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劇（短篇）

天還黑漆漆的，毛莉睜開了眼睛。在與溫暖的被窩戀戀不舍了幾秒鐘之后，一點(diǎn)點(diǎn)地蹭出來，摸著黑，麻利地套上衣服。

這是北方，冬季凌晨三點(diǎn)半。凜冽的風(fēng)，在糊著塑料布的窗戶上刮出哆嗦般“嘶喇”“嘶喇”的響聲。

“阿嚏！阿嚏！”毛莉揉著鼻子，下了炕。這時，黑暗里傳來丈夫姚金含糊的、夢囈般的叮囑：“多穿點(diǎn)?！?/p>

“嗯?！蓖瑫r跨出門，啪地拽亮了外屋的燈。

燈光下，外屋呈細(xì)長方形，爐臺砌在最里面，旁邊圍著柴和煤的木柵欄。水缸，蒙著粉色月牙邊的紗布切菜臺，還有墻壁柜，雖然是姚金撿工地剩下的余料做的，但卻講究，只是油漆顏色過于雜亂，看上去很是滑稽。不過，擦拭锃亮的鍋碗瓢盆和同樣擦得泛光的水泥地面，彌補(bǔ)了這滑稽。

在當(dāng)?shù)赜羞@么個說法，女人是不是勤快、賢惠、過日子人，看一眼外屋地就一清二楚了?，F(xiàn)在，很明顯，毛莉當(dāng)之無愧是賢惠勤快的過日子人。

每次房東來，站在門口不肯進(jìn)屋，都說怕踩臟了地。

房東是胖老頭，臉上掛著彌勒佛般的笑容，晃動著沒有頭發(fā)的腦袋，“嘖嘖”兩聲，豎起大拇指，說從來沒有租戶把屋收拾這么像樣的。毛莉羞澀地抿嘴，眼神雀躍出鳥兒般的歡快。

而姚金相反，說道：“夸也不給減房租?！?/p>

胖房東訕訕地說：“房租已經(jīng)是最低了，不信，周圍打聽打聽。”

“大叔，別聽他的?！泵虼驁A場地說，“胡咧咧呢！”

相對于姚金的粗壯、敦實(shí)、大臉盤大眼睛大鼻子、說話做事大大咧咧的性格、毛莉小臉、小鼻子、小眼，盡管已經(jīng)三十四歲了，可是從后面看，身體瘦小得好像還沒開拃兒似的?；蛟S是過早失去生母，眉眼間時常帶著一絲生怕說錯、做錯的怯生生的神情。也正因?yàn)檫@樣，她要強(qiáng)，極怕別人說她不好。所以，不管是在家還是在清潔隊，能干肯干，幾乎是所有人對她的評價。

現(xiàn)在，毛莉鉤了爐子，添上蜂窩煤。一會兒，火苗躥上來，燎著壺底，吱吱響。她在臉盆里倒了些熱水，然后摘下右手的黑手套。手泡在水里時，太陽穴嘣嘣跳了兩下，這是沒睡好的表現(xiàn)。

等擦干凈手，掰了去痛片，嘎噔、嘎噔地在嘴里嚼成一片苦海，但不敢喝水，她負(fù)責(zé)清掃的園藝東路不好找?guī)１M管這樣，毛莉還是喜歡這條路，因?yàn)檫@條路上有一所小學(xué)，兒子兜兜就在小學(xué)念三年級。清掃這里，聽著掃帚摩擦著地面，發(fā)出像風(fēng)吹過樹梢的沙沙聲;看著紙屑、糖果紙、花花綠綠的小食品袋，她覺得親切。時而，撿起圖案漂亮的食品袋看看，跟圖案比起來，上面的名字更奇怪：“唐僧肉”“兵卒一口脆”“多多肉”，還有“你的雞”，她實(shí)在不知道這奇怪名字背后，到底是什么食品。

“‘唐僧肉是什么？”她問兒子兜兜，“真是肉嗎？”

“嗯，嗯?！倍刀低嶂^說道，“不像肉，但賊好吃。”他咽了一下口水。

“你吃過？”毛莉問。

姚金不給兒子錢，盡管兜兜要了好多次，也說了好多次，同學(xué)都帶錢，但他們始終也沒給過。

“吃，沒。”兜兜吞吞吐吐地說，“唉！別問了?！?/p>

“到底吃沒吃過？”毛莉生氣了，揮起右手，空中閃過的是黑手套的弧線。

兜兜噘了嘴，筆一摔，躲到炕角，把身體縮進(jìn)箱子和墻壁之間的縫隙。兜兜十歲了，跟同齡孩子比瘦小，但五官清亮，看上去靈活機(jī)靈。

正在炕頭看房子宣傳單的姚金抬起頭喊道：“兒子，這是你的屋，這里放個學(xué)習(xí)桌，那里放書架。”

姚金想在城里買房，而且為了這個目標(biāo)，節(jié)約每一分錢。他對照宣傳單的戶型，想象著裝修自己的房子，這是他最熱衷的事。

“不要書架，要一套大的游戲裝備?！倍刀翟诳p隙里搭了茬，“高博園就有一套，可酷了?！备卟﹫@是兜兜的同學(xué)，長得高大，就像高年級學(xué)生。

“那不行，必須書架?！币鹨诲N定音，接著對毛莉說：“媳婦，咱倆的屋，這里放個大床，上面軟軟的床墊，最好冬暖夏涼?！?/p>

“那是電褥子。”毛莉說，“還費(fèi)電呢！”

“媳婦，咱商量個事?！币鹫f，“能不能不潑涼水玩?！?/p>

他們家租住的北山下面的平房區(qū)，是城市邊緣最老的棚戶區(qū)，房子依山坡而建，從下至上有一條不算短的坡路。他們住在坡上，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屋，房租每月五百，柴米油鹽煤燈水電費(fèi)，兜兜的學(xué)費(fèi)，課外班，英語一個月三百，作文一個月二百。前段時間，老師說兜兜的字不好，讓學(xué)書法練字，又增加了二百。兜兜一直想學(xué)乒乓球，但一堂課八十塊錢。姚金嫌貴，還說到廣場健身器上一樣。說實(shí)話，在花錢上，毛莉沒有發(fā)言權(quán)，所以，不是潑涼水玩，而是她不敢想象。

