京貢院舉行三年一次的會試。楊志平被他父親早早地催促上路。過了四個月,家丁與書童返鄉(xiāng)了。家丁說:放榜那天,他與書童在幾百名貢士名單中瞪著大眼,一連看了幾遍,沒有找到少爺?shù)男彰?,再轉過臉,少爺早就不知去向。

    楊志平從此失去蹤跡,杳無音信。婆婆思子成疾,常常精神恍惚,丟三落四,一日夜間起床,碰翻了油燈,引起大火。這一場火燒掉了大半個楊宅,公公葬身火海,婆婆身負重傷。婆婆悔恨交加,去世前拉住我的手,一雙渴望的眼死死地盯著我,無休無止地落淚,想說什么,但什么話也沒說出。

    我明白,婆婆是想說,讓我去京城找她的兒子楊志平,功名官爵都不再重要了,盼著他能回鄉(xiāng)重整家業(yè)。

    我將女兒楊慶雯托付給長兄嫂,帶著婆婆的遺愿,只身來到南京。

    未曾料及,京城之大,尋人之難,差點兒讓我命赴黃泉……

    到了魏府以后,魏玉卿問及,我將夫君說成了兄長,自以為暫且落腳,原本隨口一說,豈料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竟成了魏府的女主人。

    柳二保來魏府一年以后,告假回河南探親。我看他平時不多言語,忠厚實誠,便捎信一封,委托他帶些銀兩給長兄嫂,謝長兄嫂代養(yǎng)之恩。

    人有千算,天則一算。柳二保返程之時,沒有帶回長兄嫂的書信,卻將我女兒楊慶雯帶了回來。

    我又喜又驚。喜的是遠隔千山萬水,以為難有見面之時,如今母女團圓。驚的是,原本之說家中無人,來京尋兄,現(xiàn)在又冒出個女兒,難圓其說。好在柳二保推說這小姑娘是路途中撿來的孤兒,瞞過了魏玉卿。我也順水推舟,說這孩子靈巧乖覺,甚是歡喜,便留在了身邊。

    從此,我對柳二保感激涕零,時而送些菜蔬瓜果,萬沒料到這一送竟釀成終身悔恨。

    這一日,灶頭燒了清燉豬蹄,我夾了幾塊放在砂缽里,像往常一樣送往花圃。

    柳二保正在埋頭修理盆景,滿手污泥,他囑咐我送至花匠屋內(nèi)。我剛將砂缽放在里屋的桌上,他突然沖了進來,用他那沾滿污泥的手,發(fā)瘋似的在我身上亂摸亂抓。我驚慌失措,拼命反抗,奮力呼喊,可惜后院無人。

    他怒目暴突,像一條發(fā)了瘋的狗,從腰后抽出一根麻繩,三纏兩繞拴在我的脖子上,他說十幾年前,這里的老花匠就是他用這根繩索勒死,然后系石沉塘的,反正殺一人是殺,殺兩人也是殺。我嚇得魂飛魄散,六神無主。他乘勢將我壓倒在床上……

    有一就有二,而后他越發(fā)變本加厲,肆無忌憚。小雯則成了他的籌碼,他威脅我,如果不就范,即刻向魏員外揭露真相。再后來,我懷孕了,更成了致命的把柄。

    說來心悸,可憐我兩面作戲,度日如年,對柳二保恨入骨髓,卻想不出用何法結束夢魘,對魏玉卿深覺愧疚,卻一步失足步步錯,不知何以能報!對小雯雖呵護有加,卻無法給她一個應有的名分。十余年混混沌沌,不知何以度過!

    隨著時間的流逝,小雯一天天長大,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柳二保色迷迷的目光開始轉向了她,時而語言挑逗,時而動手動腳,便激起了我除掉他的決心……”

    沈蕓話未說完,母女倆抱頭痛哭。偌大的花圃沉默了,不再有厲聲的審訊,不再有衙役的吆喝,只有斷腸的哭聲久久縈繞,不能平息。

    這真是:回黃轉綠無定期,世事反復君所知。

    裘成湊近卞德民耳邊,輕聲提醒道:“老爺,審案呢?!?/p>

    卞德民打了個激靈,似乎從沉思中驚醒。他輕輕地拍了下桌面,說:“退堂?!?/p>

    “老爺,這是在魏府花圃。”

    “哦,緝拿歸案?!?/p>

    “緝拿歸案,聽見沒有?”裘成對立在沈蕓母女身后的張陸兩位捕頭吼叫,轉過頭又問,“老爺,拿誰?”

