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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20 10:18:13劉瓊
香格里拉 2019年2期
◇劉瓊
從張掖城區(qū)驅(qū)車兩個半小時，然后棄車，爬上一道緩坡，用彩色藏文刻在石碑上的“馬蹄寺”三字出現(xiàn)了。
愿意的話，停下來，轉(zhuǎn)一轉(zhuǎn)經(jīng)輪。對面是祁連山，山頂?shù)陌}皚積雪此刻看得最清楚。馬蹄寺掛在左邊的石壁上，需要繼續(xù)上坡。雖然深陷青藏高原和內(nèi)蒙古高原合圍的黑河沖積川地，但海拔也有2400多米，這會兒節(jié)奏放慢點兒好。坡道兩邊，格?；ㄗ俗藙輨?，在缺水少雨的西北高寒腹地，頭頂八片纖秀的花瓣，淺粉，玫紅，醬紫，橘黃……一枝一枝，一簇一簇，從意想不到的角落又一次冒了出來。
第一次看見這花，是在樓下鄰居家的院墻上。小區(qū)落成不久，因為涉外，外國人以及臺灣、香港人不少。他們是英格蘭人，一大家子，夫妻倆加上三個大男孩，還有保姆，體型都很健碩，看起來更像北歐人。健碩的女主人經(jīng)常穿著白色長袍在庭院里走動，影影綽綽間，我總把他們當(dāng)作印巴人?；蛟S是有在印巴生活的經(jīng)歷吧！沒有問過，碰面只是微笑。他們的英倫特點其實很典型，比如安靜的性格，比如對園藝的熱愛。對園藝的熱愛，使他們即便在北京這樣一個雨水少沾、風(fēng)沙時虐的城市暫居，也不忘種花植草。庭院像一枚狹長的書簽，栽在盆里、掛在墻上的，便是這種草花。在北京，它們叫波斯菊。波斯菊蓬蓬勃勃，又纖纖柔柔，從仲夏一直開到初秋。初秋之后，我看見他們家的庭院里曾種過另一種枝葉和花都十分細(xì)小的草本植物。
花有千姿百態(tài)，各花入各眼。比如土生土長的老北京，甚至包括我們這些已經(jīng)被改造的一代二代移民，有了露天陽臺或者院子之后，首先種的總歸是月季之類。各種各類各顏各色的月季，構(gòu)成了北京的花草背景。如果是在風(fēng)清氣朗的日子，又恰好是月季盛開的日子，你就會看到全天下的月季似乎都被栽到了北京城，單瓣的、雙瓣的，大棵的、小枝的，有香味的、無香味的，雜交的、純種的，應(yīng)有盡有，飽滿、生動以至完美。此時此刻，仿佛所有的辛勞、疲倦、不適，所有的懷舊、比較、不滿，都可以灰飛煙滅，留下的只是眼前這北京的好。北京的好，當(dāng)然不止這一條。我在北京三四環(huán)邊上住了二十多年，眼瞅著人多了、樓高了、路堵了，間或有外地朋友特別是那些一直住在山清水秀地方的朋友會調(diào)笑，問，住在北京到底有什么好？北京的不好顯而易見，可以枚舉，比如房價高、交通擁堵、空氣惡劣。但北京的好更好，比如冬天有暖氣夏天干爽，比如開放包容，等等，難以言盡。只冬天有暖氣這一條，江南的朋友就艷羨不已。四季分明的江南，一進(jìn)三九，大家只能生扛著挨過潮濕寒冷的冬天，那種陰冷的滋味可真是刻骨銘心。北京的四季里，最令人掛懷的還是老舍先生曾經(jīng)懷戀和吟詠過的“北平的秋”。北京秋季的好，也與植物有關(guān)，比如銀杏，比如秋菊，比如火柿子。天安門城樓旁邊的太廟勞動文化宮，以前每年秋天都舉辦菊展，熙熙攘攘，去看的人不少。比較起菊花，我更愛銀杏。三里屯東五街的銀杏大道，在我的眼里，真是比巴黎的楓丹白露還要美。銀杏的美是高貴的美，精致的造型，燦爛的顏色，美得如此洋氣，卻不嬌氣，銀杏比楊槐好養(yǎng)。有了銀杏的北京，整整一秋，都散發(fā)著詩意。在這樣的季節(jié)，在北京，再加上枝頭掛著的那些火紅的柿子，不需要去什么香山后海，隨時隨地，都可以入畫。
