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路徑

費城

大約20年前，我們一家再次重返故鄉(xiāng)。與往時不同的是，我們一家將在“故鄉(xiāng)”這片土地上常住下來。用我父親的話說，叫“落葉歸根”。

然而“故鄉(xiāng)”于我，終究是一個模糊的概念。

在我成長的記憶里，童年是在黔桂交界的一座礦山度過的。在那里，我經(jīng)歷了人生最初的啟蒙和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我的父親是一名煤礦掘進工人，從事煤炭挖掘工作逾三十年。在他的職業(yè)生涯中，親歷了無數(shù)次透水、塌方、瓦斯泄漏等諸多險情，所幸每一次都能逢兇化吉、全身而退。直到那座礦山瀕臨倒閉，父親不得不率領(lǐng)我們一家挑擔推車回到桂西北故鄉(xiāng)雅樓村。

我從小隨父親在礦區(qū)生活，所有記憶都與礦山有關(guān)?，F(xiàn)在的故鄉(xiāng)，沒有我成長的印記，沒有熟悉的山崗、玩伴，甚至我的生活、語言都與之格格不入。這里的一切，都使我感到無比痛苦和困惑。那一年，我14歲，從礦山中學轉(zhuǎn)學到故鄉(xiāng)的那所鄉(xiāng)村中學就讀，上初二。說實話，我極不喜歡這個地方，甚至這里的一切都讓我感到厭惡。比如：貧瘠的土地、臟兮兮的村道、目光呆滯的人群，以及夜幕下，酒徒們劃拳打碼的歡呼聲，以及那些粗俗不堪的玩笑……我時常有種逃離的渴望。

我認為我不屬于這里。語言上的隔閡，最終使我產(chǎn)生了害怕與人交流的障礙，內(nèi)心時常感到焦躁不安，卻又無能為力。

整個夏天，我埋頭在燥熱的房間里讀書，實在憋悶得慌，就在昏暗的房間里走個來回。有時候，我會選一些美妙的文章段落讀給自己聽，甚至自己陪自己說話，以便打發(fā)漫長而困頓的夏日時光?；秀敝?，我看到另一個“我”的身影，他就安坐在我的對面，靜默地看我，也不說話，這讓我感到無比欣喜，卻又驚心。我甚至懷疑自己的腦子壞掉了，眼前竟生出種種幻象。我一次次逃離，又一步步陷落，最后逼近斗室的方寸之地，我內(nèi)心構(gòu)建的世界不斷收緊、擠壓，壓抑、困惑，以及內(nèi)心的焦慮壓迫著我，我掙扎、吶喊，渴望突圍，掙脫束縛……可是，我所有的努力，終究是一種徒勞。

直到有一天，我走出房間，走進村子邊的那座小樹林。那是個人跡罕至的林子，雜生著各種灌木。那個靜默的夏天，響徹的蟬鳴震顫整片樹林。我埋頭在小樹林里走個來回，耳朵里是震天動地的蟬聲。在那盛大的喧囂里，我分明聆聽到了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內(nèi)心的陰郁一掃而空，我仿佛找到了某個契合心靈的隱秘據(jù)點，讓我得以聚存心中所有的煩擾，猶如囚徒掙脫枷鎖，呼吸到自由清新的空氣。那是長久的抑郁之后，心頭怒放的花朵。如同漫長的黑夜盡頭，投射出一線黎明的曙光。我把自己袒露在陽光和風中，讓陽光透射我的身體，讓清風滌蕩所有的陰霾。那一片天地，寄存了我青春期所有的焦慮、惆悵與困惑。當我重新走回房間，內(nèi)心顯露的已是另一番風景。

我終于開始寫作。在那個月光凄迷的夜晚，螢蟲低伏在草床中鳴唱，房梁上稻垛累積，厚實而溫暖。我伏在床沿，透過窗紙，我看到流水般的月光流過窗臺，靜穆、安詳，讓人心靈感到無比寧靜。那樣的月色，那樣的星光，那樣的故鄉(xiāng)，流動著夢幻般的色彩，凄美迷離，使人陷入無限的遐想。那一夜，我的筆頭蘸著窗前的月光寫下生平第一首詩。從此，我的心靈開啟一扇窗。那是點亮內(nèi)心的一盞明月，照亮孤獨、寂寞，釋放出寧靜。我開始拼命地寫，寫內(nèi)心的渴望與向往，寫另一個故鄉(xiāng)和村莊，以及內(nèi)心一閃而過的風景。我不知道段落和句子的區(qū)別，也不知道詩歌是一種怎樣的體裁。只隱約感知，那些文字分行錯落之后，會呈現(xiàn)另外一種不同的閱讀效果，更輕易抵近內(nèi)心、震顫靈魂。