    “誰招供拿誰?!?/p>

    “緝拿殺人案犯沈蕓歸案?!?/p>

    兩個捕頭帶著一群捕快一擁而上,將沈蕓綁了個結實。沈蕓被押走了,留下楊慶雯呼天搶地地慟哭。

    卞德民長長地嘆了口氣,緩緩地站起身來,正準備挪步,裘成擋在了面前。他附在卞德民耳邊,悄聲詢問:“老爺,明擺著沈蕓是主謀,楊慶雯為主犯,為何單單緝捕沈蕓一人?”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老爺是說,咽苦吐甘,舐犢情深,感天動地。故法外開恩,放楊慶雯一馬?”

    “這可是你說的?!?/p>

    “老爺,老爺,還有一事不明,裘成切盼指教。”

    “你一事即三,自解自答,何不自己慢慢斟酌?!?/p>

    “只一問,真的只一問。老爺如何得知柳二保酒盅里換了酒?”

    “猜的?!北宓旅裾f完拂袖而去。

    裘成搔了搔后腦勺,老爺這話是真還是假?

    卞德民走下案臺,雙手交叉背在身后,在公堂正中那一塊無人站立的空間,來來回回踱步。他垂著頭,瞇成一條細縫的眼睛望著邁動的腳尖,但凡文思堵塞之時,他就喜歡用這個姿勢苦思冥想。

    今天縣衙所有差役均已到場,破盜案,拔出蘿卜帶出泥,破出兩個殺人案,府衙發(fā)了賞銀。他是個賞罰分明的人,按頭功、二功、末功,論功行賞,賞銀瓜分,每人分得的數(shù)額雖不高,但皆大歡喜。

    他卻高興不起來,柳二保以怨報德,十惡不赦,死有余辜,卻搭上善良的沈蕓陪葬。倘若沈蕓不將柳二保帶回魏府;倘若沈蕓向魏玉卿告之實情;倘若沈蕓第一次受侵犯報官;倘若……人世間沒有倘若,只有結果,結果便是沈蕓包攬了罪責,秋后問斬。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卞德民突然在大堂正中停住了腳步,向大門外揮了揮手。

    眾衙役三三兩兩退堂離去。

    “裘成留步?!北宓旅裾f。

    裘成回過頭來。

    “坐。”

    裘成沒有坐,反而滿面堆笑地湊到近前,自作聰明地說道:“案雖結了,但留有小尾巴,估摸著老爺會留下我裘成。”

    “何為尾巴?”

    “放置公告于沈蕓床頭的嫌犯未查實呀!”

    “錯也。置放公告之人,可能是魏玉卿,可能是與柳二保結怨的家丁婢女,也可能是沈蕓自以為計,還有一種可能,柳二保有一個尚未露面的仇家……查實又何如,不能指證唆使之罪,花了氣力,卻是勞而無功?!?/p>

    “那老爺留我何故?”

    “此案得以順利告破,你家娘子功不可沒,本想重賞,無奈她不是公役之人,思來想去,擇日不如撞日,我想在寒舍設個便宴,薄酒一杯,小菜幾碟,以示感激?!?/p>

    裘成聽罷,不覺心花怒放,歡天喜地地回家報喜去了。

    裘湯氏聽說,自然高興得不得了,取出壓在箱底的紅衣綠襖,又精心打扮了一番,跟著裘成來到縣衙后堂。

    八仙桌上早已擺好菜肴,四只冷盤四味小炒加上一湯:皮蛋、海蜇、清拌馬蘭頭、椒鹽花生米;炒香椿、蘆蒿、炒鴨胰、炒牛柳、菊花腦雞蛋湯。清清淡淡,談不上山珍海味,卻是南京家常特色,夫人親自下廚,做得精致悅目。

    桌子中央放了一瓶洋河、一瓶紹興老窖。卞德民為主,自然面向朝門,裘湯氏是主客,對面而坐,知縣夫人、裘成打橫,正好各坐一方。

    酒不醉人人自醉,幾口下肚后,裘湯氏已經(jīng)漲得滿面通紅。她心里有話呢,知縣大老爺宴請,知縣夫人親自夾菜,小小民婦這得有多大的臉面?比磨盤還大!