比較起來，波斯菊是北京庭院的外來戶，不常見。因此，第一次在英國人的庭院里看見時，我想一定是它們的主人把鄉(xiāng)愁種到了北京，溫濕的西歐才是它的故鄉(xiāng)。它們的模樣看起來即便不是長在“牛奶和蜜之所”，也應(yīng)該長在水源充足的地方。波斯菊這個名字，聽起來似乎也是洋妞在北京。所以，很長時間里，我都沒有把它們與格?；?，與高寒聯(lián)系在一起。格?；ㄔ谖业挠洃浝铮裉乒爬?，像青藏高原，像珠穆朗瑪峰，仿佛比傳說還要久遠(yuǎn)。
使勁想了想，第一次接觸格?；ǎ瑧?yīng)該是很小的時候。從一個雙卡錄音機(jī)里，聽到藏歌《格桑拉》?！案裆＠?，祝我們大家幸福喲，祝我們大家吉祥，格桑拉……格桑拉，今天我們在一起，手捧潔白的哈達(dá)，格桑拉……”一遍一遍，循環(huán)地唱，自此，記住了。格桑花，又名格桑梅朵，是藏語和藏文化地區(qū)的在地叫法，“長期以來一直寄托著藏族人民期盼幸福吉祥的美好情感”。格桑花名氣大，大概也與“美好”之寓意有關(guān)。
格?；ň烤故遣皇遣ㄋ咕?？為什么又叫波斯菊？爭議不少。手頭有廣東科技出版社2018年6月剛剛出版的《中國植物（西北分冊）》，從頭翻到尾，既沒看見“格?；ā弊謽樱矝]看見與波斯菊相關(guān)的圖樣。無奈，只能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用“百度百科”搜索，在“格桑花”的詞條下，圖片很多，大致都是眼前這花的模樣?！斑@是一種生在高原上的花朵，從植物學(xué)特征上講，菊科紫苑屬植物和拉薩至昌都常見的栽培植物翠菊，都符合格?；ǖ奶卣??！卑催@個解釋，格桑花是個集合，即便在高原上，也還存在著大于一種的格?；āＤ敲?，為什么會出現(xiàn)波斯菊的叫法？或者說是先有格?；ê笥胁ㄋ咕?，還是先有波斯菊后有格?；ǎ客路?，看到一段補(bǔ)充，大意是說波斯菊植株要比格?；ǜ咭稽c，只在七八月份開，也屬于格桑花的一種。這就對了。波斯菊，大抵是青藏高原以外的叫法，它不只是長在高原，在平原地帶，在亞洲，在歐美，都是庭院草坪的主角。至于在西南、西北高寒地帶，大概因為生長期拉長，實際開花時間要比平原地帶要更長一些。這是我的估猜，也不知道對不對。
不過，在干旱得滴水不存，連人畜吃水都要到十幾里外的山上去驢拉肩馱的臨夏東鄉(xiāng)族自治縣布塄溝村，幾枝玫紅色的格桑花——在西北還是叫它格?；ò?，突然從落成不久的食品加工廠的大門邊上冒出來，至少是我，吃了一大驚。
布塄溝村是個自然村，它的有名是因為它的貧困。它的貧困主要源于干旱缺水，土質(zhì)又差，屬于濕陷性黃土，分子空間大，松軟，一下雨立刻塌方，滴水難存，因此這樣的絕望之地，又被稱為“地球裸露的肋骨”。自然環(huán)境惡劣到令人絕望的布塄溝村，今年夏天，我們?nèi)サ臅r候，趕上劈頭蓋臉的大暴雨，以為可以舔舔舌頭解解渴，結(jié)果，立刻發(fā)生大規(guī)模坍塌，道路切斷，住房被泥石流掩埋。新的更深的絕望來了。
沒雨沒得喝，有雨還坍方，如果不是村前的三座古老的拱北作證，說破天，我也不能相信這里是唐蕃古道，也即古絲綢之路。一千多年前，正是沿著村前這條黃土路，唐皇室送文成公主入藏的車馬，進(jìn)入青海藏區(qū)?！皬奶仆醭亩汲情L安出發(fā)，沿渭水北岸越過陜甘兩省界山——隴山到達(dá)秦州（今甘肅天水），溯渭水繼續(xù)西行翻越鳥鼠山到臨州（甘肅臨洮），從臨洮西北行，經(jīng)河州（甘肅臨夏）進(jìn)入青海境內(nèi)?！边@是如今能夠查找到的關(guān)于文成公主入藏路線比較權(quán)威的一種說法。史書記載，文成公主從長安走的時候，帶了大量的醫(yī)藥、農(nóng)業(yè)、佛教等方面的實物和書籍作為陪嫁。路途遙遠(yuǎn)，整個行程艱難、漫長，走走停停。各種谷物和蕪菁種子，沿途分送給當(dāng)?shù)氐陌傩?，書籍和知識也分散傳播。滄海桑田，這些植物的種子，和書籍知識一樣走得很遠(yuǎn)，慢慢地，以他鄉(xiāng)為故鄉(xiāng)。
