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畫的誘惑：真實的贗品背后有個天才大師

殷茵

2018年歲末，一個名叫約翰·朱維爾的英國罪犯獲釋出獄，悄然消失在人們的視線里。這個幾乎不為人知的名字其實早已在英國藝術品犯罪調(diào)查局掛了頭號。

近日，一部名為《真實的贗品》的訪談影像在歐洲多個電視臺播出，隨即1999年末一樁震驚歐洲的藝術品犯罪世紀大案的神秘面紗就此被揭開。

名畫的迷惑

上世紀90年代初期，麗莎·帕爾曼女士是法國資深藝術史學者，一次，在世界拍賣界堪稱“龍頭老大”的索斯比拍賣行舉行大規(guī)模藝術品拍賣前，給她寄去了一份目錄，請她為一幅瑞士20世紀50年代著名油畫家和雕塑家阿爾貝托·杰克梅迪的作品出具鑒定。

麗莎·帕爾曼是法國阿爾貝托·杰克梅迪研究會會長，對該畫家及其作品進行過非常精深的研究。

然而，當麗莎·帕爾曼看到目錄上阿爾貝托畫作復制件的第一眼，就感覺有很多經(jīng)不起推敲的細微末節(jié)，幾乎能斷定這就是一個贗品。

出于藝術學者的責任感，她當即與索斯比拍賣行取得聯(lián)系?？膳馁u行對她的推斷大為驚訝。因為作為一家著名的拍賣行，他們對所有拍賣物都要進行認真驗證。就這幅作品本身來說，它來自英國著名的漢諾威畫廊，并且請相關專家進行過鑒定。

漢諾威畫廊具有良好信譽，所以麗莎·帕爾曼有些擔心畫廊被人騙了，于是親自趕往英國。不想對方篤定表示：作品擁有泰德美術館的原始檔案。所謂原始檔案就是一件藝術品的歷史，詳盡記錄著其來源、創(chuàng)作年代和背景，以及擁有者名錄等等?？梢哉f，鑒別藝術品真?zhèn)巫羁旖葑顧嗤姆绞骄褪窃紮n案。

麗莎·帕爾曼雖然更加迷惑，但憑著職業(yè)本能，她又不相信自己會犯如此嚴重的失誤。幾天后，她來到泰德美術館查閱相關原始記錄。很快，她就看出一些不易察覺的端倪：在漢諾威畫廊的目錄中，那幅阿爾貝托畫作的圖片無論是拍攝效果還是照片紙材，都顯出一種嶄新的清晰，這完全不可能是50年代的攝影技術能達到的。

當即，麗莎·帕爾曼把自己的懷疑報告給美術館，卻被對方禮貌地駁回了。因為每件藝術真品自誕生起，都會有贗品和偽作如影隨形。盡管造假技術和方式隨時代進步越來越高明和多樣化，但從未發(fā)生過篡改原始檔案這種“天下奇聞”。

疑心重重又苦無證據(jù)的麗莎·帕爾曼出于職業(yè)道德，堅持拒絕出具鑒定證明，最后索斯比拍賣行很不愉快地取消了出售該畫。但是，依舊無人理會去一個女學者對泰德美術館原始檔案的存疑。

四年過去了，麗莎·帕爾曼忽然得知一個消息：有個英國藝術品商人向倫敦警察廳藝術品犯罪調(diào)查科報告，說自己先后從兩個不同人手里購買到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同一畫家的兩幅作品，這兩幅畫上的標簽分別是美國紐約的維納德美術館和英國倫敦的都·賽那美術館，但奇怪的是兩個不同國度美術館的標簽在設計和印刷上竟然一摸一樣。

這個藝術品商人查閱了其中一幅作品的原始檔案。果然原始檔案完美無缺，但真是這種完美反而令人感覺詫異。和標簽的事聯(lián)系起來想，這位酷愛藝術真品又心懷良知的商人產(chǎn)生了和麗莎·帕爾曼相同的疑惑：該不會有人在原始檔案上做了手腳吧？