    裘湯氏于是來者不拒,干杯如飲茶,謝老爺,謝夫人,謝夫君,最后還得謝自己,誰叫自己立了頭功呢!不多會兒,她喝得暈暈沉沉,兩眼放光,話也多了起來。

    卞德民面帶笑意,雙手舉杯立起身來,對著裘湯氏道:“再謝再謝,好事成雙,第一功非裘娘子莫屬,本官理當先干為敬。”

    “哪里哪里,民婦不過是村姑一個,老爺抬舉實在不敢當,往后老爺有何吩咐,讓裘成帶個口信,民婦砍頭掉腦,不叫一聲疼的。”

    “好,女中豪杰,性情中人,本官言語也就隨意了?!北宓旅褚豢诟闪吮芯?,百思不解地問,“本官尚有一事不明,沈蕓一個婦道人家,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敵得過七尺男兒?”

    裘湯氏仰頭將杯中的酒也喝了個底朝天,不屑一顧地答道:“那是因為沒有醉透,古語說,酒醉如泥,真的醉透了,那就是一攤泥?!?/p>

    “為何用米粥?”

    “米粥黏稠,易熬制,又難以發(fā)現(xiàn)端倪。其實不一定非要米粥,黏稠的都行,若是用米粉糊更勝一籌,只要能堵塞氣道,什么食材都行。”

    “醉漢會吐啊,吐了豈不前功盡棄?”

    “吐了再灌啊,一口不行灌兩口,兩口不行灌三口,直至臉色紫黑……”裘湯氏說得得意忘形,突然感到說漏了嘴,警覺地頓住了話頭。

    卞德民霍地變了臉色,他那一向睡不醒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泛出少有的光亮。他扔下筷子,變魔術似的從袖口掏出一塊驚堂木,使勁一拍,道:“大膽潑婦,從實招來!”

    這一拍,聲響了得,如雷貫耳,連坐在一旁的知縣夫人也驚嚇不已,抖掉了手中的筷子。

    原來,卞德民對裘湯氏提供米粥殺醉漢之法生疑,暗地查閱了刑房三年前的卷宗,果然,裘湯氏前夫劉國棟《尸格》上填寫著“口中、嘔吐物中有大量米粉糊,系醉酒身故”。他當即找來當年現(xiàn)場勘驗的仵作問話。仵作說,酒醉之人喜愛喝些湯水之物解酒,不知為什么,劉國棟酒后喝黏稠而難以下咽的米粉糊,但沒勘驗到其他破綻,只得以醉死了結。

    在門外等候多時的張、陸兩捕頭聽到老爺發(fā)信號,一擁而進,兩把寒光閃爍的腰刀已經(jīng)架在了裘湯氏的脖子上。

    裘湯氏何日見過此等架勢,嚇得面如土色,癱地成泥,忙不迭道:“我招,我招,我給劉國棟灌了米粉糊,一口不行灌兩口,兩口不行灌三口……”

    “放在沈蕓床頭的公告可是你所為?”

    “是,是?!?/p>

    “何以借刀殺人?”

    “借刀?哼,民女恨不能親自一刀結果了他?!濒脺虾鋈煌χ绷搜鼦U,一雙驚魂的眼眸突出眼眶,閃亮起嫉惡如仇的兇光。

    “何仇何冤?”

    “實不相瞞,那魏玉卿府上的老花匠不是人稱老湯頭嗎?他其實是民女的父親,民女明知柳二保是殺父仇人,卻苦無旁證,無能讓官府將其繩之以法。多年來,民女一直在尋找機會……”

    卞德民愣住了,半晌沒有說出話來。千算萬算,裘湯氏是魏府老花匠的女兒沒在他的算計之中,這個殺害前夫的惡婦,對她的父親倒是情深意厚,為了報仇,竟不惜鋌而走險。他墨著臉,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張捕頭、陸捕頭架起裘湯氏拖向門外。

    “別,別,別那個什么……”裘成追了兩步,停住了腳步,失措地望著卞德民。

    裘成早已確信被稱作昏官的老爺,斷案的時候腦袋比誰都清醒。俗語說,山雨欲來風滿樓,如此大事,老爺竟屁大的微風也不曾透露。他滿懷喜悅而來,喝得酒意正濃,卻毫無征兆地變了天。他愛自己的媳婦,視媳婦為尊,視媳婦為命,可媳婦干出這等殺人勾當,那可是天大的死罪??!

    他不知是急火攻心,還是無法接受眼前的現(xiàn)實,眼前一陣天搖地動,暈了過去。

    這正是:

    世事風云詭,

    舉頭有神明。

    善惡終有報,

    昏官斷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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