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懷師恩

徐中玉先生永遠離開了我們，但先生的精神和思想永存，作為徐先生親炙弟子和門外弟子的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86級研究生，今天在美麗的雪峰山，認真總結(jié)徐先生的思想遺產(chǎn)，研討先生在當代學術(shù)史、教育史、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和卓越貢獻，有異乎尋常的意義。我雖然不在徐先生門下，但受先生的恩澤不少，今天是帶著感情紀念徐先生的。飲水思源，我是在一定程度上喝徐先生的精神和思想乳汁成長的，常懷一顆感恩的心。

一

2019年6月25日凌晨6點，我在廈門賓館早起，正往廈門機場路上，趕乘早班飛機赴首爾仁川機場，參加6月25日至28日由韓國中國散文學會和順天鄉(xiāng)大學孔子學院中國學硏究所聯(lián)合主辦的在順天鄉(xiāng)大學孔子學院召開的“2019年韓國中國散文學會聯(lián)合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剛打開微信，86級研究生同學群里，吃驚地看到師兄吳炫教授5點多發(fā)的信息：恩師徐中玉先生已經(jīng)在凌晨3點多在上海仙逝了。我本來輕松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雖說先生享年105歲，民間習俗算是喜喪，我也早有心理準備，可還是禁不住悲痛，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6月28日上午，是為徐先生最后送行的日子，可我的一切行程都安排好了，不方便改變，未能赴上海送別徐先生，成為終生遺憾。我于是發(fā)微信給吳炫師兄，說明情況，給好友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主任朱國華教授發(fā)上唁電：

朱國華教授并轉(zhuǎn)華東師范大學徐中玉先生治喪委員會：

驚悉恩師徐中玉先生仙逝，不勝慟悼！徐先生是當代中國文藝理論界、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界與大學語文教學界的開創(chuàng)者，是泰山北斗，徐先生創(chuàng)辦并主編《文藝理論研究》《古代文學理論研究》在學界享有盛譽，徐先生與南京大學校長匡亞明先生聯(lián)合倡議在全國高校中文專業(yè)以外的學科開設(shè)《大學語文》課程，以提高大學生人文素養(yǎng)，他主編的《大學語文》教材屢次再版，滋潤千百萬學子。徐先生胸懷寬廣，氣度非凡，正氣堂堂，愛生如子，做經(jīng)師，更做人師，執(zhí)著學術(shù)，學問博大精深，贏得無數(shù)學子的衷心愛戴，是當代知識分子的楷模。我自1986年考到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攻讀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學位起，以及工作以來，有幸一直得到徐先生的關(guān)愛、教誨和提攜，心存感激。每年元旦給徐先生寄明信片拜年，徐先生收到必回復，過年時給徐先生電話拜年，徐先生總是關(guān)心我的生活和工作。徐先生近百歲高壽時，我登門拜訪，他仍健朗健談，言不離學術(shù)。今徐先生仙逝，留下學生無盡的思念。徐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徐先生千古！家人節(jié)哀順變！

學生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歐明俊泣叩

2019年6月25日

永別徐先生的這一段時間，我心里總是空落落的，特意輯錄了《徐中玉先生治學語錄》，7000多字，發(fā)到微信朋友圈，以這種方式表達對先生的敬意和懷念。

二

打開記憶的閘門，回想起與先生的緣分，一直得到先生的關(guān)愛、教誨和提攜，真覺得是學生今生今世的莫大榮幸。

1982年9月，我考上安徽大學中文系，系主任徐文玉老師、教我們《文學概論》課的潘孝琪、楊昕葆老師都是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是徐中玉先生的學生。老師們非常注重傳授徐先生的教育理念和學術(shù)理念，重視理論思辨，觀念開放，及時吸收新思想，并要求我們課下多讀徐先生的著作，還有許杰、施蟄存、史存直、錢谷融、萬云駿、馬興榮等先生的著作。徐先生為靈魂人物的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成為我神往的學術(shù)圣地。

