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在僻靜處經(jīng)過

更雨，晚窗

我用了很多年，學(xué)會了聽雨。在陸游的冬月孤村，在蔣捷的僧廬客舟，在山河易碎，在雨巷難尋的高樓，在前塵隔海，在瓦屋不在的村莊……雨，把黑色的石頭鑿穿，光漏出來，直射黑夜。

言語的波浪，永遠(yuǎn)在淺薄的塵世喧嘩，而我們的深處，卻永遠(yuǎn)是雨的沉默。

當(dāng)雨沉落下來之時，夢便有了投奔的去處。在一種極微妙的靜謐里，有花瓣觸動，有時間流逝，還有輕霧騰地而起，一些事升華成夢，一些夢的結(jié)局，又被提前帶到塵埃里。

我試圖逃離，我能感覺到我的頭發(fā)、指甲，以及每一個毛孔，都在用盡全力，掙脫夢魘的桎梏。在脆弱的表層，那種類似鎧甲的東西，在覆蓋，在生長，不知疼痛，唯余沉重。

把夢安置在睡眠的開關(guān)上，被肉里長出的鎧甲指示著人生。頭發(fā)增長，指甲暴破，毛孔張開……一切貌似孕育，新生的呼吸，實則退化，衰朽。世間留，生死劫。像蠶，絲盡命盡。

不斷有東西下墜，發(fā)出觸地的脆響。下墜的姿勢，成了生死的默認(rèn)。碎而重生，生而赴死，往來不止。顯得深邃，或者說虛無。

花朵向黑暗開放，曾以溫柔心情，向上生長，也甘心下墜，粉身碎骨。

所有被黑暗包裹的碎裂或萌發(fā)，沒有悲烈，沒有英名，沒有驕傲，在水的語境里，唯有茁成、滲透、離析、流逝。

在生命的靈光每每聚而即散的時刻，所有寫下的詩句，都是時間的逝去。一如這松間晚窗外，夜色更雨。

春光，莫負(fù)

白玉蘭，還守著當(dāng)年的窗，清高孤傲，卻也難忍春寒料峭。

在驚雷滾地的剎那，誰也想不到她的內(nèi)心，到底有多么渴望，落在一個人溫暖的肩頭或者懷里。

此刻，沒有人知窗前的我，曾為何夢沉迷，又因何夢而醒。

鏡子里，是我陌生的模樣。時間的流逝，觸動了萬物的生長，就連那凋落的笑容，也長出千溝萬壑。

長風(fēng)直驅(qū)我的河流，我挑燈數(shù)著珠線，想起曾經(jīng)的蹉跎和疑慮。

我把時光別在發(fā)間，在玉蘭與高樓之間尋覓舊時的情愫。這是一種孤獨，這是愛的另一種顏色。

風(fēng)把微溫的光刮去，還有比羽毛更輕的呼吸。我愛你，是高冷玉蘭對高樓女子的偷襲，是一匹快馬候在樓下的路口，傾心不已，面不改色。

后來，是誰沒有如約而來？那飄忽不定的答語，仿佛是誰遺落的衣裳，在風(fēng)雨的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那遺落的衣裳閃爍著，玉蘭的白，緊緊裹住熾烈的悲傷。

那是，愛著的靈魂，含淚驚醒。

誰能將她的憂愁，擁入自己的胸口？誰能在臺階上，以煙云的柔情寫下她的名字？

哦，在愛情存在之前，請好好垂愛自己。即使孤芳，只為自己獨賞。

心碎，只為自己聽聞。

夜在雨中微醺地沉入，一個名字是一段時期黑夜里的緘默，我多么忐忑。失眠，偶爾折疊我們的神經(jīng)，但有些錯過，反復(fù)消磨我們的一生，且不再回頭。

無論天邊升起過多少回太陽，內(nèi)心的河流，都將選擇在靜僻處流過。春光，莫負(fù)。

遠(yuǎn)山，遷陌

水自遠(yuǎn)山而走，花瓣落入阡陌。路過田頭，總覺得殘忍的時光，也變得溫柔。那溫柔的植物氣息，一路緊跟著我，跟著我呼吸，跟著我轉(zhuǎn)彎，跟著我走好遠(yuǎn)。

