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墨
爺爺退休了,原有的一腔熱情無處施展,全傾注到做菜上。
可他的廚藝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唯一名副其實的拿手菜只有魚。曾經(jīng)的我尤其喜歡掀開鍋蓋的那一刻,團團白氣一股腦兒涌出來,香味全撲到臉上,把我樂得一顆心都要溢出來。鐵鍋很大,我把頭伸過去享受熱氣騰騰。等到魚湯的濃郁香氣淡了一點,眼前便出現(xiàn)一條肥嫩的大魚,鍋沿邊咕嘟咕嘟冒著泡,去腥用的幾粒黃豆在香菜葉里上上下下浮動了一會兒,才滾到魚肉邊,上了岸。
“老伴,拿盤來?!彼靡獾乜粗约旱拇笞?。
也有不那么成功的“黑暗料理”,是爺爺?shù)乃馇炎?。第一次失敗后,他覺得面子上過不去,暗地里一遍遍改進,難吃了就自己吃掉,絕不讓我和爸媽看見——這些是后來奶奶偷偷告訴我的。
“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可惜了那點好茄子好醋!”奶奶嗤嗤地笑。
兩個白菜降價五毛錢就排隊去商店搶購的老人,難為他們舍不得扔掉那些難以下咽的失敗品,心頭不知道滴了多少血。
好在最終還是成功了。蒜瓣切成丁,用醋、鹽、味精浸漬好,夾在兩層軟軟的茄肉中間,合起來就又是一個吃飽喝足的好茄子。小火蒸熟后,爺爺小心地把它盛到一個碗里,用筷頭扒開一點,大驚失色:“哎,這茄子里的蒜,出鍋怎么是綠色的?”
“不會有毒吧?”我在一旁打趣。經(jīng)過蒸氣浸潤過的茄子有些皺巴,里邊晶瑩的蒜末探出頭來,像陳列臺里的瑪瑙翡翠,十分詭異。
這話傷了他的自尊,他立刻篤定地反駁:“不可能!”
奶奶為化解尷尬支了一招:“晾涼了擱冰箱里冰一下就好吃了?!?/p>
“能行嗎?”爺爺嘴上嫌棄,卻還是照做了。全家人眼巴巴等奇跡發(fā)生——然而經(jīng)歷了冰火兩重天的蒜茄子不見改變,倒是給爺爺找到了好借口:“你看你出這主意,這回還咋吃?”
奶奶從不和他明吵,向我擠擠眼睛,在偷樂。
我懷著冒險精神撕下一條茄肉,卷了一口蒜丁送入口中,濃烈的蒜香和著茄子的細膩口感,在味蕾上炸裂。我不禁“喔”了一聲。
“難吃就吐了吧?”爺爺很難為情地說。
“不是,好吃到說不出話呀!”
后來的事不用說,蒜茄子成了他一個低調(diào)的驕傲。
老兩口縱容我的程度令人熱淚盈眶,和他們一起,我的生活節(jié)奏隨意到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有天中午一起看電視,三人竟都忘了午飯的時間,等到我的肚子“咕嚕”了一聲被他們聽見,兩個人才頓時驚慌失措。
“我在陽臺看見有一箱方便面,要不……”我提出了預(yù)謀已久的不情之請。
知道爺爺愛干凈,我又加了一句:“拿水直接泡就成了,不用煮,還省得刷碗。”
不出所料,得到了老干部批準。
那頓飯吃了很長時間,我們一邊看電視一邊吸著面條,小孩子的笑鬧聲從街道升上來,一縷一縷如同輕煙。
“奶奶,我馬上要考試了?!蔽彝蝗幌肫疬@事,順口跟奶奶說。
“嗨,考試,就是考驗?zāi)銈兪遣皇呛细竦膶W(xué)生?!蹦棠痰囊痪湓挻蜷_了我的話匣子,苦水全部倒出來。很多牢騷我只能跟爺爺奶奶說。雖然知道父母也不會為成績責備自己,但是總覺得抱怨會讓他們焦慮,疑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其實又什么都沒有。
在爺爺家卻大可不必顧慮。奶奶會用老話和零食哄我,爺爺對我嘮叨的一切則報以幾聲笑,好像這些事在他們眼睛里都不重要,我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離家后我的生活變得十分沒有規(guī)律,發(fā)奮時心血來潮整夜地熬,消極時又整天昏沉地睡,對事物好像永遠不懂淺嘗輒止的道理。這時想起爺爺家的味道,像是在黑暗里橫沖直撞了很久后開始懷念曾經(jīng)無比美好的自己。那樣簡單幸福的時光砸回我心上,變成不明所以的眼淚,委屈得無可遁逃。
(繼續(xù)前進? 摘自《中學(xué)生博覽》? ?圖/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