一段時間，我迷上魯迅和聶紺弩的雜文，拜讀了徐先生的《魯迅遺產(chǎn)探索》，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出版，深受啟發(fā)。我還拜讀了先生的《古代文藝創(chuàng)作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出版。那時學者到歐美訪問考察的很少，先生的《美國印象》，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年出版，我讀了大開眼界。1985年，文學研究界盛行“方法論熱”，被稱為“方法論年”。下半年，徐文玉主任邀請文藝理論界名家徐中玉先生和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劉再復先生、福建師范大學的孫紹振先生、廈門大學的林興宅先生等給我們學生做新方法論系列講座，記得孫紹振先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論》講座10月8日晚在主樓325教室，《形象的本體結(jié)構(gòu)》講座12月11日在行政樓。徐中玉先生的《文藝研究新方法觀感》講座12月12日下午在主樓325教室，我第一次親睹徐先生風采，親聞高論，覺得三生有幸。

徐先生的名字是與《大學語文》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被學界譽為“大學語文之父”。有感于高等教育文理分家的弊端，時任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主任的徐先生和南京大學校長匡亞明先生等共同倡議“恢復大學語文公共基礎(chǔ)課地位”，重新開設(shè)因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大調(diào)整而中斷的大學語文課程。1980年，在上海召開全國高校大學語文教學研討會，組成徐中玉任主編的《大學語文》教材編審委員會，按照教育部要求，組織部分高校學者一起編寫新的《大學語文》教材。宗旨是提升大學生的人文精神和綜合素質(zhì)，陶冶情操，凈化心靈，培養(yǎng)健全人格，提高審美鑒賞力和寫作水平。1981年，新中國第一本《大學語文》教材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大學時，我愛讀先生的《大學語文》，也常常推薦同學和朋友讀《大學語文》。

我幼時即愛上蘇軾，家鄉(xiāng)淮河對岸的浮山有個仙人洞，蘇軾當年游浮山，寫了《浮山洞》詩，宋代，浮山頂建有紀念蘇軾的浮空亭，即是取他“乾坤浮水水浮空”詩句命名?；春訉Π兜那旯沛?zhèn)——鳳陽臨淮關(guān)，世代相傳莊子的故事，有夢蝶坊、釣魚臺，“濠梁觀魚”故事就發(fā)生在那里，蘇軾當年經(jīng)過臨淮關(guān)，作有《觀魚臺》《逍遙臺》詩。徐先生是蘇軾研究名家，專著《論蘇軾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1年出版，論文《論蘇軾“言必中當世之過”的創(chuàng)作思想》，發(fā)表于《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0年第3期。我讀起來倍感親切，深受教益。印象最深的是先生的論文《蘇軾的讀書極其“八面受敵”法》，發(fā)表于《語文教學通訊》1980年第7期，我懂得了讀書方法和門徑。

1986年9月，我考上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師從導師馬興榮先生研治詞學。12月18—22日，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承辦的“第二屆詞學討論會”在上海金山召開，會議由施蟄存先生指導，導師馬興榮先生和鄧喬彬老師等具體操辦，我與師兄朱惠國、師弟劉鋒燾、陳雪軍參加了會務(wù)工作。會前，徐先生和施蟄存先生、馬興榮先生在校辦公樓會議室會見了日本著名詞學家村上哲見先生和北京來的張璋先生（原機械科學院院長，江澤民同志的老領(lǐng)導，著有《全唐五代詞》等），我們有機會榮幸地一睹學界耆宿風采，親聞高論。

讀研究生期間，我拜讀了徐先生的《現(xiàn)代意識與文化傳統(tǒng)》，河南大學出版社1987年出版。在不同場合有幸親睹先生風采，親聞先生謦欬。徐先生身材高大偉岸，腰板挺直硬朗，精神矍鑠，思維敏捷，談笑風生。常見先生拎一個公文包，健步如飛，一路帶風，先生是華東師范大學校園里的一道獨特風景。先生唯一的鍛煉身體方式是常年堅持到附近長風公園散步，他與錢谷融先生、馬興榮先生都是長風公園里的獨特風景。我從同年級同學——徐先生關(guān)門弟子張建永、李裴、吳炫、朱樺、譚運長處間接得到先生的教諭更多。