其實此前，倫敦警察廳已經(jīng)接到好幾起類似的投訴。雖然報告人只是懷疑，并拿不出真憑實據(jù)。

意外的破局

經(jīng)過溝通，麗莎·帕爾曼終于和英國警察廳藝術品犯罪科的成員在法國見面了。她告訴警方：“由于索斯比拍賣行沒有得到我的證明，不得不撤銷那幅畫。但事后，曾有人打電話威脅過我們阿爾貝托研究會?！边@個情況立刻引起警方的警惕，如果畫沒問題，為什么要出此下策呢？

歷來的藝術品買賣有個約定俗成的行規(guī)，就是不究物品來路，并且完全替買賣雙方保密。所以要查那些有問題的畫作的來處和去處，希望非常渺茫。

在綜合全部情況后，麗莎·帕爾曼和英國警方發(fā)現(xiàn)不少被懷疑是贗品的原始檔案都來自泰德美術館。于是，其目光投向了這個藝術殿堂。

在泰德美術館，一個負責檔案類目的管理員提供了一條線索：有個叫約翰·朱維爾的人頗為可疑。

該人曾經(jīng)捐資2萬英鎊以幫助該館購置檔案設備，據(jù)說還打算捐給美術館兩幅名畫。他個人登記的身份是一個核物理學家，還頂著物理學會教授之類的頭銜。因為他確立了自己在泰德美術館的藝術資助人地位，所以可以暢通無阻地接觸各類藝術品的原始檔案。

約翰·朱維爾是個身材高挑、相貌英俊，渾身散發(fā)著活力的中年人。每次到美術館并不像一般查閱檔案者，他的舉止顯得有些詭秘，似乎在有意無意地躲避管理員。另有多次，他介紹一個所謂的藝術品研究人員前來查閱檔案，結果那些人不僅言詞粗俗，甚至連一些被查藝術家的名字都寫不出。

盡管管理員曾向上面反映過情況，但有誰愿意隨便去調(diào)查一個給美術館慷慨資助的人呢？

泰德美術館因經(jīng)費緊缺，所以檔案閱覽室沒有安裝全天候電子監(jiān)控系統(tǒng)，這就給別有用心者很便利的機會。

據(jù)熟悉館內(nèi)情況的人分析，要想在原始檔案上做手腳，一是可以乘中午只有一個保管員時;二是可以借口復印把資料帶出館外。而這兩種情況恰好多次發(fā)生在那個約翰·朱維爾和他的所謂朋友身上。

然而，種種跡象雖然顯示約翰·朱維爾嫌疑重大，可俗話說捉賊捉贓，沒有真憑實據(jù)是不行的。

就在麗莎·帕爾曼和警方一籌莫展時，一個意外情況發(fā)生了：一個自稱約翰·朱維爾女友的妖艷美女跑到倫敦警察廳藝術品犯罪調(diào)查科，聲稱要控告自己的男友偽造藝術品并篡改原始檔案，交換條件是讓警方幫助取得對孩子的監(jiān)護權——因為約翰·朱維爾和她好了13年后要另尋新歡。

當負責警員好奇詢問“交換條件”是什么時，這個氣急敗壞的女子尖聲嚷道：“我的男朋友有很多造假證據(jù)都捏在我手里，還有那個作偽畫的人。哼，我非得讓他嘗嘗厲害不可！”

很快，這個女人從停在警局門口的小車后備箱里抱來一堆文件資料：這些看上去雞零狗碎的東西竟然都是藝術品檔案的碎片、名畫圖片以及標簽等等。更重要的是，這個打算跟負心男友拼個魚死網(wǎng)破的女人還一口氣提供了制作偽畫者的名字、相貌和住址——莫德先生，那是一個被約翰·朱維爾稱作“天才畫家”的人。

面對這些“天上掉餡餅”的證據(jù)，麗莎·帕爾曼和警方驚呆了，一切那么富有戲劇性，讓人既期待又不敢確信。

終結的余波

1999年3月的一天，幾輛警車悄悄開進英國斯塔福特郡的一條普通街區(qū)。那是清晨6點，路上幾乎看不見行人。

藝術品調(diào)查科的探長米奇帶領八位警員來到一所房子前，聞聲開門的男人約莫50歲年紀，瘦高個兒，他正是約翰·莫德。一見警察，他立刻顯出緊張神情。

在屋內(nèi)，探長發(fā)現(xiàn)一張約翰·莫德為兒子畫的肖像。憑他多年對藝術鑒賞經(jīng)驗，幾乎馬上就能斷定面前的男人具備了相當高的繪畫水準。

