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醒來,翻翻虛谷的冊頁。午后,陽光破窗而來,灰塵與棉絮一齊在光柱里跳舞。把頭斜在枕上,歪著眼有一搭沒一搭看幾幅虛谷的畫,心里特別寧靜……看虛谷著墨,會想起一首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就是這個畫面,天地潔白,大雪紛飛,鳥兒都藏起來,只有一個人獨坐舟上。
后來,看了一下時間。差不多了,于是上班去,把虛谷的小冊子隨意放在枕邊。
到了薄暮時分,冬季的天黑得早,萬千燈火亮起來,小樹林里黑黝黝,我一人在護城河的密林里穿行,樹木的氣息在冬季更加濃郁。幽靜的燈火在逼窄的河畔閃爍,我的左手邊就是急速的車流。那感覺相當(dāng)奇異。這是我第一次獨自走在密林里,猶如走在虛谷的畫里一般,用墨,沖淡諧和,內(nèi)心十分寂靜。也不怕,獨自想點兒事情,然后慢慢從這件事里走出來。
從密林里走出,也是從一種情緒里走出,然后把自己融入到車流,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好比看虛谷,時間到了,我便默默上班去,把自己融到俗世里,仿佛未曾看過他的畫一樣的平靜。
最喜愛虛谷一幅“仿宋小景”圖,一遍遍地看:三兩竹子,一葉孤舟,其余皆白茫茫一片。他為什么把竹子雜以墨色與枇杷黃呢?這也是他所有畫的基礎(chǔ)色,或許他天生愛枇杷?我不過是瞎想,并沒有什么切實的依據(jù)。在一篇文章里,我曾說過竹子是拒人的,但到了虛谷的畫里,終于明白,竹子為什么拒人?它只喜歡與明月、清風(fēng)在一起,還有溪水、孤舟。虛谷并沒畫明月、清風(fēng),是我自己看見的,也許是想象的。確乎這么一個意境在。中國畫與中國詩一樣,一向遵循地都是畫外之音,詩外之音,講究隱含不露。
一直喜愛寫意畫,用色寥落寡淡,像一個人的性情。一直排斥山水長卷,弄得跟真的似的,一點點描摹,空費了一腔熱血,到頭來,還是死的,飛不起來。繪畫與寫作一樣,真正的高境里,一定隱有風(fēng)骨。山水長卷,最缺乏的就是風(fēng)骨,處處講大話寫大字——大建設(shè)、大發(fā)展、大拆違……我在街頭一看見這些大字,就繞著走。寫意畫以寥寥勝多多,畫中有詩,有骨,有意,有禪,有萬千……
虛谷是個和尚,這樣的畫特別符合他為人的風(fēng)格。他筆下的松鼠真肥,毛絨絨地趴在地上,還有胡子呢,黑胡子,乍入乍出的,仿佛一伸手過去,它偏要跳走似的。可是,比起一只白貓的肥胖來,松鼠根本算不了什么。虛谷的貓,更是肥得無法無天,但,一看望去,一點也不蠢脹,你看它的眼睛,依然枇杷黃,配一身雪白,宛如春天新漲的河水,滿目氣象。又像樹上的桃李,簡直可以摘來吃下去,再看遠(yuǎn)處,好像還有一個紅紅的東西順流直下,哦,近了看,是幾片落花,紅的,紅蓼花。虛谷筆下的貓就是這個樣子的,喜悅和酣暢在它身上和諧地統(tǒng)一起來,猶如一個幼童,我們怎能拒絕他藕節(jié)似的白臂?
山水在虛谷畫里都是瘦的,惟獨描摹到這些貓啊松鼠啊這些自然界的生靈,竟那么肥,這些人間的精靈們在紙上,竟比山水的比例還大。真是很奇怪的事情,但,我們看過去,卻一點也不唐突,甚至竟要笑出聲來。這應(yīng)是寫意畫的禪味。以動物們的憨態(tài)可掬惹人愛悅。而山水,則是清瘦的山水——一個人若做到心中有山水,那么,山水便自會來到他的案頭,當(dāng)然是瘦的。文人心中的山水,應(yīng)該都是瘦的。禪宗與中國文化最密切的紐帶可能體現(xiàn)在古人的寫意畫這里,我覺得。
還有一幅“菰蒲遠(yuǎn)眺圖”,那才真是用墨簡練,少得不能再少。幾滴墨搭起一座橋,橋是木橋,在菰蒲里延伸,一位黑發(fā)女子站在橋頭,她手里握住一根木棍,她在遠(yuǎn)眺什么呢?是一群走失的鴨子嗎?我們看不見她的臉,但能感受到她的焦灼,風(fēng)起時,滿目菰蒲搖晃,發(fā)出沙沙聲浪,惟有女孩手里握住的木棍是直立的,她把它握得那么緊,手心都出汗了吧。如果說虛谷的這幅“菰蒲遠(yuǎn)眺圖”尚有人世的氣息,那么,到了“江天琴話圖”里,這種人間氣息便消失了。一個著青袍的人于曠野里撫琴,他對面相坐的一位聽者,是那種肯與他相知的人。不遠(yuǎn)處,一座茅屋前,尚坐了兩個人,是女子,其中一位抱著雙臂瑟瑟著,應(yīng)該頗冷了吧,是白露為霜的季節(jié)。而那個人卻有如此高的興致,彈琴彈得忘卻了寒冷。古人對士的最高要求是隱,于深山峽谷之中。但,他又不乏知音的,也有愛情。三兩知己,在蒹葭蒼蒼的季節(jié)去探他。古人訪友一般集中在兩個季節(jié):深秋,或寒冬。秋水長空,原本就是一種寥落情懷的縮影。寒冬臘月,是萬物蕭蔽的時刻,雪夜訪友又是多么古倔的行為啊。只是,給我們留下印象的,好像只有一個“雪夜訪戴”的典故。
說回來虛谷。他是安徽新安人,即現(xiàn)在的歙縣那一帶,后移居揚州。本名朱懷仁,是后來出的家。古代的出家人是真正的隱士,不比現(xiàn)今的,時不時自黃袍里掏出手機來打,把我嚇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