一千三百多年來，布塄溝村前的這條古道，不曾斷過人氣，慢慢地形成了村落和人煙。人類向來逐水草而居，人們愿意在此居住并能流傳有序，可以想見，從前，這里起碼是水源充足適合人居的。水源何時了斷，不得而知。村前的那條古道，現(xiàn)在修得有點規(guī)模了，據(jù)說再過兩年柏油馬路就可以暢通。自來水開始入戶。經(jīng)濟(jì)貧困，老鄉(xiāng)家里卻比想象的要整潔，特別是著裝，男男女女穿得都不邋遢，也常常讓人忘了他們實際生活的貧困。在東鄉(xiāng)族和保安族人家做客，女主人端來漂著油花的奶茶。據(jù)說，當(dāng)年文成公主的行囊里攜帶有君山銀針，高原上喝奶茶的習(xí)慣，也是文成公主入藏后慢慢養(yǎng)成。
村莊的四周，漫山遍野，觸目都是十五到二十公分的黃土浮土。今年雨水偏多，向陽的山坳里長出了一叢一叢的綠色，是各種荊棘和小灌木，格?；▕A在其中?？磥恚祟悓τ诿赖氖挛锏南蛲妥非笫潜灸?。
距離布塄溝村不足兩百里的地方，就是馬家窯。前溯五千年，到新石器晚期，臨夏馬家窯產(chǎn)生了世界藝術(shù)史上登峰造極的彩陶文化。藝術(shù)是生活圖景的折射。在我眼里，馬家窯出土的彩陶上，最神奇美妙的圖紋莫過于蛙紋和水波紋。青蛙是水陸兩棲，生活在水中或近水的地方。水波紋更不用說了。這兩種圖紋在彩陶器皿上大量出現(xiàn)，說明五千年前，臨夏這一帶還是水草豐茂，“聽取蛙聲一片”的水澤之地。蛙紋，也有說寄寓了先民對于生殖圖騰的崇拜。今天，人類已經(jīng)無法創(chuàng)造出馬家窯彩陶這樣無拘無束的藝術(shù)了。
美和文明都是相對而言。高原環(huán)境里的格?；?，沖擊力源于其與粗糲的環(huán)境相沖突的楚楚可憐。漂亮的姑娘是不是生在江南？美麗的花朵是不是都長在肥美的土壤里？眼見為實。江南水土雖好，風(fēng)華絕代的江南女子并不多見。相反，北方由于民族成分多樣化，美女的成材率反而高。這也合乎生物學(xué)進(jìn)化規(guī)律：單一物種，最終都會減產(chǎn)、衰退，人種進(jìn)化同此理。民間流傳的盛產(chǎn)美人的地方，比如陜西米脂、山西大同以及中原某些地方，歷史上都屬于南北中外民族交往頻繁地帶。做過都城的城市，比如杭州、南京、西安、洛陽、大同、北京，容易出美女，也是因為聚集了眾多人種的緣故。
沒想到，在民族成分多樣化的西北，不僅姑娘長得好，花兒也生得美。土壤貧瘠的大西北，花兒不開則已，一開竟是花魁之姿，比如牡丹。西北人家的房前屋后喜歡種牡丹。牡丹是花魁，被譽(yù)為國色天香。玫瑰也是花王，嬌滴滴的玫瑰在甘肅和新疆竟成了經(jīng)濟(jì)作物，許多地方大面積地種植，或觀賞，或食用，或淬煉香精花油。若干年前，有朋友從新疆帶回玫瑰干花，說可以食用。覺得特別意外，玫瑰難道不是生在富貴溫柔鄉(xiāng)嗎？植物確實遠(yuǎn)比我們預(yù)料的堅強(qiáng)。這瓶玫瑰干花一直放在桌上，直到今天。
說起花兒，想起花兒。后面這個花兒，是西北特有的民歌。西北民歌，大眾知名度高的，除了信天游，就是花兒。信天游和花兒都發(fā)源于溝川交通不便之所。男人和女人隔著山，隔著溝，扯開嗓子對話，所以調(diào)門通常很高，歌詞也熱辣，大約時間和自然環(huán)境都不允許一嘆三回慢悠悠地抒情。其中，信天游主要流播區(qū)域在陜北，所以稱陜北信天游。花兒則再往西往北，發(fā)源地是甘肅臨夏，在甘、青、寧三省各族都流行，且有流派，比如河湟花兒、青?；▋?，等等。不管劃成多少流派，作為民歌的花兒，在歌詞里都把美麗的少女比作花兒。所以，民歌花兒還有一個浪漫的名字，叫“少年”。對了，前蘇聯(lián)有首民歌就叫《花兒與少年》。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人，抒情方式竟能如此相似。
“紅嘴鴉落的了一（呀）河灘，咕嚕雁落在了草灘；拔草的尕妹妹坐（耶）塄坎，活像似才開的牡丹?！蹦档ぃ腔▋豪锫睹骖l率最高的詞匯之一。花兒唱得好的女性，民間也稱其為牡丹，白牡丹、黑牡丹……總之，到了牡丹，就是極致了，就是女神了。
