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楠
“花園”是西方文學經(jīng)典中常用的隱喻,意蘊深遠,很多時候用以刻畫人物的價值理想或人生態(tài)度,并呈現(xiàn)豐富復雜的社會和人類境況。比如在伏爾泰著名的短篇諷刺小說《老實人》中,天真純樸的主人公“老實人”甘迪德起初過著舒適安逸的生活,并篤信家庭教師邦葛羅斯所宣揚的萊布尼茨式樂觀主義哲學。然而,甘迪德因為愛上出身更加高貴的表妹被逐出家門后,不得不四處漂泊,遭遇了眾多天災與人禍,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痛苦和磨難,最終領悟到“我們必須耕種自己的花園”這一哲理,而故事也以甘迪德及其同伴在自己的花園中一心一意地耕作勞動結尾。小說中的花園既是具體的勞作空間和耕耘對象,也象征著個體與社會之間的一種聯(lián)結關系。立足于花園的耕作,腳踏實地,艱辛充實,拋開了對理想世界的盲目幻想,卻提供了創(chuàng)造美好、改善現(xiàn)實的重要土壤。
十九世紀美國小說家亨利·詹姆斯的名著《一位女士的畫像》,同樣借用多種“花園”意象來描繪中心人物伊莎貝爾·阿切爾的處境和性格特征,并以此烘托年輕個體的心靈成長這一重要主題。小說中的一個關鍵處所,也是展現(xiàn)并促進伊莎貝爾的自我認知和自我成長的核心空間,即名為“花園山莊”。更加意味深長的是,在詹姆斯的描述中,伊莎貝爾的天性里有“一種花園般的氣質(zhì),依稀散發(fā)著芬芳,隱約傳出樹枝的喃喃細語聲,還有背陰的涼亭和綿延的遠景,這讓她覺得內(nèi)省終究是一種露天活動,而且對心靈深處的審視毫無害處,如果審視者懷抱玫瑰而歸的話”。同時,伊莎貝爾也清醒地意識到,“世界上除了她非凡的靈魂所在的花園之外,還有其他花園,而且有許多地方根本就不是花園—它們只是大片大片漆黑險惡、長滿丑陋和苦難的土地”。伊莎貝爾的切身經(jīng)歷和深刻反思,也讓她進一步明白,有些外表美麗雅致的花園,內(nèi)里卻充滿腐朽與墮落。
對于英國現(xiàn)代主義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而言,花園是貫穿她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的一條重要線索,是她感知和思考的一個靈感源泉,也是通往她的精神世界的一條清幽之徑。二十世紀初,伍爾夫是倫敦的知名作家,她和丈夫倫納德·伍爾夫在倫敦文化中心區(qū)域布魯姆斯伯里(Bloomsbury)的居所,是倫敦智識精英經(jīng)常出入聚談的一處重要空間,他們也是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團體的核心成員。布魯姆斯伯里區(qū)域以其眾多的廣場和花園聞名,廣場綠意盎然、花園安靜別致,與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倫敦形成鮮明對比。倫敦是伍爾夫熱愛的家園,在她著名的小說《達洛維夫人》(Mrs. Dalloway)中,伍爾夫以其細膩的筆觸和深邃的文字,生動地再現(xiàn)了倫敦街頭巷尾形形色色的人物與景致,堪比喬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對都柏林的經(jīng)典刻畫。兩位同年出生、同年離世的現(xiàn)代主義作家,也將城市日常生活中人的心理意識與外在世界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相比倫敦布魯姆斯伯里的公共花園,伍爾夫在鄉(xiāng)間房子的花園,為她提供了更私密的空間和更豐富的素材。房子位于東薩塞克斯郡羅德梅爾村,是一棟建于十六世紀的村舍,名為“蒙克屋”(Monks House,直譯為“僧侶屋”)。一九一九年七月一日,伍爾夫夫婦買下這棟房子,從此這里成了他們遠離塵囂的一處田園居所。伍爾夫曾在日記中寫道:“在羅德梅爾度過了一個愜意的周末—不用談話應酬,可以心無旁騖地讀書,完全沉浸其中:然后睡下:一切清澈透明;窗外的山楂樹好似浪花在舞動:還有花園里所有綠色的小徑,綠色的土堆:然后醒來,進入炎熱的靜謐之日,不用見任何人,沒有任何紛擾:這是我們自己的空間,悠長的時光?!保ㄗ髡咦g)