簡單地吃口飯，出了門。

呼地，寒風(fēng)撲到身上，一下子穿透了棉衣。牙齒磕擊的聲音，在這黑暗寂靜的清晨響起。不是不多穿，而是干活兒笨拙，還會出汗，之后貼在皮膚上又冷又潮，難受還容易生病?？梢哉f，是不敢多穿。

今天，毛莉比平時走得早，因?yàn)槁?lián)合大檢查。隊里是連續(xù)五年的優(yōu)秀，所以，對問題地段，隊里要求嚴(yán)防。毛莉清掃的東街，恰是嚴(yán)防地段。

上午清潔完，毛莉沒跟垃圾車回轉(zhuǎn)運(yùn)站，而是在學(xué)校門口做保潔。

午休前，學(xué)校門口擺起了小吃攤長陣。這時，毛莉終于知道那些匪夷所思的袋子里裝的是什么了。她覺得好笑，明明是豆腐皮，卻叫“唐僧肉”。

等午休時間，學(xué)生涌出來。她就挨個兒攤位撿垃圾，眼睛卻不斷地瞄著穿梭的學(xué)生。沒看見兒子，又想兒子沒錢或許不會出來。這樣一來，心里生了難過。

可是，一抬頭，居然瞧見了兜兜，跟著高博園在前面的小吃攤。高博園買了小食品，撕開后倒出來，如同演雜技般一個個地扔進(jìn)嘴里。一旁的兜兜喊著：“給我一個，給我一個。”高博園向空中拋著：“接住，接住。”兜兜往前探身，伸頭，揚(yáng)起臉，張開嘴去接豆子。他沒接住，高博園說真笨。兜兜說再給一個，再給一個。

就在高博園做出拋的動作、兜兜做出接的姿勢時，毛莉沖了過去，一把薅住兜兜，“你干什么？！”

望著穿著橘黃色工作服、手里拿著笤帚的毛莉，兜兜呆了。高博園瞪著大眼睛，愣了一小會兒，馬上反應(yīng)過來，如同發(fā)現(xiàn)了巨大的秘密般大喊：“姚兜兜他媽是掃大街的！”“姚兜兜的媽媽是掃大街的！”他邊喊邊搖著胳膊，做出騎馬的步姿，跑進(jìn)校門。

姚金收工回家，見兜兜又蜷在縫隙里嗚嗚地哭，而毛莉癱在炕邊，眼睛像貓頭鷹似的直勾勾地瞪著。

姚金就怕毛莉這個樣子。

以前，毛莉不上班，在家門口買菜。他說江北市場白菜九毛一斤。毛莉說坐車還得兩塊錢。他說不會走?。‘?dāng)鍛煉身體了。毛莉不說話了。他說給他們做飯的早上到菜站撿菜。第二天，毛莉起早去了，可哪里有什么菜可撿，菜都滾包來、滾包走，連個菜葉也撿不著。跟他說了，但他說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毛莉不反駁，而是拿起抹布，把炕面、臺面、地面、犄角旮旯、鍋碗瓢盆翻來覆去地擦出白白的光。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毛莉騰地從被窩里蹦起來，下地，直奔鍋臺。

咔嚓咔嚓的擦鍋聲驚醒了姚金，他以為進(jìn)了賊。等出了里屋，借著月光，看見毛莉趴在鍋臺上，雙手像拉風(fēng)匣似的，一來一回地擦锃亮的鐵鍋。姚金兩眼冒火，一股氣上升，回落，兩個來回后沖到了腳上。

他一腳把毛莉踹在鍋臺上。一聲尖叫，穿透屋頂，直沖黑夜。接著，一連幾天，毛莉不哭不笑，不說不吃，兩眼就像貓頭鷹似的直勾勾地看著墻角。

當(dāng)時，還是一起做工的老汪媳婦陳姐勸好了毛莉。陳姐五十幾歲，高瘦，臉色暗黃，眼角皺紋層層疊疊的。幾年前，兒子得了抑郁癥，后來一時沒看住，用兩根運(yùn)動鞋的鞋帶自殺了。為此，老汪喝酒，不是醉在路上，就是醉在工地，每次姚金都送他回家。陳姐心懷感激，聽老汪說了事情經(jīng)過，怕毛莉抑郁，急忙來了。

坐在炕邊，用民間叫魂的方法叫了幾聲毛莉。見毛莉眨了眼睛，放心了。站在門口，見一臉苦相攪著碴粥的姚金說：“這粥熬得不錯，黏糊又不坨。”

“小莉愛喝。”姚金小聲說，“就喜歡喝這碴粥。”

“是嗎？”陳姐說，“盛一小碗?！?/p>

聽了這話，姚金拿出白碗，舀了滿勺，又顛了顛，剩下半勺倒進(jìn)碗里，遞給陳姐。

吹著粥，陳姐進(jìn)了屋。舀了淺淺一勺，送到毛莉嘴邊：“干嗎懲罰自己不吃飯?！闭f著，勺子沾在毛莉嘴唇，“姐跟你說，男人不能對他太好，基本不知道好孬。你?。【褪翘t惠了?！鄙鬃佑滞八停俺燥?，一會兒咱收拾他?！?/p>

鼻子酸酸的，委屈在喉嚨里，眼淚就忍不住了。陳姐放下飯碗，給她抹眼睛，“說！啥委屈，姐聽聽。”

就像暖暖又癢癢的氣流鉆進(jìn)耳朵，又潛進(jìn)了心里，毛莉一下子抱住陳姐。

嗚嗚的哭聲，姚金聽得心如刀攪。從外屋兩步跨到炕沿邊說：“媳婦，我錯了?！闭f著把臉伸過去，“媳婦，你扇我?！比缓笥志锲鹌ü烧f：“媳婦，你踹我。”