我讀大學和研究生時，環(huán)境自由、寬松，最幸福、最自豪的是趕上讀書的最美好時光，“天之驕子”血氣方剛，思想活躍，滿懷豪情和理想。這是時代的賜予，對我個人而言，也與接受徐先生開放、寬容的教育理念和學術(shù)理念的熏陶分不開的。

工作以后，凡是徐先生的著作，我必買必讀，愛不釋手。拜讀了先生的《激流中的探索——徐中玉論文自選集》，華東師大出版社1994年出版;《徐中玉文論自選集》，為《上海老作家文叢》之一，上海文藝出版2009年出版;《徐中玉文集》（共6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出版。徐先生主編《古文鑒賞大辭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出版，榮獲全國圖書金鑰匙獎一等獎;主編《近代文學大系·文學理論卷》，上海書店1994年出版，榮獲1999年國家圖書出版最高榮譽獎。主編《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專題資料叢刊》（套裝共4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2013年出版。分編搜集古代詩、文、詞、曲、小說、戲劇、繪畫、音樂、書法等理論資料，上自先秦，下迄近代，內(nèi)容完備，是集大成的綜合性的古代文藝理論專題資料集。這些都是我常置案頭閱讀和使用的書籍。

畢業(yè)以后，每年元旦，我給先生寄明信片拜年，先生收到必復。過年時，給先生電話拜年，先生總是關(guān)心我的生活和研究工作。先生話不多，簡潔、干脆，總是給人以溫暖和力量。先生扶持提攜學生成長總是不遺余力，感紉曷極！先生主編《傳世藏書·文藝評論部分》，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6年出版，師弟程華平教授與我聯(lián)系，點校楊恩壽《詞余叢話》《續(xù)詞余叢話》兩種（楊恩壽是徐先生關(guān)門弟子朱樺師兄外曾祖父），我感受到了先生的關(guān)愛。2000年4月25日至28日，“全國大學語文研究會”第八屆年會于福州大學舉行，此次年會進行換屆選舉，推舉徐先生為名譽會長，齊森華先生任會長，我到先生下榻的賓館拜謁，再次聆聽教誨。蒙先生偏愛，小文《古代文論中的“自娛說”》發(fā)表于《文藝理論研究》2002年第2期（人大復印報刊資料《文藝理論》2002年第8期全文轉(zhuǎn)載），先生提出了具體修改意見，題目也是先生改定的。小文《“追認”與宋詞價值重估》發(fā)表于《文藝理論研究》2010年第4期，是2010年春節(jié)給先生電話拜年時先生約稿的，感激之外，倍感榮幸！我是缺乏自信的人，先生可能不知道他的一句話給學生多大的自信。蒙彭國忠教授抬舉，小文《論詞學史上的“元批評”》發(fā)表于徐先生創(chuàng)辦并曾主編的《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二十九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詞學范疇研究的回顧及宏觀體系建構(gòu)》發(fā)表于《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三十二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清楚地記得，2012年3月11日下午，我趁到華東師范大學參加學術(shù)會議之便，師弟程華平教授陪同，到華師大二村拜謁徐先生，再一次聆聽教誨，時先生已97歲高齡，仍思維清晰，健朗健談，心系學術(shù)，話題不離學術(shù)，仍在思考如何將《文藝理論研究》刊物辦得更好。我與先生合影留念，照片一直珍藏著。