落日吸附著水面，田里的耕牛，披著金色的戰(zhàn)袍，拉著犁耙奔跑。它背負(fù)弓木，面帶竹罩。它干枯的皮毛，帶著原始的蠻力。

一個響鞭抽起，我看見泥漿四射，遼闊的田野明顯顫抖了一下。

那與生俱來的沉重的背，以及明晃晃的眼睛，一側(cè)是猜不透的憂傷，一側(cè)是揮不掉的倔強。

世界本該是你，這憨實的模樣。衣衫濺滿泥巴，絲線斷裂脫落，手背脈管凸起，如蜿蜒山嶺。

落日遠(yuǎn)山，阡陌時光與美，無言到只能在蒼茫中耕作。每抬一步，都走向一瞬的解脫和光明，然后是人生真正的重量。

池塘新萍幽幽，它把遲疑放入夕暉薄霧。因為它總是，沒有愿望埋進春天。

野生的艾草，在遠(yuǎn)山與阡陌之間彼此相認(rèn)，相見甚歡的一刻，所有的炊煙，都開始傾慕它們的芳香。那些逐漸向命運逼近的器械聲，在春之薄暮，十面埋伏。

墻頭草，在飛檐的翹處喟嘆，眺望來自白鷗的侵犯。而那，從來不曾解韁去過遠(yuǎn)方的腳步，將疑遲的期許，在停留中，化作了雞黍。

白墻夕照，山川沉緩。古祠歷六百多年，依靠煙火而生存，如同雛菊受著陽光、空氣的供養(yǎng)。

當(dāng)檐鳥飛盡，當(dāng)堂月空明，當(dāng)匾牌上的痕跡消融于夜氣。消失了的是時間，累積起來的，是遠(yuǎn)山和阡陌。

少年，意氣

三月褪去料峭，五月春深似海。在紙上，我慢慢追溯過去，設(shè)法留住時光?？晌抑?，即便六月的雨，也阻擋不了那些離開的腳步。

清晨的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似乎風(fēng)也能感受到他們的負(fù)載。那越來越焦急的讀書聲，是奔越歸海的急湍，挾帶勇往直前的意氣。

單純的話語貫穿整個誓師大會，在任何一棵清涼的樹陰下，都可以聽見，少年美夢如光影追逐，如大河滔滔，在一年初始的季節(jié)，帶著奮斗與感動。

我不知道，這些小小河流，帶著勇猛的意氣，最終會流向何處。

我用了一個下午，與一張白紙對峙，最終，我描述出那些河流的形狀，卻無法看清他們的去向。不奢求，那些眼睛在離開之后，仍能緊隨我的身后。

至少，我祈求我的眼睛，還能再見著他們的明亮。

此刻，他們?nèi)斡娠w雪暴風(fēng)的碰觸。朝露中，夕光里，白熾燈下，課桌上，時有碎沫濺起，繼而極速滲透時與境的縫隙。那些如熔漿般的熱情，在低處靜默。

網(wǎng)絡(luò)游戲不曾帶走他們，他們的眼睛純潔得像紙片上的雪，輕輕一拂，能把詩句里的春風(fēng)拂出來。為了所謂的愛情，他們可以癡心，為了真摯的友誼，他們可以仗義，為了學(xué)習(xí)的理想，他們可以拼命。

那些在日常中飽受作文折磨的詞語，不足以表達(dá)他們的心跡。只因他們是一群農(nóng)村的孩子，日夜不停背負(fù)魚躍龍門的離開，或者衣錦歸來。

活著，就是為了出發(fā)，其他一切都是等候的形式?？晌?，站在火焰與煙氣之間，多么希望他們，能如夜鶯觸犯靜默，如螢火觸犯星辰那樣，露出狡黠的笑容，以宣示自己得意，或者勝利。

在告別的多種場合里，扁舟出發(fā)后散發(fā)長嘯午夜般的孤寂，是目送之人的宿命。包括一沓閱過，未來得及發(fā)下去的試卷，描述過那些小小河流的教案本。他們的名字，是一個老師心里的語言與詩篇。

邊緣，光影

鳳崗村的古祠，與青龍村的圩場，是時光的深邃與煙火的輕浮，如野藤絞樹，我中有你，互相寄生。夾縫里，是靜靜的校園，我在這里生活了十余年，比起我與故鄉(xiāng)相處的時間，要漫長許多。