第一次聽到真切的花兒，是在柯楊先生的民間文學(xué)課堂上。民間文學(xué)界大咖柯楊先生，當(dāng)時正是盛年，剛剛做中文系主任，風(fēng)度極好，口才也極好。授課的諸多先生中，來蹭柯先生的課的外系學(xué)生最多。如今想來，柯先生可真是個妙人兒，極為儒雅，卻又天真可親，各種唱曲戲詞爛熟于心，課堂上會隨口吟唱?？孪壬穆▋?，是學(xué)院派對花兒的整理。對，西北人管唱花兒叫漫花兒。我聽過的真正野味兒的花兒，也是三十年前在蘭州讀書時。三十年前的蘭州很安靜，沿黃河有一條長長的情人道。情侶沒見幾對，反倒是團(tuán)團(tuán)伙伙的青年學(xué)生一有空就去黃河邊，撿撿石頭，看看黃河里漂流的羊皮筏子。黃河石有特點，至今，我的書架上還留著一塊。到了晚上，連羊皮筏子也少見了，中山橋上大半天都見不到一輛汽車。這個時候，整個城市都睡著了。突然，從對面的北塔山上傳出一聲高亢的男聲，那個勁兒既放松，又粗暴，毫不怯場，悠悠閑閑地完成這一場獨唱。臨到末了，歌詞一句也沒聽懂。唱歌的人長什么樣，在干什么，黃河對面黑漆漆，看不見。隔著黃河，我們是完全被聲音本身吸引。現(xiàn)在因為工作關(guān)系聽過各種花兒，從技術(shù)上講，肯定是現(xiàn)在聽到的更漂亮，但場景不對了，飯桌上也好，舞臺上也好，本來都不是花兒的原生地，所以，這些花兒都沒有讓我的聽覺恢復(fù)到從前的滿足。生在土里的花兒大約要回到土里，才更像樣。
關(guān)于格?；ǖ降资遣皇遣ㄋ咕盏臓幾h還在繼續(xù)。有人說，波斯菊不是格?；?，波斯菊又名大波斯菊、秋英，學(xué)名Cosmos，希臘文原意有宇宙、和諧、秩序、名譽(yù)、善行等正面意義。原產(chǎn)美洲墨西哥，系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通常高1-2米。歐洲是它的第二故鄉(xiāng)，在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之后，船員們采下種子，帶回歐洲栽種，由于它長得美，又容易栽培，很快地從花園伸向郊野、山林，在歐洲大陸落地生根。英國人務(wù)實，藤本植物和草本植物好種，也好看，是庭院里的主角。這個邏輯，我信。
那它什么時候到達(dá)青藏高原？爆料者說，波斯菊進(jìn)藏，與駐藏幫辦大臣張蔭棠有關(guān)系。這個張大人1906年受光緒皇帝任命，以副都統(tǒng)之身領(lǐng)駐藏幫辦大臣之任入藏。當(dāng)時，西藏各地政令多出，危機(jī)重重。張蔭棠是實干家，入藏后嚴(yán)厲查辦腐敗的吏治兵制，極力進(jìn)行整頓，并親自起草上奏了“治藏十九條”。他的思想和做法得到了朝廷和西藏地方政府以及僧俗民眾的贊賞。相傳張蔭棠愛花成癖，進(jìn)藏時帶來了一包波斯菊種子，分別贈送給了當(dāng)時的權(quán)貴和僧人，撒播在寺院和僧俗官員的庭院。這種花生命力極強(qiáng)，自踏上這片高天闊土，就迅速傳遍西藏各地。西藏人因此稱之為張大人花。
這個花的寓意，與格?；ㄒ粯?，都有美好之意。這大概也是容易混淆的原因。真正的格桑花也叫翠菊，與波斯菊不同，是重瓣花。
從古至今，植物在流傳中，早已滲進(jìn)了彼此的根脈，哪里還分得出原初的基因。叫格?；?，還是叫波斯菊，還是叫大波斯菊，現(xiàn)在看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美麗且生命力極強(qiáng)的花，會在高原上安下自己的家，能從東海岸一直走到西海岸。