讀研究生時，導師馬興榮先生特別愛蘇軾，有多篇蘇軾研究論文，受徐先生和馬先生影響，我也喜研讀蘇軾，視蘇軾為精神導師。畢業(yè)以來，我寫了《論蘇軾詞風發(fā)展的四個階段》，發(fā)表于《紹興文理學院學報》1994年第1期;還寫了《讀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小文，師兄朱惠國推薦發(fā)表于《中文自修》1994年第5期;《“歐蘇”散文合論評議》發(fā)表于《滁州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收入拙著《宋代文學四大家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出版;《蘇軾詞研究之反思》，收入拙著《唐宋詞史論》，臺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出版。我還受師弟劉鋒燾教授約請，分別撰寫了《2005年蘇軾研究綜述》和《2008年蘇軾研究綜述》，收入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年鑒》。2013年10月31日—11月3日，我參加在首爾召開的由韓國漢陽大學主辦的“韓國中語中文學會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同時受邀到東國大學作《古代文人的生活智慧》學術(shù)講座，主要講蘇軾的生活智慧;2016年8月5日—8日，我參加在首爾召開的由韓國中央大學主辦的“第十三屆東亞比較文化國際研討會”，提交了論文《論韓國文人對蘇軾〈前赤壁賦〉的創(chuàng)造性接受》，并作專場報告，有幸得到日本著名漢學家中西進先生的謬贊。我還給碩士研究生開了《蘇軾研究》選修課。

師弟譚運長研究員（徐先生關(guān)門弟子）《與徐先生永遠在一起》一文深情地寫道：“我雖然離開了上海，先生卻依然在看著我。先生溫暖的關(guān)照，是支持我前行的最重要的精神力量?！彼@幾句話也代表了我們86級全體研究生的共同感受和心聲，徐先生是我們共同的導師，我們有幸耳濡目染，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先生如一棵大樹，蔭庇數(shù)不清的后生;先生如春風化雨，他的人格和精神滋潤著我們的心田;先生如陽光普照著我們，不管我們走到哪里，都會得到他的溫暖。范仲淹《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稱頌嚴子陵曰：“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蓖耆梢苼矸Q頌徐先生，大師遠去，精神永存！

三

徐先生的文化人格高尚純潔。先生嚴于律己，克勤克儉，一直保持清貧的學者本色，生活簡樸，粗茶淡飯，家里沒有一件新式家具，從不追求物質(zhì)享受。先生執(zhí)著教育和學術(shù)事業(yè)，經(jīng)歷了大風大浪，能有寬松、安定的環(huán)境，衣食無憂，就感到很滿足。

先生最有人文知識分子的文化情懷。先生強調(diào)學者“道德文章”的統(tǒng)一，說：“古人常說‘道德文章，‘士先器識而后文藝，所以都把‘道德‘器識放在前面，有其深意，即認為無德無品或品德卑下的人是寫不出真好的文章來的?！盵1] 又說：“道德文章，先道德后文章，寫文章要一絲不茍，真實，真誠，有感而發(fā)，吐露心聲?！盵2] 一個人文學者，“道德文章”很難統(tǒng)一，但先生真正做到了。先生的道德文章，小子望塵莫及。

鄭板橋《淮安舟中寄舍弟墨》曰：“東坡一生覺得世上沒有不好的人，便是他的好處?！毙煜壬缣K東坡，眼中無一個不是好人。先生至真至誠，至情至性，和善溫情，寬容大度，古道熱腸，慷慨大方，與人為善，樂于助人，成人之美，踐行儒家仁愛精神，博愛好施，有“民胞物與”的同情心，盡己所能，關(guān)愛每一個人，幾乎不分親疏遠近，不拒絕他人求助，很多人都得到過先生的呵護與扶持。先生愛生如子，總是盡力為學生說話，關(guān)懷弱者，尊重生命，平等對待每個人，顯示出人性的光輝。2013年11月8日，徐先生百歲華誕時，捐出100萬元積蓄，設(shè)立“中玉教育基金”，用于幫助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品學兼優(yōu)的困難學生，還捐出5萬多冊藏書。

徐先生言必行，行必果，言行一致，知行合一，學行合一，“學為人師，行為世范”，做經(jīng)師，更做人師，身體力行，言傳身教。先生是布道者，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桃李滿天下，贏得無數(shù)學子的無比崇敬和衷心愛戴。先生德高望重，是溫厚長者，嚴肅、認真而又隨和、親切，“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極富人格魅力，自覺維護和恪守師道尊嚴。先生的人格一直感染我。