陳姐笑了，說道：“小毛，你看男人就像孩子，跟他生氣都不值得?！?/p>

毛莉也笑了，但還不好意思，把臉一扭，不看姚金。

就是那次，毛莉認(rèn)識了陳姐。后來，陳姐給她介紹了清潔工的工作：“活兒是臟些，累些，而且刮風(fēng)下雪都要早起，每月一千三百塊錢?！标惤阏f，“可是，干滿十五年就有退休金了?！?/p>

毛莉從來沒想過那么遠(yuǎn)。她就想有個工作，就想有個工作。

但是，現(xiàn)在，就是這個工作，讓兜兜委屈，哽咽地喊：“就怨我媽，就怨我媽?！?/p>

姚金弄清楚事情原委，說了一句，“嘴長在別人身上，愛咋說咋說唄！”

“可是，高博園不跟我玩了。”兜兜傷心地嚷嚷，“他還讓全班同學(xué)都不跟我玩?！?/p>

“不玩就不玩唄！自己玩唄！”

“自己沒法玩?！闭f完，兜兜又嗚嗚地哭了。

耐心的思想工作對于姚金來說根本不會講的，管教方式是，一吼二嚇三動手。這邊見毛莉貓頭鷹般直勾勾的，那邊兒子又油鹽不進(jìn)，立即煩了，吼道：“閉嘴，再不閉嘴，就揍你?！闭f著晃了晃拳頭。

這招好使，兜兜立即蔫了。

第二天，整個上午，毛莉都沒精打采的。陳姐說：“小孩子，你不用管的，今天不好了，明天就好了，有什么反正的?！?/p>

毛莉不說話，小臉抽抽得更像失了水分的小蘋果了。

“咱這種人，孩子不讓人欺負(fù)就行了?！绷硪粋€老大姐也勸著毛莉。

“可不是，咱這種人，還能咋辦！”陳姐說道。

“咱這種人?！鼻鍜哧牭娜私?jīng)常這樣說。去年老張的傻兒子在廣場被兩個小伙子推到垃圾箱上，磕破了頭。當(dāng)時，毛莉抓住一個小伙子胳膊，說報警。那個小伙子掏出一百塊錢，撇給她，一掙，跑了。毛莉追了幾步，被老張拉住，說算了，算了，咱這種人凡事則忍。“就是，就是?！迸赃叺那鍧嵐ひ策@樣說，“咱這種人……”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一聽到“咱這種人……”毛莉就覺得矮了。確實(shí)，她和姚金這種父母不能給兒子穿好、吃好，也就解決個溫飽。但她氣憤，因?yàn)椴辉敢鈨鹤映蔀椤霸圻@種人”。

不想聽，轉(zhuǎn)了身，把正說話的陳姐和老大姐撂在身后。

下午兩點(diǎn)，電話響了，是老師。說兜兜滿操場追著同學(xué)打，把高博園腿踢青了，讓她馬上去學(xué)校一趟。

這個時候可以用忙三火四、驚慌失措，或者跌跌撞撞形容毛莉的步態(tài)。進(jìn)了學(xué)校大門，上了二樓，在第三個開著的門口站住，毛莉腿簌簌地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師見了，說道：“姚兜兜媽媽請進(jìn)來?！弊诶蠋熞粋?cè)的是穿著洋氣的高博園媽媽，看著毛莉撇了嘴，眼睛往上一翻，然后下巴一揚(yáng)，不看她。

毛莉低頭邁步，腳底流出黑黑的雪水，就像兩條長鼻涕般，一直拖到椅子前。看著這兩條黑，毛莉眼皮撲撲跳，骨頭仿佛一點(diǎn)點(diǎn)收縮，抽離了似的，讓她感覺癱軟。自始至終，毛莉一句話沒說完整，吭吭哧哧的。

事情不算復(fù)雜。就是在操場上，高博園說兜兜的棉襖是毛莉從垃圾堆撿的。兜兜說不是。高博園說你媽是掃垃圾的，衣服都是從垃圾堆里撿的，還給兜兜起外號——“要飯兜”。兜兜瘦小，但靈活，圍著高博園，專門踢腿。

當(dāng)然了，這是小事。老師說了說，兩個孩子也各自檢討了，事情就算過去了。但不知道為什么，從學(xué)?；貋?，毛莉腦海里全都是高博園媽媽的神情。

周一，兜兜磨磨蹭蹭地不起來，說頭痛。姚金著急等活兒，就讓他自己在家待一天。下午，毛莉回來，看見兜兜在坡路上滑爬犁。北山建了冰雪大世界，坡路是必經(jīng)之路，平時車還不算多，但是也車來車往。恰好一輛車俯沖下來，毛莉腿一下子軟了。

等姚金回來時，毛莉嚷，大聲地嚷嚷。姚金聽清楚了，也覺得理虧，就沒說什么。

可是，第二天周二，兜兜還說頭痛。姚金聽了，二話不說，把兜兜從被窩里拽起來，硬生生地給套上衣服，背起書包，拎著胳膊出了門。以前，姚金只送到學(xué)校門口，那天，姚金特意送進(jìn)教室，而且聽到上課鈴聲才走。

臨近中午，毛莉又接到了老師電話，說兜兜一上午上課下課都在課桌上趴著，說頭痛。

倏地，毛莉急了一身冷汗，透心涼的冷汗。到了學(xué)校，這次教研室的門是關(guān)著的。不過，咣地就被毛莉推開了。腿不簌簌了，但臉青青的，嘴唇紫紫的，呼哧呼哧地喘。老師嚇了一跳，趕緊拉她坐下，又倒了杯熱水，然后她撣了撣工作服上的雪，說道：“別急，姚兜兜沒事，在班級上課呢?！?/p>

聽了這話，毛莉氣喘勻了，神情逐漸緩過來了。

這時，老師才開口，就是問家里最近有什么事沒有。毛莉搖頭。老師說兜兜狀態(tài)不好，總是很沮喪的樣子，家長要跟孩子多交流，說樹立美好信心對孩子的重要性。

實(shí)話，老師說的話，毛莉不懂。不是不懂詞匯，而是不懂美好、信心具體是什么。

在轉(zhuǎn)運(yùn)站的小棚子，穿著橘色工作服的清潔工一個挨一個坐著，七嘴八舌地說：“美好就是今天撿到一百塊錢，信心是明天還能撿到?！?/p>

“美好就喝點(diǎn)小酒，摟著老婆睡覺?！?/p>

“就這點(diǎn)出息?！标惤阏f，“小毛，回家燉排骨，這是最實(shí)在的美好?！?/p>

其他人聽了，異口同聲地贊成，一個人還轉(zhuǎn)過臉，問老張的傻兒子：“肉是不是美好？”