蒙克屋本身并不起眼,室內(nèi)的畫作,還有壁爐、書架、桌椅和臺燈等物品上的裝飾,色彩亮麗而風格簡約,多為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團體的藝術家伍爾夫的姐姐瓦妮莎和好友鄧肯·格蘭特所作。房子旁邊緊鄰一座十二世紀興建的圣彼得小教堂,教堂的尖頂與房子的花園景觀相映成趣。教堂后面的墓地,則為蒙克屋平添了幾分凄清與肅穆。然而,蒙克屋的花園,卻讓這一處樸素的住所煥發(fā)出勃勃生機,顯出別有洞天的意境和情趣,也是伍爾夫夫婦當年決定買下這棟設施簡陋的房子的重要原因。倫納德·伍爾夫的侄子塞西爾·伍爾夫曾是花園的???,他對花園的郁郁蔥蔥和五彩斑斕始終記憶猶新:“五顏六色的瓜葉菊,巨大的白色的和燃燒的橙色的百合花,大麗花,康乃馨,紅通通的火炬花,與蔬菜、醋栗灌木、梨樹、蘋果樹和無花果樹融為一體。草坪上散落著幾處金魚塘。除了花園和果園,還有蜂箱和溫室,倫納德在那里收集了大量的仙人掌和多肉植物?!保ㄗ髡咦g)
圖文并茂的《伍爾夫的花園》(Virginia Woolfs Garden)一書,更是從細致入微的直觀視角,展現(xiàn)了蒙克屋和花園的獨特景致與歷史變遷。蒙克屋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前后開始由負責保護英國歷史遺跡和自然景觀的國家托管協(xié)會(National Trust)管理?!段闋柗虻幕▓@》一書的作者卡羅琳·佐布(Caroline Zoob)和她的丈夫曾作為租客在蒙克屋居住十年之久,而耕作蒙克屋的花園是他們最重要的責任,也是他們最熱愛的活動。在卡羅琳筆下,開闊的大花園的每一處組成,意大利花園、后草地花園、無花果樹花園、金魚池花園、果園和蔬菜園等,無不生趣盎然,引人入勝。過往的歲月與當下的體驗交織在每一棵枝繁葉茂的樹木,每一朵盡情綻放的鮮花,還有每一顆成熟飽滿的果實之中。從春夏到秋冬,伍爾夫的腳步聲回蕩在每一條小園香徑,倫納德耕種和采摘的身影閃動在花園的各個角落。卡羅琳不僅帶領讀者徜徉在伍爾夫美妙的花園,也通過自己在這里的生活感悟,描繪出花園的獨特氣韻和精神。
果園一隅,距離教堂咫尺之遙的一間小屋,是伍爾夫的寫作室。室內(nèi)除了伍爾夫?qū)懽鞯淖酪?,幾乎別無其他;書桌對面的窗外,草木蔥蘢的田野和綿延起伏的丘陵一望無際。這間伍爾夫夫婦自己搭建的看得見風景的房間,既是伍爾夫在花園中的獨立寫作空間,也是心靈感知和創(chuàng)造世界的一處棲息地。對伍爾夫而言,獨處并非與世隔絕,而是走近、審視并呈現(xiàn)更加遼闊幽深的天地的一種存在方式。與在瓦爾登湖離群索居的梭羅不同,伍爾夫的世界不僅有志同道合的倫納德朝夕相伴,也始終有倫敦布魯姆斯伯里友人的深情厚誼。在二十世紀初個體主義和集體主義兩種極端傾向的包圍下,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團體對個體之間真摯情誼的堅守,不是派系紛爭情境下的抱團取暖,而是出于始終不渝的價值理念。誠如團體的一位核心成員,作家E. M. 福斯特所言:“如果我不得不在背叛我的國家和背叛我的朋友之間做出選擇的話,我希望我有勇氣背叛我的國家?!蔽闋柗?qū)懽魇议T外的小露臺,書香繚繞,樹影婆娑,視野開闊,是她和倫敦來訪的友人促膝傾談的一個好位置。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團體的另一位核心成員,經(jīng)濟學家凱恩斯曾在文章《我早年的信仰》中概括過團體成員共同的理想信念:“值得為之激烈思考和交流的對象包括所愛之人、美和真理,而生活的首要目標是愛、創(chuàng)造、對審美體驗的享受,和對知識的追求?!泵煽宋莸幕▓@,正是充滿熱烈的智識討論和堅定的價值追求的布魯姆斯伯里的延伸。