徐先生是學術(shù)界、教育界的領(lǐng)袖，是卓越的管理者、組織者。先生行事果斷，不拖泥帶水，如接電話，三言兩語即掛斷，簡單、簡潔。先生具有超凡的精力和智力，始終保持最佳生命狀態(tài)，一個人做了許多人的事情，做了許多人做不成、做得不好的事情。

徐先生一生，自信、自立、自強、自為，永遠是爽朗的笑聲，不悲觀頹唐，先生的口頭禪是“凡事不求人”。先生意志頑強，在困難和危難關(guān)頭，堅守信念，不順從，不依傍，立定根本，獨立不懼，有“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骨氣。先生有“九死其猶未悔”的殉道精神，剛毅、堅強，剛健中正，是非分明，直道而行，被錯誤批判，也不屈就，秉持公心，代表公論，不逃避崇高，發(fā)出知識分子的真聲音?！睹献印る墓隆吩唬骸熬犹煜轮畯V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毕壬娜烁袷堑湫偷膫鹘y(tǒng)“大丈夫”型。陸象山曰：“若某則不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先生氣度非凡，正氣堂堂，追求人格獨立和崇高，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站著活的人，一個大寫的人。《孟子·公孫丑上》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徐先生尚氣節(jié)，講操守，保持人格尊嚴，光明正大，“君子坦蕩蕩”，從不計較個人得失。

先生極有懷疑和批判精神，思想自由，獨立思考，敬畏學術(shù)，不以權(quán)威是非為是非，不迷信定論，敢于懷疑，善于懷疑，敢于爭鳴，獨抒己見，不唯上，不媚俗，不阿世，不偏私，自覺維護人格尊嚴和學術(shù)尊嚴。先生說：“學人如果缺乏民主自由之思想與獨立研究的精神，就談不上能負起什么責任、現(xiàn)代使命了。”[3] 先生認為，真正的學者要勇于堅持獨立思考，獨立判斷，探索真理，不懈努力，不做馴服工具。先生強調(diào)學術(shù)民主，維護學術(shù)研究事業(yè)的公平、公正、公開，批評官本位、官僚主義。先生鼓勵“眾說紛紜”，批評“鴉雀無聲”或“眾口一詞”，認為只要大目標大方向相同，不只“百家”爭鳴無妨，即使“千家萬家”，又有何妨？[4]。先生的批評總是善意的、理性的、積極的、建設(shè)性的，不走極端。

徐先生追求崇高，以天下為己任，信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承續(xù)傳統(tǒng)士大夫的角色定位，是真正意義上的當代中國知識分子，是社會良心的代表。先生有“舍我其誰”的擔當精神，有強烈的濟世情懷，有積極的參與意識，充滿當下關(guān)懷、現(xiàn)實關(guān)懷、道德關(guān)懷、人文關(guān)懷，始終關(guān)注世道人心，不冷漠旁觀，如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他寫了《抗戰(zhàn)中的文學》《學術(shù)研究與國家建設(shè)》等。他對集體、社會、民族、國家、人類有高度的責任感、使命感，始終心系民族、國家和人類未來。先生為民族學術(shù)文化托命之人，不是躲在象牙塔里做“純而又純”的學問，不只是“獨善其身”，更是“兼濟天下”，如大乘佛，拯救他人，這是一種大境界，學生一直從內(nèi)心深處對先生充滿敬意。

徐先生有深沉的憂患意識，一直為國為民而深懷憂患之心，勇于承擔推動社會進步和民族強盛的重擔，“不以一身禍福，易其憂國之心”，真正的書生意氣。[5]“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徐先生生于亂世，歷經(jīng)種種不平和磨難，面對人生困境，百折不撓，永不妥協(xié)，不斷進取，勤奮不懈，開朗、達觀，耄耋之年仍奮發(fā)有為，仍心系學術(shù)和教育，主編刊物和教材，筆耕不輟，健朗達觀，享受智慧的快樂。