2015年春天，時隔二十多年，在北京再見面時，82歲的柯楊先生依然長身玉立，談笑風(fēng)生，說著說著，竟然又漫起了花兒。這晚的記憶永久地保留在視頻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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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意的話，停下來，轉(zhuǎn)一轉(zhuǎn)經(jīng)輪。對面是祁連山，山頂?shù)陌}皚積雪此刻看得最清楚。馬蹄寺掛在左邊的石壁上，需要繼續(xù)上坡。雖然深陷青藏高原和內(nèi)蒙古高原合圍的黑河沖積川地，但海拔也有2400多米，這會兒節(jié)奏放慢點兒好。坡道兩邊，格?；ㄗ俗藙輨?，在缺水少雨的西北高寒腹地，頭頂八片纖秀的花瓣，淺粉，玫紅，醬紫，橘黃……一枝一枝，一簇一簇，從意想不到的角落又一次冒了出來。
第一次看見這花，是在樓下鄰居家的院墻上。小區(qū)落成不久，因為涉外，外國人以及臺灣、香港人不少。他們是英格蘭人，一大家子，夫妻倆加上三個大男孩，還有保姆，體型都很健碩，看起來更像北歐人。健碩的女主人經(jīng)常穿著白色長袍在庭院里走動，影影綽綽間，我總把他們當(dāng)作印巴人?；蛟S是有在印巴生活的經(jīng)歷吧！沒有問過，碰面只是微笑。他們的英倫特點其實很典型，比如安靜的性格，比如對園藝的熱愛。對園藝的熱愛，使他們即便在北京這樣一個雨水少沾、風(fēng)沙時虐的城市暫居，也不忘種花植草。庭院像一枚狹長的書簽，栽在盆里、掛在墻上的，便是這種草花。在北京，它們叫波斯菊。波斯菊蓬蓬勃勃，又纖纖柔柔，從仲夏一直開到初秋。初秋之后，我看見他們家的庭院里曾種過另一種枝葉和花都十分細(xì)小的草本植物。
花有千姿百態(tài)，各花入各眼。比如土生土長的老北京，甚至包括我們這些已經(jīng)被改造的一代二代移民，有了露天陽臺或者院子之后，首先種的總歸是月季之類。各種各類各顏各色的月季，構(gòu)成了北京的花草背景。如果是在風(fēng)清氣朗的日子，又恰好是月季盛開的日子，你就會看到全天下的月季似乎都被栽到了北京城，單瓣的、雙瓣的，大棵的、小枝的，有香味的、無香味的，雜交的、純種的，應(yīng)有盡有，飽滿、生動以至完美。此時此刻，仿佛所有的辛勞、疲倦、不適，所有的懷舊、比較、不滿，都可以灰飛煙滅，留下的只是眼前這北京的好。北京的好，當(dāng)然不止這一條。我在北京三四環(huán)邊上住了二十多年，眼瞅著人多了、樓高了、路堵了，間或有外地朋友特別是那些一直住在山清水秀地方的朋友會調(diào)笑，問，住在北京到底有什么好？北京的不好顯而易見，可以枚舉，比如房價高、交通擁堵、空氣惡劣。但北京的好更好，比如冬天有暖氣夏天干爽，比如開放包容，等等，難以言盡。只冬天有暖氣這一條，江南的朋友就艷羨不已。四季分明的江南，一進(jìn)三九，大家只能生扛著挨過潮濕寒冷的冬天，那種陰冷的滋味可真是刻骨銘心。北京的四季里，最令人掛懷的還是老舍先生曾經(jīng)懷戀和吟詠過的“北平的秋”。北京秋季的好，也與植物有關(guān)，比如銀杏，比如秋菊，比如火柿子。天安門城樓旁邊的太廟勞動文化宮，以前每年秋天都舉辦菊展，熙熙攘攘，去看的人不少。比較起菊花，我更愛銀杏。三里屯東五街的銀杏大道，在我的眼里，真是比巴黎的楓丹白露還要美。銀杏的美是高貴的美，精致的造型，燦爛的顏色，美得如此洋氣，卻不嬌氣，銀杏比楊槐好養(yǎng)。有了銀杏的北京，整整一秋，都散發(fā)著詩意。在這樣的季節(jié)，在北京，再加上枝頭掛著的那些火紅的柿子，不需要去什么香山后海，隨時隨地，都可以入畫。
比較起來，波斯菊是北京庭院的外來戶，不常見。因此，第一次在英國人的庭院里看見時，我想一定是它們的主人把鄉(xiāng)愁種到了北京，溫濕的西歐才是它的故鄉(xiāng)。它們的模樣看起來即便不是長在“牛奶和蜜之所”，也應(yīng)該長在水源充足的地方。波斯菊這個名字，聽起來似乎也是洋妞在北京。所以，很長時間里，我都沒有把它們與格?；?，與高寒聯(lián)系在一起。格?；ㄔ谖业挠洃浝铮裉乒爬?，像青藏高原，像珠穆朗瑪峰，仿佛比傳說還要久遠(yuǎn)。