當然,伍爾夫作品中諸多靈動的意象,得益于她對羅德梅爾鄉(xiāng)村生活的切身體驗和審美洞察,比如散文《飛蛾之死》中一幅幅生動鮮活的畫面:“這是一個令人神清氣爽的早晨。時屆九月中旬,氣溫舒適宜人,而吹過來的風已比夏季清冽。窗戶對面,犁耕已經(jīng)開始。鏵片過處,泥土被壓得平整,顯得濕漉漉又烏油油。從田野以及更遠處的丘陵,一股勃勃生機撲面而來,使雙眼難以完全專注于書本。還有那些白嘴鴉,像是正在歡慶某一次年會,繞著樹梢盤旋,遠遠望去仿佛有一張綴有萬千黑點的大網(wǎng)撒開在空中。過了一會,大網(wǎng)慢慢降下,直到林中的每一處枝頭落滿黑點。隨后,大網(wǎng)突然再次撒向天空,這一回,劃出的圓弧更大,同時伴以不絕于耳的呱呱鴉噪,似乎一會兒急急騰空而去,一會兒徐徐棲落枝頭,乃是極富刺激性的活動……”(陸谷孫譯)伍爾夫仿佛就坐在自己花園寫作室的書桌前,將敏銳的感官知覺轉化為精妙的文字描述。伍爾夫?qū)懢翱偸前殡S著含蓄的抒情,她的感性完全不同于怠惰的感傷,而是基于對環(huán)境、萬物和人生的洞察與深思。她筆下的詩情畫意,既輕靈又厚重,既讓人沉醉,又發(fā)人深省。正如大自然的勃勃生機與飛蛾生命的微不足道,是伍爾夫?qū)ι赖囊荒簧鷦友堇[。
如今,蒙克屋寫作室的主人早已遠去,而她留下的花園,不只是可供游人參觀欣賞的有形存在,更重要的還有她所創(chuàng)造和耕耘的心靈的花園。如果教師依然被視為“辛勤的園丁”的話,那么伍爾夫堪稱創(chuàng)作界的園丁,因為她畢生關注對“一個平常日子的普通心靈”的陶冶,并致力于塑造普通讀者的審美情趣和鑒別能力。伍爾夫認為普通讀者“較少受到文學偏見和學術教條的左右,他們更樂于從自身的閱讀體驗中感受生活,而他們的直觀感受力也賦予藝術創(chuàng)造豐富的價值和深遠的意義”。與此同時,伍爾夫也強調(diào)普通讀者需要培養(yǎng)敏感的意識和活躍的心智。在《如何讀書》一文中她指出:“讀書要有合適的方式,這需要想象力、洞察力和判斷力等難得的品質(zhì)……作為讀者,我們負有責任,甚至非常重要。我們提出的標準和我們做出的判斷,都會潛入空氣中,成為作家們創(chuàng)作氛圍的一部分。這會對作家產(chǎn)生一種影響,即便在出版的作品中沒有直接體現(xiàn)。而這種影響,如果富有教益,充滿活力,具有個性,而且誠懇真摯的話,也會彌足珍貴?!?/p>
無論是布魯姆斯伯里區(qū)塔維斯多克廣場的花園里,還是羅德梅爾蒙克屋花園的圍墻上,伍爾夫的頭像前終年有鮮花相伴,而時刻在洞察萬物和人心的伍爾夫,總能捕捉到美麗的花兒所蘊含的人生真諦。就像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她漫步街頭,眼前的世界亦幻亦真:“當然這只是一種幻象—紫丁香在花園的圍墻上方搖曳著它的花朵,硫磺蝶四處飛掠,花粉的微塵懸浮在空中。不知從哪里吹來一陣風,掀開長出一半的葉子,頓時閃現(xiàn)出一絲銀灰色。正是在黃昏時分,色彩變得越發(fā)強烈,紫色和金色在玻璃窗上燃燒,仿佛一顆激動的心在跳動;這時世界的美突然顯露在眼前,只是它轉瞬即逝(在這里,我推門進入花園,因為有人大意沒鎖門,而且看似沒有教區(qū)執(zhí)事),如此倏忽的美有如雙面利刃,一面是歡笑,一面是痛苦,把心割裂開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