徐先生寬容大度，承認他人優(yōu)點，原諒他人缺點，尊重、理解、寬容他人觀點。虛懷若谷，愿意向他人學習，甚至向弟子學習。先生對弟子們說：“我說我所知極少，只能做一個同你們完全一樣的發(fā)言者，切不要以我為據(jù)，要青出于藍，當仁不讓，后來居上。討論才是我們教學研究的主要方式，針對不同意見討論得越熱烈越深入越好?！毕壬终f：“我一直鼓勵他們（指先生指導的1986級研究生張建永、李裴、吳炫、朱樺、譚運長）在有準備的發(fā)言后，經(jīng)過討論，聽到更多的各種異議，又有了新的話可融會修訂中去，在這基礎(chǔ)上整理成文字，就可鞏固原有較好的識見，修正、豐富存在的疏漏?！盵6] 徐先生上課，從不照本宣科，而是鼓勵充分討論，思想碰撞，每個同學都能自由表達自己觀點，甚至互相爭辯，先生從來不限制學生的個性和思想。師弟譚運長《與徐先生永遠在一起》認為“徐中玉教育思想”的精髓是不立門戶，自由、民主，是活潑性的有生命的學問，徐先生的精神遺產(chǎn)應(yīng)好好繼承。

徐先生信奉文學必須有益于世道人心，真正做到顧炎武《日知錄》所說的“文須有益于天下”。他反復強調(diào)文學和文學研究不能脫離時代，不能不對國家、民族、人民負責，要做對當下、對未來有益的學問，明確反對把文學作為個人的消遣品，反對一味強調(diào)文學的審美性而脫離文學的社會性，反對追求感官刺激的低俗化。強調(diào)古代文論絕不只是“書齋之學”，需要面對文學現(xiàn)狀，關(guān)注自己所處的時代。[7] 徐先生最講究求真務(wù)實，說：“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實干，不尚空談。人類一切有價值的成就，都是有志之士實干出來的，絕非空談成功的?！盵8]“實效遠比空想有益”，“求真務(wù)實是最重要的原則。”[9] 先生心目中，學術(shù)是致用之學，是為人的事業(yè)，是入世的學問，跳動著時代脈搏。先生強調(diào)力行、實行、踐行，認為僅僅從理論到理論，從紙上到紙上的學術(shù)，不是學術(shù)的全部。

徐先生的老朋友王元化先生倡導“有思想的學術(shù)”和“有學術(shù)的思想”，徐先生做到了。先生強調(diào)“放出自己的眼光”，“不要迷信舊說，也不要盲從新說，都要仔細研究、比較，有自己的眼光”[10]。先生觀念開放，不自限，亦不限人，不封閉、狹隘，破除藩籬，不受框框約束，打通古今中外，不局限于某一學術(shù)領(lǐng)域，不受所謂“專業(yè)”限制，善于各門學科融會貫通，做會通性研究，做進得去又出得來的學問。先生有大智慧，心中有天下學術(shù)大勢，非一般人所知，也是一般人達不到的境界。

徐先生觀念開放，有宏闊的國際視野。反復強調(diào)中西方不同思維和表達方式都是其獨特民族性的表現(xiàn)，沒有必要強分高低，中西文論，應(yīng)平等對話，實行互補。先生是通儒，各種身份集于一身，門庭軒敞，規(guī)模宏，格局大，不故步自封，沒有門戶之見。蘇轍曰：“人之學也，不志其大，雖多而何為？”朱熹《朱熹語類》卷八曰：“天下更有大江大河，不可守個土窟子，謂水專在是。”先生身體力行先賢的觀念，氣度大，先生說：“無論做人、治學、治國，心胸狹窄，唯我獨尊，不能博采眾長，和衷共濟，根本都是私利在作祟，決不能有成?！盵11] 先生一直強調(diào)治學應(yīng)當兼容并包，取精用宏，擇善而從。先生學術(shù)理想高遠，路徑正，品位高，大作為、大視野、大識斷、大氣象，一般學者難以企及。

