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放不下的暖（組詩）

牛依河

春天里

春天里，死亡會在風(fēng)中死去

懷卵的魚會像鋒利的刀，在河里切來切去

山豪不動搖，繼續(xù)當它們的長老

春天里，一個農(nóng)夫走上了濕軟的田埂

一條河流走

一個遺留枝頭的果子終于厭倦了一切掉進泥里

一群鳥兒飛了進來

一群孩子頭也不回地飛了出去

一個不懂得珍惜的人

自里而外，破碎

一塊石頭在錘與錐之下重塑自己……

春天里，我的母親

會在埋葬她的山崗上活過來

和身邊的花草樹木交換家長里短

晚 安

晚安，地底下仍在說話的人們

你們將自己置身野外，和種子種在一起

潮濕的泥土里，春天即將誕生

你們在任何時間

都是寧靜的，透明的，純潔的

泥土里動一動，仿佛你們

在扯動草根， 夜露從葉尖滑落

滴入你們的喉嚨

晚安，地底下的人們

我們隔著土地，像兩條平行的河流

唯有在夢中，我們才會交匯、相溶

才會感到，彼此身上涌起的波濤

原來都是來自相同的血脈

晚安，地底下仍在說話的人們

你們從未離我遠去

細微的蟲鳴，仿佛一臺發(fā)報機

向上面的世界傳遞信息的密碼——

你們是否是在呼叫，與你們息息相關(guān)的名字

它們是你們活動在世間的、神秘的觸須

在田間與莊稼、牛羊、河流

晨光、落日、風(fēng)雨相依為命

時日到了，你們催促著種子

在夜間撥開覆蓋的泥土，在大地上

完成你們魂靈的又一次轉(zhuǎn)身

夜幕垂下

窗低。綠蘿的莖

穿越窗格把自己送至外面的世界

夜鳥今夜止鳴，唯有詩人前額低垂

筆下生花，把自己交給一張白紙

夜幕低垂，閃著微光的地方是故鄉(xiāng)

被稱為野草的植物，覆蓋了全部的過去

男人們把自己交付給土地

女人俯下身，將自己獻給河流——

一切源于你，一切止于你。

很公平，故鄉(xiāng)，你的命運沒有多余的詞語

像一首詩

被剃凈。

講析：（1）“巧婦難為無之炊”，是指沒有米這種客觀實在性的東西，就沒法做飯。說明物質(zhì)決定意識，這是唯物主義的觀點。（2）“掩耳盜鈴”說的是盜鈴人怕別人聽到鐘聲而捂住自己的耳朵。聲音是客觀存在的，決定它的也是客觀性的東西，不論你怎樣捂住耳朵，它都不會因此而消失。這是主觀唯心主義的做法。

一個充滿霉味的下午

靜息中的房子，從樹林中裸露黃色的土墻

穿過松枝搭就的籬笆

黑狗向人釋放兇惡的信號

風(fēng)吹過，枯松針覆蓋整片林地

濕滑，充滿霉味。蘑菇穿著誘人的顏色

仿佛隱在林邊的性工作者

全身攜帶不明病毒

像汗汗涔涔的中世紀農(nóng)婦，在微光里待產(chǎn)

螞蟻，相約將食物抬往高處的臨時駐地

去年的松仔、蓖麻果、樟樹仔，浸淫在爛泥里

享受大地的體溫

我推開松枝綁成的柴扉

黑狗突然友善，仿佛我來過

它搖尾，把我?guī)蛑魅?/p>

火堂里燒著潮濕的木頭，這個巨大的肺

向外空吐出塵世濃煙

一個微醺的男人趴睡在桌上，疲倦不堪

滿身沾著勞作時的泥土。呼聲微弱。

——狗急促喘息。南風(fēng)潮濕。

站在此地

用手指捏碎草葉，聞它的味道

你突然變得柔軟

你，代替一塊石頭占據(jù)這個坡地

雜木林的樹葉顏色深淺不一

富有層次，像你積累多年的愛恨

交織在此地——這大地的皺褶

流動著清澈溪水，積蓄著死水深潭

你體內(nèi)有一顆種子，血液浸泡多年

風(fēng)，催不開它。堅硬的殼。不適合的土壤。

站在此地，你終于松開衣袖

絕不因為矯情

站在此地，蒼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的手里

云也在風(fēng)里，對你說

再見，再見

微風(fēng)吹

盡管，我對你感到那么沮喪

微風(fēng)還是如期把我送進暖春

我從山上，跟著羊群在返回途中

看著盤山公路下的盆地，那不是別的

那是家。

微風(fēng)吹，稻浪隱退至記憶深處

我伸開手掌，那些紋路像田間阡陌

若隱若現(xiàn)

合上手掌，我卻完全看不見它們——

我懷疑，土地不在手中

放不下的暖

一樹停止搖動的樹葉

像一群人突然停止交談

此刻的農(nóng)人們，從背面看他們

像一個個逗號，忙碌中的逗號

在鄉(xiāng)間耕種、鋤禾、收割……

我遇見他們

他們是我的嫂嫂嬸嬸、哥哥叔伯

是一群俯身向泥土的勞作者

不知為什么

我看見他們的這個時候

就輕輕松松地落下幾滴淚水

仿佛清晨的露水，打濕心房

這些在記憶中停留的面孔

親切得像一個個仇人

他們在我心里深刻了那么多年

依然無法拂去

他們是樸素的草

長在鄉(xiāng)下老屋頂上的草

是根植在那塊淺薄的土里的草

我在外游蕩多年，才漸漸發(fā)現(xiàn)

他們的卑微

是讓我一直放不下的暖

無法安撫

當你的衣襟，沾滿了對故鄉(xiāng)無盡的想象

你想竭力安撫每一塊黃昏里的石頭

那么多撫摸過它們粗糙臉龐的風(fēng)的手指

此刻變了向，撫摸你顫栗的心

穿過你身體的羊群，錯過了早晨的第一絲陽光

它們在山的陰影里吃草，時光的塵土

落滿它們灰色的脊背

你始終相信，你翻開的夜晚是唯一的

都如出一轍

呈現(xiàn)你背井離鄉(xiāng)的憔悴

你坐在陽臺上一會，坐在客廳一會

坐在書桌前一會，試圖相信

在每一個躁動的漢字背后

都隱藏著對時間逝去的恐懼和孤獨

即使，它們像花兒靜靜開放

也掩飾不了你內(nèi)心的焦灼

你無法安撫自己，無法安撫火

無法阻止灰燼向下一秒過度

富于歌唱的雨，此刻卻只剩下哭聲

那些向大地傾斜的雷電，你竟誤以為

它們是落在你背上的皮鞭

是痛苦的美，是你莫名的快感——

你知道的，在遙遠的故鄉(xiāng)，滾落山谷的石頭

它們的撞擊聲，有如這雷聲

在你的身體里，砸出一個個深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