當我無意間意識到寫作的非凡魅力，禁不住為之興奮。文字給了我心靈的慰藉，靈魂的依托，使我茫然不知所措的內(nèi)心變得安靜。我開始寫作那些分行的文字，捕捉心頭一閃而過的花火，把心中的苦悶、歡喜、惆悵，抑或青春期的萌動匯集筆端，寫入紙片……

如今，轉(zhuǎn)瞬已逾10年光景，如今看來，當時對詩的初始認識竟是如此純粹，那些內(nèi)心隱秘的想法，無論悲喜，都具備了詩的屬性，同時暗合了自己一直以來對詩的理解。

后來，我離開了故鄉(xiāng)到外求學，如今在城市生活。我依然癡迷于那些黃昏時分、暮色降臨時候的靜默氛圍。當暮色降臨，我喜歡到走廊站站，眺望遠處傳來的光亮。此時，緩慢的、泛著青灰色光芒的夜色，開始籠罩我的全身，悄然溢滿我的房間。夜幕的幽冥中，一種靜穆的錯覺在四周漫開，這正是我所渴望的寫作氛圍和狀態(tài)。幾年來，我的窗子一直這么敞開著，在微涼的晚風里顫抖搖晃，仿佛是這座城市一只深邃未眠的眼睛。直到夜幕初起，星光滴落紙上，我開始在這樣的空間和時間里寫作。那些淺淡、幽暗，沾染著夜色的詩行，與我內(nèi)心洋溢的色彩非常接近?，F(xiàn)在，夜色在不斷堆積，在我的身旁有一些東西，書籍、茶杯、幾張破舊的桌椅，以及從郊外采回的野花，它們在夜色的濡染下，慢慢失去了最初的色澤。我知道，那些緩慢的光陰，也會消磨掉人們臉上的青春，包括那些沉浸在時光中的事與物，都將在一個不確定的時間，隱遁到某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這是夜晚給我?guī)淼膯⑹尽?/p>

如今，我離開故鄉(xiāng)多年。在記憶深處，依然飄蕩著故鄉(xiāng)事物：含香的稻垛、閃亮的爐膛，透出微微煙火的味道……那些舊年影像清晰可辨，仿佛近在咫尺，又如此寂寞遙遠。所有成長的印記，快樂抑或憂傷，都沉落在心靈底片上，凝固為石，風干成心中的影像。對于這座生活的城市，我說不上喜歡還是厭惡，因為我必須在這座鋼筋混凝土構(gòu)建的空間里，找尋一個棲身之所，同時還須要像一只麻雀一般覓食，抑或歌唱。我時常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打量這座城市的繁華與腐朽，當我走在暗影叢生的霓虹燈下，抑或穿行在奔忙的人群中，我依然感到孤單，這種心靈體驗和不確定性，讓我更容易接近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內(nèi)心深處面臨的復雜情感和生活狀態(tài)。

從鄉(xiāng)村到城市，一種“泛城市”的心理狀態(tài)始終壓迫著我。通過詩作，我試圖在內(nèi)心世界，建構(gòu)一個故鄉(xiāng)。當我走在路上，或是流浪遠方，唯有詩行，能夠給我?guī)硇┰S心靈的溫暖。更多時候，我在內(nèi)心做著無聲的抵抗，試圖用文字詮釋一個陌路者對于前途的迷茫和惶恐，以及內(nèi)心面臨的種種焦慮。我以紙和筆為杖，行走在這座城市的邊緣，試探性地使用“幽暗的詞語”接近這座城市的荒蠻。甚至嘗試用“冷抒情”的方式做一些無謂的抗爭。矛盾與困惑日益消解了我的自信，我像一個懵懂的孩童，在自己構(gòu)建的詩意版圖里迷失方向，甚至找不到返程的路徑。

夜色微涼。遠處山頂上的燈塔透射出微弱的燈光，將小城的喧囂與沉悶稀釋到有限的高度。在冷酷與靜穆并存的夜晚，現(xiàn)代建筑又將城市的夜色切割成有棱角的靜默。透過稀薄的夜的星空，我推開銹損的門窗，望向窗外四角的星空，在微涼的鍵盤上敲下這些似是而非的文字：渴望在內(nèi)心找尋一個平衡的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