老張就這一個弱智兒子，撒不開手，掃大街也帶著兒子。有時，讓傻兒子倒垃圾箱或者推車什么的，傻兒子聽話，讓干什么就干什么。后來，隊里知道了，就給傻兒子開了工資。老張感激，幾年來工作兢兢業(yè)業(yè)，年年是隊里的先進(jìn)。前幾日，老張報考勤時說，全年小毛沒請一天假，而且考核全都優(yōu)秀。

陽光從彩色塑料布透出刺眼的圈兒，這種臨時搭建的簡易棚都是塑料的，太薄，雪大壓塌，有陽光又刺眼。

“肉——好?！鄙祪鹤诱f，“肉——好?！惫男β?，掩蓋了外面咯咯咚咚的聲音。這時，老張從外面進(jìn)來，對蔫蔫的毛莉說：“小毛，隊長讓你去一趟。”

“啥事？”毛莉神情茫然，恍惚地問。

老張笑了笑，“一會兒就去吧！”

“今年優(yōu)秀清潔工評選，”隊長說，“雖然，你工作時間短，但出勤率和質(zhì)檢合格率都達(dá)到優(yōu)秀，而且是隊里最年輕的清潔工。經(jīng)過考慮，也是鼓勵做出更好的表率作用，今年的優(yōu)秀清潔工，咱們隊就是你?！闭f著，拿出大紅證書，紅色鈔票，“優(yōu)秀清潔工，局里獎勵一千塊錢?！?/p>

突如其來的，錢和大紅證書出現(xiàn)在眼前，毛莉傻了般，一動不動。

“有點(diǎn)不相信，是嗎？”隊長拍拍她的肩膀，“市里對咱們清潔工很重視，今年在優(yōu)秀清潔工里選拔出十名代表，到新落成的大劇院看歌劇呢！”拉起毛莉的手，錢放在左手，證書放在帶著黑手套的右手里，“好好干，小毛?！?/p>

毛莉的人生中，沒有任何一刻能像現(xiàn)在這樣讓毛莉覺得莊嚴(yán)。在她三十四年的時光里，除了結(jié)婚證書，從來沒擁有過這樣莊重的紅色證書，也從沒有在手里握過這么多錢。她用一直抖動的手捂著口袋，奔跑著來到街上。

此刻嘈雜的街道，身邊的行人仿佛不再存在，轟鳴的車輛卷起雪，濺到她身上。但是，她看不見了，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一個念頭，回家，快快回家。

她用一種癲狂的動作開了門，進(jìn)了屋。站在炕前，掏出證書和鈔票整齊地擺在炕上，紅絨面燙金的大字跟鈔票金色數(shù)字相對應(yīng)。她翻開證書，然后挺直身體，盯著上面的“毛莉”。這時，她眼睫毛快速地，就像鳥兒翅膀般抖著。她垂下的手，在腿兩側(cè)，一會兒握拳，一會兒松開。

但最終，她又再次伸出雙手，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快速地，用摟的動作，貼近鈔票。

遺憾的是，盡管用了雙手，鈔票還是沒全拿起，炕上還剩一張。

這是一張新鈔票，安然地躺在閃著潔凈光感的炕革上。她吸口氣，這次是拾，但遺憾再一次發(fā)生了，沒成功。再拾，依然。

忽地一下，她臉熱了。緊接著，拿著鈔票的左手，奔了過去，但不是奔向那張頑固的百元鈔票，而是刷地，薅掉了一直戴著的黑手套。

稻輪子是收割機(jī)的一種，專門用來脫稻穗的。人工操作比較簡單，用夾棍夾起一捆稻子，放進(jìn)旋轉(zhuǎn)的齒輪里，齒輪旋轉(zhuǎn)時抽力極大，要使勁地扥住，稍不留神，手就會被帶進(jìn)齒輪口。村里人也管齒輪口叫老虎口。

直到現(xiàn)在毛莉還記得，右胳膊好像被猛地往前拽了一下，就看不見手了，心里還納悶手去了哪里時，雨滴般的鮮血灑在稻子上。而此刻，只剩枝丫般的食指和中指，暴露在紅色證書上，從左手散落在炕上的鈔票前。倏地，她的淚水出來了。接著，毛莉猛地?fù)湎虼蠹t證書，大哭起來。

姚金和兜兜進(jìn)門時，毛莉頭發(fā)蓬亂，紅紅的兩眼閃著奇異的光，表情像笑又不像笑，就像還在做夢一般。姚金把外衣一甩，沖進(jìn)里屋，正四下看，突然肩上一痛。扭頭，見毛莉正咬他，剛要急，卻聽見毛莉在肩頭說：“我得獎金了?！闭f著，大紅證書和一沓錢就從背后端在了胸前。姚金疑惑，伸手拿過證書，隨即眼睛亮了，另一只手猛地一伸，一抽，錢就從毛莉手中到了他的手里。舉著錢，姚金嘴里發(fā)出“哦”“哦”的聲音，接著，霍地，抱起毛莉，說道：“媳婦，厲害??！”

“放開，別鬧?！泵蛞姸刀嫡睹笺堆鄣爻蛑瑨昝撓聛?，之后掏出準(zhǔn)備好的鋼镚和幾張一元錢，遞給兜兜，豪氣地說：“買‘唐僧肉吃?！?/p>

兜兜快速地眨著眼睛，慢慢接過錢，五角五個，一元四張。問道：“真給我？”毛莉點(diǎn)頭。兜兜又看姚金，后者沒表示同意但也沒表示不同意。兜兜馬上意識到，自己得到了一筆巨款，緊張了，捏著錢，這次是快速地放進(jìn)書包，然后仔細(xì)地拉上拉鎖。

