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詠梅
和很多家庭婦女一樣,我的母親總是不舍得扔掉舊物。因此,在我們家的雜物房里總能找到一些讓我目瞪口呆的東西。
前一陣子我回家住了幾天,沒事鉆進母親的雜物房東翻西看。從一個角落里取出一只小鐵盒子,我費了點勁才得以打開,一打開我就啞然失笑了。里面裝的不是什么寶貝,竟然是飯店專用的獨立包裝牙簽。湘滿樓、成記海鮮店、廣州酒家……各種顏色和包裝的小紙袋,一面寫著飯店的名字,另一面大都寫著“歡迎光臨”。
這是母親多年來下館子收藏的飯店牙簽。每次她在飯館吃飯,臨走時都會向服務(wù)員多要一袋牙簽帶走。剛開始,我以為她是為了放在包里備用,久了才知道這是母親的一個愛好,就像別人收藏郵票那樣,只不過她收藏的東西沒什么價值。
我抱著那盒牙簽跑去問母親為什么喜歡收集這些東西。母親饒有趣味地將牙簽一袋袋地擺出來,告訴我:“這是那年你在廣州搬新家,我們在金華安酒店擺了一桌,你爸一個人吃掉了一盤紅棗芋泥。這是你哥哥請我們到郊區(qū)的農(nóng)莊吃飯,我們吃飽之后還摘了一大堆艾草回家。這是你姐姐那年生日正好碰上中秋節(jié),我們在漓江春吃了一頓團圓飯……”我聽得一愣一愣的。
僅憑一根牙簽、一個飯館的名字,母親就能記住若干年前某一次下館子的經(jīng)歷!仿佛她一根一根擺弄著的不是牙簽,而是一張一張舊照片。一整個下午,我都在聽母親回憶。母親從歲月的縫隙里挑出一個故事,聽得我五味雜陳。
我問過母親從什么時候開始有這個癖好的,母親說就是那一次,她帶外婆到廣州我家過年,我們在廣州酒家吃年夜飯。84歲的外婆第一次到這么遠的地方。外婆去世前的那幾年間,總是洋洋得意地對村里的老人們說:“我是這個村子里跑得最遠的老人了,都是托了兒孫的福?!蹦赣H每次想起這句話都會難過,她哽咽地說,那年在廣州吃的年夜飯是外婆這輩子吃得最好的一頓了。
我想起了那頓飯,沒剩幾顆牙的外婆拿著桌上這只小袋子研究,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我們笑得前俯后仰,問外婆:“要牙簽剔哪一顆牙齒?”
往事歷歷在目,如果不是這根牙簽,我怎么會想起這個令人鼻子發(fā)酸的珍貴的細節(jié)?我猜過往的回憶就像母親的雜物房一樣,經(jīng)過一輩子的堆塞,恩的怨的、美的丑的、溫暖的悲傷的……這些已經(jīng)無法理清,更無法“斷舍離”。
人生在世,誰又能輕裝上陣?一個人的一生總是要背負很多東西,欲望、情感、回憶、暢想……這些東西構(gòu)成了人的豐富性,而那些承載著人的記憶甚至純粹為了表達情感的“無用”的雜物,執(zhí)著地、不起眼地證明著我們活在這個世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