而約翰·莫德仿佛早就預料到這樣的結局，被帶到當?shù)鼐鸷篑R上就通盤交待了：他曾是一名中學美術老師，因為離異后要撫養(yǎng)兩個年幼的兒子，經(jīng)濟拮據(jù)的他便在一本雜志上刊登了仿制20世紀名家繪畫的廣告，每幅收費250英鎊。不久，這個合法賺外快的方式卻被一個慕名前來的買主約翰·朱維爾改變了：他出手大方，與莫德很談得來。熟識后，他開始要求莫德按“需”繪制一些名家的畫。

一天，朱維爾試探性地問：“我把你的一幅畫帶去奧斯陸賣了個好價錢，2萬5千英鎊，將其中1萬2千5百英鎊歸你——介意嗎？”

莫德第一反應是任何摹仿作品絕對不可能賣出這么高的價，除非是以假當真。但1萬多英鎊對他來說實在太有誘惑力了。遲疑片刻，他終于舔舔嘴唇回答道：“當然不介意?！敝链?，仿制藝術品的合法交易開始變異為犯罪。此后，朱維爾不斷提供給莫德一些藝術資料，指令性地讓他摹仿不少優(yōu)秀畫家的作品。從此，兩人“非常合作”了8年。

為了減少麻煩，也為了給自己留后路，莫德在繪畫時盡量采用現(xiàn)代材料，也從不打聽那些贗品的下落。但善于造假的朱維爾則把那些畫經(jīng)過各種“老化”處理，使一般的買主看不出破綻。至于那些具有專業(yè)水準的專家，他則想到了篡改原始檔案這一“奇招”。

真相一層層被揭開，但是要給狡猾的約翰·朱維爾定偽造罪，還需要牢靠的證據(jù)，也就是常言所說的抓“現(xiàn)行”。

就在此時，麗莎·帕爾曼從法國給倫敦警方打來電話，告知有個紐約經(jīng)銷商請她給一幅阿爾貝托的畫出具真實證明。而她經(jīng)過鑒別后斷定，這也是一幅贗品，并且和數(shù)年前那幅同出一轍。

真是天賜良機！幾經(jīng)磋商，一個抓捕方案漸漸形成。1999年4月2日上午，兩位衣著光鮮的客人走進英國國家級的維多利亞&阿伯特博物館的檔案室，其中一個提閱了已被篡改的兩個知名畫廊目錄，很內(nèi)行地指點給另一個看，里面的“原始檔案”當然使經(jīng)銷商完全放了心。當然，這一切都沒有逃過警方安排的眼線監(jiān)視。

二人分手后，警方立刻對蒙在鼓里的經(jīng)銷商進行詢問。得知真相的他告訴警方，自己不久前以13萬的價錢購買了這幅贗品，眼下剛為朱維爾的所謂鑒定支付了費用。

翌日，警察突襲了約翰·朱維爾在倫敦郊外的寓所，找到了各大藝術品收藏館原始檔案的偽造文件和資料。

經(jīng)調(diào)查，約翰·朱維爾的造假套路比通常藝術品犯罪高明之處在于：他請莫德畫出贗品后，又將贗品提供給事先物色的經(jīng)銷商，以便自己與偽作保持距離;同時，他又親自對藝術品的原始檔案進行篡改。憑這三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步驟，使得很多贗品在神不知鬼不覺中被當作真品出售，甚至連索斯比拍賣行這樣的“老資格”也上當受騙。

這個持續(xù)數(shù)年的藝術品大案于該年底告捷，約翰·朱維爾被判處十二年徒刑，而畫偽作的莫德被判刑一年多后提前獲釋。出獄后他曾在英國天鵝街畫廊以“真實贗品”為主題，展出標有自己簽名的仿制名畫，因為他的特殊身份，參觀者絡繹不絕。

編輯鄭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