徐先生有旺盛的學術(shù)活力，高度的理論敏感性，深刻的洞察力，有些文章文字不多，點到即止，并未展開，卻給學界以啟發(fā)，足夠?qū)W界展開研究。不斷吸收新知識、新思想，不拘泥于舊學，極富創(chuàng)新思維，善于開拓新領(lǐng)域。徐先生一直與時俱進，永不知足，一生都在不斷超越，超越前人，超越學科、專業(yè)，超越時代，更不斷超越自己，更鼓勵弟子和后人超越自己。

徐先生極有定力，執(zhí)著專一，一生勤奮刻苦，手不釋卷，堅持不懈，鍥而不舍，不斷思考，苦中作樂，不受外界誘惑，不見異思遷，不計較個人得失，全身心投入教育和學術(shù)事業(yè)，是先生最大的人生樂趣。著述之外，徐先生以大量時間和精力投入到創(chuàng)辦學術(shù)組織和學術(shù)刊物等學術(shù)活動中?！盀樗俗骷抟律选保瑸閷W界服務(wù)，是先生最大的快樂，無怨無悔。

徐先生有堅定的信念，堅守學者之道，堅守“崗位”，視學術(shù)研究為生命的升華，為精神的寄托，為純粹高尚的事業(yè)，而不是為稻粱謀的職業(yè)，謀食，更“謀道”，絕不將學術(shù)異己化、工具化。胡范鑄師《他們的徐中玉和我的徐中玉》一文認為徐先生是“真正的學術(shù)領(lǐng)袖”，走進了“知識分子的精神史”。師兄吳炫（徐先生關(guān)門弟子）《徐先生的“犟”》一文說徐先生身上有傳統(tǒng)知識分子堅守自己文化操守的品性。先生仁、智、勇合一，是通儒，堪稱最高人格典范，是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脊梁。徐先生的文化人格與情懷，是一種文化符號，一種范式，樹立起高標。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學生不才，永遠也達不到先生的境界，雖不能至，但心向往之。

今天紀念徐先生，學習和研究徐先生的文化人格與情懷，不僅僅是為了紀念而紀念，為了研究而研究。更為重要的是，作為學者，我們有義務(wù)和責任接續(xù)先生的未竟事業(yè)，承繼并發(fā)揚光大先生的文化人格與情懷。要有高遠宏大的學術(shù)理想，有堅定的信念和追求，堅守學者之道，保持書生本色，以學術(shù)為自己的神圣使命，視學術(shù)為天下之公器，代表天下之良心。要有文化擔當精神，心在學術(shù)，追求真理，執(zhí)著、獨立、創(chuàng)新、超越，做有思想的學問，有溫度的學問，生機勃勃的有生命的學問。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

注釋

[1]? 徐中玉：《略談古代文論在當代文藝研究中的地位與作用》，《文藝理論研究》，1989年6期。

[2]? 孟歆迪：《做著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做的事，無怨無悔——追記徐中玉徐先生》，《光明日報》，2019年6月27日。

[3]? 徐中玉：《放出自己的眼光——多讀·勤練·深思》，《中文自修：中學版》，2001年第1期。

[4]? 徐中玉：《真正貫徹“百家爭鳴”，才能實現(xiàn)“百花齊放”》，《文藝爭鳴》，1986第1期。

[5]? 洪偉成：《求真務(wù)實入世為學——訪百歲大家徐中玉》，《中國文化報》，2019年1月9日。

[6]? 徐中玉：《放出自己的眼光——多讀·勤練·深思》，《中文自修：中學版》，2001年第1期。

[7]? 徐中玉：《文須有益于天下》，《中國作家網(wǎng)》，2013年3月29日。

[8]? 童世駿：《哲學家童世駿悼徐中玉：沒有徐先生開啟的精神傳統(tǒng)，校園再美也當不起“優(yōu)雅學府”之美名》，《文匯報》，2019年6月28日。

[9]? 吳炫：《徐中玉徐先生訪談錄》，《文藝研究》，2005年第12期。

[10]? 徐中玉：《放出自己的眼光——多讀·勤練·深思》，《中文自修：中學版》，2001年第1期。

[11]? 吳炫：《徐中玉徐先生訪談錄》，《文藝研究》，200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