使勁想了想，第一次接觸格?；ǎ瑧?yīng)該是很小的時候。從一個雙卡錄音機(jī)里，聽到藏歌《格桑拉》?！案裆＠?，祝我們大家幸福喲，祝我們大家吉祥，格桑拉……格桑拉，今天我們在一起，手捧潔白的哈達(dá)，格桑拉……”一遍一遍，循環(huán)地唱，自此，記住了。格桑花，又名格桑梅朵，是藏語和藏文化地區(qū)的在地叫法，“長期以來一直寄托著藏族人民期盼幸福吉祥的美好情感”。格桑花名氣大，大概也與“美好”之寓意有關(guān)。
格?；ň烤故遣皇遣ㄋ咕?？為什么又叫波斯菊？爭議不少。手頭有廣東科技出版社2018年6月剛剛出版的《中國植物（西北分冊）》，從頭翻到尾，既沒看見“格?；ā弊謽樱矝]看見與波斯菊相關(guān)的圖樣。無奈，只能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用“百度百科”搜索，在“格桑花”的詞條下，圖片很多，大致都是眼前這花的模樣?！斑@是一種生在高原上的花朵，從植物學(xué)特征上講，菊科紫苑屬植物和拉薩至昌都常見的栽培植物翠菊，都符合格?；ǖ奶卣??！卑催@個解釋，格桑花是個集合，即便在高原上，也還存在著大于一種的格?；āＤ敲?，為什么會出現(xiàn)波斯菊的叫法？或者說是先有格?；ê笥胁ㄋ咕?，還是先有波斯菊后有格?；ǎ客路?，看到一段補(bǔ)充，大意是說波斯菊植株要比格?；ǜ咭稽c，只在七八月份開，也屬于格桑花的一種。這就對了。波斯菊，大抵是青藏高原以外的叫法，它不只是長在高原，在平原地帶，在亞洲，在歐美，都是庭院草坪的主角。至于在西南、西北高寒地帶，大概因為生長期拉長，實際開花時間要比平原地帶要更長一些。這是我的估猜，也不知道對不對。
不過，在干旱得滴水不存，連人畜吃水都要到十幾里外的山上去驢拉肩馱的臨夏東鄉(xiāng)族自治縣布塄溝村，幾枝玫紅色的格桑花——在西北還是叫它格?；ò?，突然從落成不久的食品加工廠的大門邊上冒出來，至少是我，吃了一大驚。
布塄溝村是個自然村，它的有名是因為它的貧困。它的貧困主要源于干旱缺水，土質(zhì)又差，屬于濕陷性黃土，分子空間大，松軟，一下雨立刻塌方，滴水難存，因此這樣的絕望之地，又被稱為“地球裸露的肋骨”。自然環(huán)境惡劣到令人絕望的布塄溝村，今年夏天，我們?nèi)サ臅r候，趕上劈頭蓋臉的大暴雨，以為可以舔舔舌頭解解渴，結(jié)果，立刻發(fā)生大規(guī)模坍塌，道路切斷，住房被泥石流掩埋。新的更深的絕望來了。
沒雨沒得喝，有雨還坍方，如果不是村前的三座古老的拱北作證，說破天，我也不能相信這里是唐蕃古道，也即古絲綢之路。一千多年前，正是沿著村前這條黃土路，唐皇室送文成公主入藏的車馬，進(jìn)入青海藏區(qū)?！皬奶仆醭亩汲情L安出發(fā)，沿渭水北岸越過陜甘兩省界山——隴山到達(dá)秦州（今甘肅天水），溯渭水繼續(xù)西行翻越鳥鼠山到臨州（甘肅臨洮），從臨洮西北行，經(jīng)河州（甘肅臨夏）進(jìn)入青海境內(nèi)?！边@是如今能夠查找到的關(guān)于文成公主入藏路線比較權(quán)威的一種說法。史書記載，文成公主從長安走的時候，帶了大量的醫(yī)藥、農(nóng)業(yè)、佛教等方面的實物和書籍作為陪嫁。路途遙遠(yuǎn)，整個行程艱難、漫長，走走停停。各種谷物和蕪菁種子，沿途分送給當(dāng)?shù)氐陌傩?，書籍和知識也分散傳播。滄海桑田，這些植物的種子，和書籍知識一樣走得很遠(yuǎn)，慢慢地，以他鄉(xiāng)為故鄉(xiāng)。