晚飯，姚金喝了酒。臉微紅，不看房子宣傳單，而是瞇著眼睛上下瞧毛莉。過了一會兒，嘴上催促兜兜睡覺，一連催了好幾遍。兜兜不滿，嚷嚷道：“還沒到點(diǎn)呢！”

毛莉也不想睡覺，她想說話。她覺得肚子里有好多話要說，但又不知道從哪里說，說什么。她四下望著，再次看見了紅色證書，說道：“隊長說市里對清潔工很重視，還在優(yōu)秀清潔工中選出十個代表，到新落成的大劇院看歌劇呢！”

話音一落，“你能去嗎，媽媽？”兜兜馬上問。

毛莉眨了眨眼睛，沒開口。但姚金在一旁接了茬，“肯定去不上，兒子，快睡覺吧！”

姚金的話，讓毛莉鼓了腮幫子，“能去，咋不能去呢！”

兜兜故意氣姚金般，歡呼起來。

第二天，想了一上午。毛莉拉著陳姐陪她去隊里。陳姐知道毛莉得了先進(jìn)，還得了一千塊錢，聽說還想看歌劇時，就說：“那玩意看不看能咋的？”但還是陪了毛莉。

不過，情況不是毛莉想象得那么簡單。隊長告訴她，優(yōu)秀代表是局里在全市一百多名優(yōu)秀的清潔工中選拔出來的，選拔條件是局里制定的。

對面桌的小出納正在算賬，可能是煩了，說了一句：“實(shí)在想去，就自己買一張票唄！”

這話一出，隊長立即瞪了她一眼，對毛莉說：“別聽她的。”

在隊長和小出納交錯的目光里，毛莉讀出了什么，她一下子想起高博園媽媽，馬上轉(zhuǎn)向小出納，問道：“哪里賣票？”

小出納不看隊長，也不看毛莉盯她的眼神，而是向天棚一翻眼睛，說道：“物貿(mào)大廈?！?/p>

毛莉出了門。從背影看，肩膀一聳一聳的，就像腳底踩了氣。

“現(xiàn)在只剩下880、1280兩種價位的票了?！笔燮眴T說，“你想買哪個價位的？”

這時，她明白隊長瞪小出納的意思了。在路上，她已經(jīng)做好了票價貴的思想準(zhǔn)備。意外的是，她思想里的貴，跟現(xiàn)實(shí)的貴差距太大。這個大，不但讓她頭昏眼花，更讓陳姐像被扎了一錐子似的，忽地一跳，尖叫般喊道：“什么玩意這么貴？”

“不是玩意，是歌劇《貓》。”售票員嘴角掛著笑，是一種所有人都明白的笑。在這笑容里，陳姐尖叫般的聲音再次響起：“貓？什么貓這么貴？”說著拽起毛莉：“等哪天我給你抓一只，著天看，一分錢不用花。”

毛莉被扯到門口，甩開陳姐的手：“干嗎呀！拽什么？”

“干嗎？你說干嗎！八百八?。　标惤闶钦婕绷?，“別說八百八，八十八也不是咱這種人消費(fèi)的?！?/p>

本來，毛莉正氣自己消費(fèi)不起，而且她也沒打算買票。不過，陳姐的話，捅在她心肝肺上，腳底的氣一下子升上來，大聲質(zhì)問：“咱這種人，咱這種人？咱這種人到底是哪一種人？”

一下子，噎住了陳姐張開的嘴，只見她嘎巴兩下，咽了口吐沫，又嘎巴，又咽了口吐沫。之后，她瞪著毛莉，突然說道：“那你說，歌劇貓到底是什么貓？有什么好的？”

這下，輪到毛莉嘎巴嘴了，眨著眼睛想，也是，這歌劇貓到底是什么貓？

帶著這個疑問，毛莉做完飯，又吃完飯。然后，有點(diǎn)小心翼翼地問兜兜，歌劇《貓》是什么貓？

而答案，是第二天。兜兜一進(jìn)家門，一改以往的暗淡，眉開眼笑，還帶點(diǎn)神秘地讓毛莉猜，今天學(xué)校有什么事？一看兒子高興的樣子，毛莉故意說不猜。兜兜搖著她，說道：“媽媽，求求你了，猜吧！”

“不猜?！泵蚺ど?，開始切菜。兜兜圍著她，像拉磨似的轉(zhuǎn)了兩圈，說道：“媽媽，你不想知道歌劇《貓》是什么貓了嗎？”

“轉(zhuǎn)磨磨的貓唄！”毛莉故意說。

“什么呀！”兜兜說，“歌劇《貓》不是貓?！?/p>

“那是什么？”毛莉問道。

“是寫給兒童的詩歌改編的。”兜兜眼睛亮了，“我告訴老師，你被選拔去大劇院看歌劇《貓》。老師就講了歌劇起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是用歌唱和音樂表達(dá)劇情，跟戲劇不同的是，歌手要學(xué)習(xí)聲樂，掌握傳統(tǒng)聲樂的技巧。”

毛莉瞪大了眼睛，第一次見兒子說這么多話，連個磕巴都沒打，“老師說新建的大劇院是我們城市的標(biāo)志性建筑，也是全國最好大劇院之一，能作為優(yōu)秀代表去大劇院看歌劇，感受藝術(shù)魅力的同時也是光榮?！倍刀低Ｏ聛?，眨著眼睛，“接下來……”不說了，眼睫毛一閃一閃的，問道：“媽媽，你猜發(fā)生了什么？”

還沒等毛莉說不猜，兜兜往后一蹦，大聲地說：“接下來全班同學(xué)鼓掌，老師說還要邀請你到班級……”

“干什么？”毛莉打斷他問道。

“給同學(xué)們講一講大劇院，講講看歌劇的感受。”兜兜激動得小眼睛亮亮的，“而且我跟高博園組成了歌劇小組，要在聯(lián)歡會表演節(jié)目呢！”

毛莉松了口氣，緊接著，又提起，“你跟高博圓上次不是……”

“早好了！”兜兜說，“課間我們一起玩了畫片呢！”