那年秋天，我在這里安頓下來?？蔹S飄蕩的世界里，一個糧倉空落的舊村莊，留守老人，孩子，被天狗吃過的月亮，惆悵投影在漆黑的樹洞。

我曾為之失望，唯有在殘月下，摘取紙上的寧靜，夢里，卻仍舊鴻鵠哀鳴。

想起溪邊的蘭草，聽過的飛檐瓦屋之雨，想起花朵馱著晨霜來到學(xué)校，我把暗疾翻譯成文字，讀給這個世界。一生用無爭拒絕焦慮的我，多一分心寬體胖，便在消瘦的光影中，多了一分靜待的力量。

每日，門被廣播鈴?fù)崎_，鳥雀簡潔清脆的四分音符，在樓道間、樹林里、操場上，往復(fù)出現(xiàn)。有時，孩子們出操的腳步聲，把路邊干瘦的枝條震得顫抖，卻把冷風(fēng)壓得很低，我跟在他們身后，感覺平庸，又特別溫暖。

我喜歡在午后的光線，坐在宿舍陽臺上，對著雪白的墻壁，看自己落下的發(fā)絲，以及孤獨的影子，被風(fēng)吹動。

墻壁的另一端，是一架寫著“一九六四年九月”的書櫥，里面塞滿了我這十余年來，所有看過的書，以及自己寫的書稿。

我在搬移過程中，把它磕出過一個小小的口子。那原本被油漆包裹的清香，瞬間奪框而出。

是香樟，第一次聞到，一棵逝去五十多年的樹，竟還如此之香。我已等待這種香氣，很久了。它雖逝去，卻永遠(yuǎn)地具備春天所有的感覺。

這架書櫥，這些年的儲蓄，仿佛我身后的雪山，我唯有在谷底仰望，才足以忘卻這十余年來的雞毛蒜皮和憂傷。

我知道，生命給付過我很多機會，好讓我將一些忙碌棄置，把時光荒廢。

歌吹，冷冬

在南方的山區(qū)，天氣高冷的時節(jié)，很多孩子搓著手等待下雪。沒人知道，墻角里的老人，是如何在火籠上抖落寒冬，走到死寂的。

生命的狂喜與刺痛，都在這慕雪成疾的頃刻，宛如燈火，或明或滅。

碳灰漸漸多了，每埋下一塊，就等同把身體里的精氣，也埋去了一撮。在寒氣積聚的黑暗里，一缽盆碳灰，就吸走了老人的一生。

我時常在晨昏之時，聽到悠長的歌吹，如游絲，如針尖。也曾在宿舍窗口里，看到送葬的隊伍。那么多，突然從異鄉(xiāng)回來奔喪的人，披著雪白的孝衫，走在隊伍中，儀式般的眼淚，淹沒了他們這一世與鄉(xiāng)村的宿緣。

吹手走在后面，鼓脹的腮幫，把花圈上那些花朵，吹得獵獵作響。不必使用更多的比喻，洶涌的無言，在生與死之間，積蓄著經(jīng)年的悲傷。

一個村莊的消失，是從一個老人的與世長辭，是從異鄉(xiāng)歸來人的麻木冷漠開始的。

大地上的草木，枯萎了還會生長，可是莊稼，從來與農(nóng)人的命系在一起。老屋的門窗緊閉，西去的田野，有一場思慕已久的雪，在下起來。也許，再過一年，草木比莊稼更盛，比孝衫更崩潰，將覆蓋掉世間之命所有的因果。

他們于葬禮后脫掉孝服，匆匆離開，衣領(lǐng)、頭發(fā)重又回到燈紅酒綠。從守靈到還山，到頭七，整個過程能守下來的，大概就是那些憨實的吹手們。

他們連續(xù)長吹好幾個夜晚，瑟瑟的寒風(fēng)，往他們的酒杯里投下冷霜。說不清的情緒，源自惶惑間的洶涌，內(nèi)心的河流，仿佛已被酒燒干，能觸摸到底。

他們把一生的悲歡，融進紅白喜喪之中，像極了演員。所有劇本，即一部村莊的史詩。

今夜寂靜，似乎又聽到歌吹了，那么綿長。鷹啄食群星，大樹開裂傷口，簌簌地悲傷，是一場白雪的噬咬。我曾見過，因為這些，經(jīng)過我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