一千三百多年來，布塄溝村前的這條古道，不曾斷過人氣，慢慢地形成了村落和人煙。人類向來逐水草而居，人們愿意在此居住并能流傳有序，可以想見，從前，這里起碼是水源充足適合人居的。水源何時了斷，不得而知。村前的那條古道，現(xiàn)在修得有點規(guī)模了，據(jù)說再過兩年柏油馬路就可以暢通。自來水開始入戶。經(jīng)濟(jì)貧困，老鄉(xiāng)家里卻比想象的要整潔，特別是著裝，男男女女穿得都不邋遢，也常常讓人忘了他們實際生活的貧困。在東鄉(xiāng)族和保安族人家做客，女主人端來漂著油花的奶茶。據(jù)說，當(dāng)年文成公主的行囊里攜帶有君山銀針，高原上喝奶茶的習(xí)慣，也是文成公主入藏后慢慢養(yǎng)成。
村莊的四周，漫山遍野，觸目都是十五到二十公分的黃土浮土。今年雨水偏多，向陽的山坳里長出了一叢一叢的綠色，是各種荊棘和小灌木，格?；▕A在其中?？磥恚祟悓τ诿赖氖挛锏南蛲妥非笫潜灸?。
距離布塄溝村不足兩百里的地方，就是馬家窯。前溯五千年，到新石器晚期，臨夏馬家窯產(chǎn)生了世界藝術(shù)史上登峰造極的彩陶文化。藝術(shù)是生活圖景的折射。在我眼里，馬家窯出土的彩陶上，最神奇美妙的圖紋莫過于蛙紋和水波紋。青蛙是水陸兩棲，生活在水中或近水的地方。水波紋更不用說了。這兩種圖紋在彩陶器皿上大量出現(xiàn)，說明五千年前，臨夏這一帶還是水草豐茂，“聽取蛙聲一片”的水澤之地。蛙紋，也有說寄寓了先民對于生殖圖騰的崇拜。今天，人類已經(jīng)無法創(chuàng)造出馬家窯彩陶這樣無拘無束的藝術(shù)了。
美和文明都是相對而言。高原環(huán)境里的格?；?，沖擊力源于其與粗糲的環(huán)境相沖突的楚楚可憐。漂亮的姑娘是不是生在江南？美麗的花朵是不是都長在肥美的土壤里？眼見為實。江南水土雖好，風(fēng)華絕代的江南女子并不多見。相反，北方由于民族成分多樣化，美女的成材率反而高。這也合乎生物學(xué)進(jìn)化規(guī)律：單一物種，最終都會減產(chǎn)、衰退，人種進(jìn)化同此理。民間流傳的盛產(chǎn)美人的地方，比如陜西米脂、山西大同以及中原某些地方，歷史上都屬于南北中外民族交往頻繁地帶。做過都城的城市，比如杭州、南京、西安、洛陽、大同、北京，容易出美女，也是因為聚集了眾多人種的緣故。
沒想到，在民族成分多樣化的西北，不僅姑娘長得好，花兒也生得美。土壤貧瘠的大西北，花兒不開則已，一開竟是花魁之姿，比如牡丹。西北人家的房前屋后喜歡種牡丹。牡丹是花魁，被譽(yù)為國色天香。玫瑰也是花王，嬌滴滴的玫瑰在甘肅和新疆竟成了經(jīng)濟(jì)作物，許多地方大面積地種植，或觀賞，或食用，或淬煉香精花油。若干年前，有朋友從新疆帶回玫瑰干花，說可以食用。覺得特別意外，玫瑰難道不是生在富貴溫柔鄉(xiāng)嗎？植物確實遠(yuǎn)比我們預(yù)料的堅強(qiáng)。這瓶玫瑰干花一直放在桌上，直到今天。
說起花兒，想起花兒。后面這個花兒，是西北特有的民歌。西北民歌，大眾知名度高的，除了信天游，就是花兒。信天游和花兒都發(fā)源于溝川交通不便之所。男人和女人隔著山，隔著溝，扯開嗓子對話，所以調(diào)門通常很高，歌詞也熱辣，大約時間和自然環(huán)境都不允許一嘆三回慢悠悠地抒情。其中，信天游主要流播區(qū)域在陜北，所以稱陜北信天游。花兒則再往西往北，發(fā)源地是甘肅臨夏，在甘、青、寧三省各族都流行，且有流派，比如河湟花兒、青?；▋?，等等。不管劃成多少流派，作為民歌的花兒，在歌詞里都把美麗的少女比作花兒。所以，民歌花兒還有一個浪漫的名字，叫“少年”。對了，前蘇聯(lián)有首民歌就叫《花兒與少年》。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人，抒情方式竟能如此相似。
“紅嘴鴉落的了一（呀）河灘，咕嚕雁落在了草灘；拔草的尕妹妹坐（耶）塄坎，活像似才開的牡丹?！蹦档ぃ腔▋豪锫睹骖l率最高的詞匯之一。花兒唱得好的女性，民間也稱其為牡丹，白牡丹、黑牡丹……總之，到了牡丹，就是極致了，就是女神了。