直到這時，毛莉依然不清楚，歌劇《貓》到底是什么貓。但是，有一點(diǎn)她確定了，那一定是好貓。

她想到這，心緊了。毋庸置疑，看歌劇是必須考慮的，而且勢在必行。凝重掛在毛莉臉上，她要好好思考一下了。

這時，一旁的兜兜也凝重了，吞吞吐吐地開口：“媽媽，還有一件事?！?/p>

“說?！边@個字，短促嚴(yán)厲。

“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毛莉急了。

“就是，就是我要上聲樂班?！彼露Q心般大喊，然后用不達(dá)目的不罷休的神情注視著毛莉。

“上唄！”毛莉淡淡地說。

“要交學(xué)費(fèi)的。”兜兜重重地說。

“交唄！”

靜了，大概過了三秒，兜兜說道：“媽媽，你說了算嗎？”

“啪！”把切菜刀往菜板一丟，毛莉硬氣地說道：“廢什么話？”

那天晚上，在她的堅持下，兜兜上聲樂班的事，盡管姚金心痛得直揪揪嘴，但同意了。而另一件花錢的事，毛莉是無論如何不敢開口的。

“不借?！钡诙欤蛳蜿惤憬桢X。

這兩年撿廢品攢了三百八十塊錢。本來是想攢到兜兜上大學(xué)拿出來的?，F(xiàn)在，不但要全部拿出來，還要借錢，陳姐來氣了，“不借，這不是敗禍錢呢！攢點(diǎn)錢容易嗎？就這么敗禍，去看貓？”

“不，不是?！泵?qū)嵲诓恢涝趺唇忉?，一臉為難，“是，是，”突然想起老師說的美好，就說，“是老師說美好……”

“美好就是看貓啊？”沒等說完，陳姐急急打斷她，“老師的話能信嗎？都是騙小孩的，能信嗎？”

“不信？不信？”毛莉也急了，“什么都不信，那還活著干什么？死了得了?！?/p>

這話捅到了陳姐肋骨，她痛得吸氣，之后像放氣的氣球，蔫了。一上午，陳姐都像一只凄涼老羊似的，默默掃街。

下午，換衣服時，塞給毛莉一個紙包，陳姐說，我自己就攢了這五百塊錢。一下子，毛莉抱住陳姐，眼淚在眼圈轉(zhuǎn)。陳姐說天下當(dāng)媽的，為了孩子，怎么做都不過分。毛莉點(diǎn)頭。

空中零零碎碎地飄起了雪花。

物貿(mào)大廈里，依然是那個臉上畫得五彩繽紛的售票員，“八百八的票沒有了，只剩一千二百八的票了，后天就是29號，演出票只售到演出的前一天，也就只售到明天晚上了?！?/p>

兩條火繩，忽地，鉆進(jìn)了毛莉的鼻子里，火辣辣的直通額頭。沒有陳姐，沒人拽她離開。但她卻快步地離開了。

站在街上，橫在她前面的是岔路口，到底選擇走哪里一條路。借四百塊錢，還是回家實(shí)話實(shí)說。借錢，可是誰能借她，或者說還有誰是她可以開口借錢的。那么，實(shí)話實(shí)說，可是怎么說？

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紅綠燈不停地變化，一群又一群的人從她身邊走過。

猛然地，她眼睛一亮，想到了隊長。

隊長剛從醫(yī)院回來。收工時，一輛拐彎的車剮了老張，車速不快，手臂軟組織挫傷，但老張血尿。醫(yī)生說住院。老張說：非住院不可嗎？醫(yī)生說：軟組織挫傷倒是沒事，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可血尿必須住院。老張說尿血是老毛病了，不是車撞的，不用住院。車主看看醫(yī)生，又看看老張，拿出一千塊錢，問老張行不行？老張說行。接過一千塊錢就要走，醫(yī)生拉住他，說不行。

隊長去了醫(yī)院。老張還說不住，說錢不能浪費(fèi)在他身上。隊長說由不得你，就辦了住院手續(xù)。躺在病床上，老張?zhí)统鲨€匙和考勤本，“讓小毛當(dāng)組長吧！那孩子干活兒踏實(shí)。”

毛莉出現(xiàn)在門口時，隊長正要打電話，一抬頭見了她，說道：“小毛，正要找你呢！來得正好?！?/p>

等知道了老張的事，毛莉低下頭，心里又難過又可憐的，滿腦袋都是老張拉著傻兒子，一歪一歪走路的樣子。

隊長說老張推薦你做組長，隊里也考慮你適合，年輕，工作踏實(shí)，又是今年的先進(jìn)。說完，等著毛莉表態(tài)。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毛莉開口，就低著頭看腳。

“小毛，承擔(dān)更多的工作，你不愿意？”

這下，毛莉才像驚醒似的，說道：“愿，愿意?！?/p>

“早來晚走，分配地段，管理工具，做好考勤考核，很辛苦的，愿意嗎？”

“愿意?！?/p>

隊長笑了，一串工具箱鑰匙，考勤排班以及考核本，“三組以后就交給你了。”邊說邊遞給毛莉。

清楚了，有點(diǎn)磕磕巴巴，毛莉說道：“我，我，我怕，我不行。”小聲又說：“十幾個人呢?！?/p>

“行?！标犻L拍拍她的肩膀，“相信自己。”

走在街上，毛莉還像夢游似的，懵懵的。她隨著人流過了馬路，又隨著人流拐彎，“咣，咣……”廣場的鐘響了四下，她站住，仰臉望鐘。她腦袋里亂亂的，一會兒蹦出這個，一會蹦出那個，蹦來蹦去，蹦到了組長每月多一百塊錢。想到錢，忽悠一下，想起了借錢的事?？梢哉f，這個時候她才算清醒了。明天，她想。

不過，一想到明天，想起即將承擔(dān)的工作還很陌生。決定聽從隊長的話，有什么不明白的，問問老張。這樣一來，腳步有了決心，拐向醫(yī)院方向。

毛莉是個心細(xì)的女人。進(jìn)門前，從八百八十元里抽出一百塊錢，放在另一個口袋里。

與想象中的可憐情景不同。這是另一種，讓人一下子掉進(jìn)了酸菜缸，全身都浸了酸的可憐。

病房的燈白，墻白，單子簾子也是白的，映襯得老張的臉灰灰的，就像水泥灑在了臉上。相反，傻兒子臉上卻是興高采烈地紅。他正嚼著肉，嘴角泛著油亮，見毛莉進(jìn)來，嘴里發(fā)出含糊的“唔，唔”打招呼的聲音。老張咧了咧嘴，不像笑，更像含了苦苦的藥，而苦得咧嘴。

喉嚨里如同塞了一把草般，堵得毛莉說不出那些安慰的話來。她像是要把草薅掉般，張著嘴，又上下動了動，最后還是沒開口。

沉默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拿出鑰匙。老張見了，接過來逐一告訴她，哪把鑰匙開哪把鎖，接著又告訴她，一定要掌握好考勤，這樣分配地段、人員調(diào)配就不會亂了。毛莉一一點(diǎn)頭。老張說，還有工具，車子要維護(hù)。毛莉鼻子酸得又鉆進(jìn)了火繩，這次火繩直通眼睛，淚就調(diào)皮地在眼圈里，轉(zhuǎn)啊轉(zhuǎn)啊轉(zhuǎn)。

“肉，肉。”傻兒子夾了一塊肉，湊近毛莉，“吃——吃?！?/p>

“你吃?！陛p輕送回，毛莉拿起紙給傻兒子擦擦嘴，“你吃飽飽?！痹挸隹?，淚水就下來了。老張見了，說道：“這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沒治就是不想浪費(fèi)錢，想著給傻子多攢些?！眹@了口氣，又說道：“我就是放心不下他，要不早去找我那老伴了，到天上享福去了?！闭f到這兒，笑了笑。但這笑在毛莉看來，足夠凄慘。她想說，過一段病就好了，想說好好治病，想說……想說的話很多，相互擠在喉嚨，互不相讓，最后誰也擠不出來。

她低著頭，雙手插進(jìn)口袋，同時攥住錢。但是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有掏出來，她在猶豫。

“咱這種人……”沒等老張說下去，毛莉下了決心般，迅速拿出雙手，然后相互交疊，錢再次匯合在一起了。同樣迅速地，甚至帶著氣喘地說：“張師傅，這錢你拿著?！闭f著，不等老張反應(yīng)過來，逃一般地跑出門，跑下樓梯，直到醫(yī)院大門口。

雪下大了。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蓋了一身，她還是后悔了。就是怕自己后悔，才急急跑出來，但后悔還是不客氣地，甚至是譴責(zé)地出現(xiàn)在心中。她責(zé)備自己，一分錢不剩，還欠了五百塊錢的債。責(zé)備自己怎么跟兒子交代，責(zé)備自己逞能、沖動。責(zé)備著責(zé)備著，她開始在心里罵自己，無能，沒用。風(fēng)吹過來，灌進(jìn)鼻子里，她又想哭了。

此刻，一千二百八十元變成了一條鴻溝，正嘲笑地看著她。忽地，她轉(zhuǎn)身。剛要邁步，老張愁苦的臉浮現(xiàn)出來，她站定。深吸了口氣，之后抹了抹瘦小的臉，神情隨之嚴(yán)肅莊重起來，然后再次深吸一口氣，轉(zhuǎn)向家的方向。

見她進(jìn)屋，兜兜眉開眼笑地說：“媽媽，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那個？”

毛莉心里說那個也不想聽，但看著兒子興奮的模樣，迎合般也說：“我也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這時，姚金端著電飯鍋進(jìn)屋，聽了他們的對話，說道：“我也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p>

這話一出，毛莉和兜兜一起望著姚金。

“好消息是我做飯了?！彼f，還故弄玄虛地眨眼，“壞消息是忘了插電了?！?/p>

笑聲響起來，兜兜夸張地在炕上滾了兩滾后，大聲說道：“好消息是明天上聲樂課，壞消息是家長也要去?！?/p>

這時，父子倆一起等著毛莉。毛莉慢吞吞地說，好消息是我當(dāng)組長了。停住了，面前的笑容讓她遲疑了，遲疑是不是該讓這笑容換上失望。

顯然，等急了，父子倆一起說道：“快說?。　?/p>

毛莉決定了，開口說：“老張住院了?！?/p>

第二天下午，毛莉跟兜兜上了一堂聲樂課。

聲樂老師眉目清秀，輕聲輕語，說出的話也像唱歌似的好聽：“挺直身體，揚(yáng)頭，雙臂平在胸腹處，手尖相搭，嘴成圓形，就像老師這樣。”說到這兒，脖子天鵝般伸展著，“想象一下，在舞臺中央，一束燈光中的你，等待著即將，或者忽然亮起的耀眼燈光，以及掌聲。這時，你呈現(xiàn)的姿態(tài)如果不是最美的，那么是不是辜負(fù)了華美舞臺和熱情的掌聲呢！所以，要把每一次練習(xí)都當(dāng)成登臺表演?！闭f到這兒，轉(zhuǎn)身檢查，擺正這個的頭，又落落那個的肩，走到兜兜面前時，“姚兜兜同學(xué)最標(biāo)準(zhǔn)了?！?/p>

莫名其妙的，她的眼圈又濕潤了，毛莉仿佛看見兒子擺脫了“咱這種人呢”，而在另一種人中。下了課，老師特意過來說：“兜兜說您明天去看歌劇?！蹦@個字讓毛莉心里一顫，但聲音卻平穩(wěn)地說道：“是的?！彼龔膩頉]有聽見自己說過“是的”這個詞，但此刻說得居然那樣自然、從容。

29號，是周六，也是臘八。天氣很冷，零下三十幾度。大清早，一群大學(xué)生拿著臘八粥給清潔工送來。送了一圈，沒人要，毛莉見大學(xué)生們在雪里拎著粥，來來回回地跑，心里不忍，要了一杯喝了。陳姐見了，也過來要了一杯。一個小時，陳姐就想上廁所了。她得過腎盂腎炎，憋不住尿，不得已進(jìn)了綠化帶。綠化帶雪深，沾了一屁股雪，中午腰疼得直不起來。毛莉給陳姐買了藥，又送回家，忙忙活活的，到家都四點(diǎn)了。