第一次聽到真切的花兒，是在柯楊先生的民間文學(xué)課堂上。民間文學(xué)界大咖柯楊先生，當(dāng)時正是盛年，剛剛做中文系主任，風(fēng)度極好，口才也極好。授課的諸多先生中，來蹭柯先生的課的外系學(xué)生最多。如今想來，柯先生可真是個妙人兒，極為儒雅，卻又天真可親，各種唱曲戲詞爛熟于心，課堂上會隨口吟唱?？孪壬穆▋?，是學(xué)院派對花兒的整理。對，西北人管唱花兒叫漫花兒。我聽過的真正野味兒的花兒，也是三十年前在蘭州讀書時。三十年前的蘭州很安靜，沿黃河有一條長長的情人道。情侶沒見幾對，反倒是團(tuán)團(tuán)伙伙的青年學(xué)生一有空就去黃河邊，撿撿石頭，看看黃河里漂流的羊皮筏子。黃河石有特點，至今，我的書架上還留著一塊。到了晚上，連羊皮筏子也少見了，中山橋上大半天都見不到一輛汽車。這個時候，整個城市都睡著了。突然，從對面的北塔山上傳出一聲高亢的男聲，那個勁兒既放松，又粗暴，毫不怯場，悠悠閑閑地完成這一場獨唱。臨到末了，歌詞一句也沒聽懂。唱歌的人長什么樣，在干什么，黃河對面黑漆漆，看不見。隔著黃河，我們是完全被聲音本身吸引。現(xiàn)在因為工作關(guān)系聽過各種花兒，從技術(shù)上講，肯定是現(xiàn)在聽到的更漂亮，但場景不對了，飯桌上也好，舞臺上也好，本來都不是花兒的原生地，所以，這些花兒都沒有讓我的聽覺恢復(fù)到從前的滿足。生在土里的花兒大約要回到土里，才更像樣。
關(guān)于格?；ǖ降资遣皇遣ㄋ咕盏臓幾h還在繼續(xù)。有人說，波斯菊不是格?；?，波斯菊又名大波斯菊、秋英，學(xué)名Cosmos，希臘文原意有宇宙、和諧、秩序、名譽(yù)、善行等正面意義。原產(chǎn)美洲墨西哥，系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通常高1-2米。歐洲是它的第二故鄉(xiāng)，在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之后，船員們采下種子，帶回歐洲栽種，由于它長得美，又容易栽培，很快地從花園伸向郊野、山林，在歐洲大陸落地生根。英國人務(wù)實，藤本植物和草本植物好種，也好看，是庭院里的主角。這個邏輯，我信。
那它什么時候到達(dá)青藏高原？爆料者說，波斯菊進(jìn)藏，與駐藏幫辦大臣張蔭棠有關(guān)系。這個張大人1906年受光緒皇帝任命，以副都統(tǒng)之身領(lǐng)駐藏幫辦大臣之任入藏。當(dāng)時，西藏各地政令多出，危機(jī)重重。張蔭棠是實干家，入藏后嚴(yán)厲查辦腐敗的吏治兵制，極力進(jìn)行整頓，并親自起草上奏了“治藏十九條”。他的思想和做法得到了朝廷和西藏地方政府以及僧俗民眾的贊賞。相傳張蔭棠愛花成癖，進(jìn)藏時帶來了一包波斯菊種子，分別贈送給了當(dāng)時的權(quán)貴和僧人，撒播在寺院和僧俗官員的庭院。這種花生命力極強(qiáng)，自踏上這片高天闊土，就迅速傳遍西藏各地。西藏人因此稱之為張大人花。
這個花的寓意，與格?；ㄒ粯?，都有美好之意。這大概也是容易混淆的原因。真正的格桑花也叫翠菊，與波斯菊不同，是重瓣花。
從古至今，植物在流傳中，早已滲進(jìn)了彼此的根脈，哪里還分得出原初的基因。叫格?；?，還是叫波斯菊，還是叫大波斯菊，現(xiàn)在看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美麗且生命力極強(qiáng)的花，會在高原上安下自己的家，能從東海岸一直走到西海岸。
2015年春天，時隔二十多年，在北京再見面時，82歲的柯楊先生依然長身玉立，談笑風(fēng)生，說著說著，竟然又漫起了花兒。這晚的記憶永久地保留在視頻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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