家里迎接她的是，兜兜和姚金神秘又抑制不住欣喜的笑容，里屋炕上放著紅羽絨服和白色靴子，以及兜兜舉在手里的綠發(fā)卡。原來，姚金和兜兜白天去了商場，而且買這些東西，就是為了毛莉看歌劇。

目瞪口呆了一會兒，毛莉一下子撲過去，抱住姚金咬了一口。這次，姚金沒躲，只是嘴里“喲喲”地喊，兜兜一旁咯咯地樂。

淚又開始轉(zhuǎn)了，她深深吸口氣，喊道：“兒子，把媽媽那件紅毛裙拿出來?！?/p>

“得令?！倍刀堤峡?，翻開箱柜。

毛裙是結(jié)婚買的，兜兜十歲，就有十年了。毛莉平常舍不得穿，只在過年過節(jié)時穿過，現(xiàn)在，她要穿上。

臨出門前，姚金和兜兜圍著毛莉，前后左右看個遍。她里面毛裙，外面紅羽絨服，白圍巾，白靴子。姚金說媳婦好看。兜兜說抹了紅嘴唇。毛莉說：“不怕我跑了?！币鹫f：“跑唄！我有套馬桿，跑多遠(yuǎn)，都給你扥回來?！泵蛘f：“小樣兒吧！”下巴一仰，眼睛一挑，鼻子一哼，嘴巴一翹。姚金一下子心癢了，走過去偷偷捏了一下毛莉屁股，小聲說道：“晚上回來收拾你。”

六點(diǎn)十分，毛莉坐上了四十路車。天黑透了，但街上燈光浮動，車流如織。大劇院在東山，毛莉家在北山，不算近，但路線通暢，而且五十五路是郊線車，有暖風(fēng)空調(diào)，車窗沒有一絲雪霜。

遠(yuǎn)遠(yuǎn)地，毛莉看見閃著光的大劇院，圓形，上圓形像帽子，下圓形像船。漸近，更像船，一艘迎風(fēng)起航的船。

過了馬路，毛莉面對一片寬闊的、燈光顏色不停地變換、周圍旗桿圍繞、地面像水面般的廣場。那些來看歌劇的人就走在廣場，三三兩兩。的確，大劇院就像船，航行的船。

在人流中，毛莉也像看歌劇的人一樣，步態(tài)那么自然，一步一步地，她的優(yōu)雅甚至超過了所有人，就像她就是那個樣子，或者本該就是這個樣子。臺階上滿滿的人，毛莉忘了自己不屬于這群人，她跟他們一樣笑著，看著空中綻放的煙花。

人群開始向前了，她也向前。

“請出示票?！贝┲品臋z票員說，“請出示票?！?/p>

毛莉站住了，謙讓地讓身后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從身邊經(jīng)過，直到再也沒有人。

廣場更寬闊了。她接受了這寬闊，接下來，她用小小的身子抗衡著這寬闊，就像一只貓，來來回回地走著。她的心還沉浸在煙花的燦爛中。忽地，一陣強(qiáng)勁的風(fēng)席卷過來，她成了風(fēng)唯一的攻擊對象。

這時，她有些心情沉重了，回頭看看如同鑲在水晶燈里的大劇院，以及安靜、冷清、釋放著華美燈光的廣場。安靜讓她心煩了，她斜插廣場走到左側(cè)，然后繞過去，來到黑暗的后面，沿著邊臺走了一圈，又折回來。

這里放了一些建筑用的架子，一條清了雪的路，很明顯的車轍停止在一處大門前。毛莉走到門前，四下看了看，走向右側(cè)，上了三級臺階。本來想在這里避避風(fēng)，但是看見了一個小門，用手試探一推，居然開了。

走進(jìn)小門，一條長長的外走廊。她走到走廊中間，往下看了看。接著走，這次沒有門，拐角處直接就是臺階。沒費(fèi)勁上到了第三層，這時，她好像聽到了點(diǎn)聲音，心里一亮。急急地又轉(zhuǎn)到拐角，上了一層，接著又上了一層，她分辨著聲音，“啊，啊?！彼犚娏耍谑窍褡分曇?，又上一層。

就這樣，站到了最上層，這里有一個露天緩臺，環(huán)繞劇院頂部的燈從上面射下來，恰好形成圓圈。毛莉迷惑了，似曾相識讓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站在圓圈中央。

莫名其妙地，覺得身體里生出像煙一樣輕靈的東西，飛了出去。

挺胸，抬頭，雙手相扣，端在胸前，脖子仰起。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天空如此閃亮，如此燦爛。深吸一口氣，停留片刻，吐出去。

忽然，她聽見了聲音。清脆的聲音，像黃鸝鳥的聲音，繞在空中。她說不清這聲音是什么，但是她已經(jīng)意識到，或者說感覺到，這次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身體中升騰出來。在這一刻之前，她從來不曾知道，淚水原來是如此炙熱的，如此充滿感激的。

這是個美妙的夜晚。雖然八點(diǎn)的鐘聲在廣場響起，轟轟的汽車聲，紛沓的腳步聲，還有燈光一一消失。但毛莉站住圓臺中央，身軀像白天鵝一般伸展，相扣的雙手端成一字，嘴成標(biāo)準(zhǔn)的圓形，就像歌唱家用最優(yōu)美的姿態(tài)歌唱，并陶醉其中。

【責(zé)任編輯】? ?安 勇

作者簡介：

江北，原名李松花，女，1970年生于吉林市。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國土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吉林省第一、二、三屆簽約作家，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吉林省小說委員會委員。小說在《中國作家》《江南》《青年文學(xué)》《作家》《山花》《清明》等刊物發(fā)表，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有小說選入中國年度小說選本。獲吉林省第三屆吉林文學(xué)獎一等獎、吉林省第十一屆長白山文藝獎作品獎、吉林省第四屆吉林文學(xué)獎佳作獎、吉林省再獎勵獎、第六屆松花湖文藝獎、第三屆紅棉文學(xué)獎。出版長篇小說《歸原》，短篇小說集《內(nèi)傷》《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