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成長

◇海南

成長，是一個詞語嗎?寫下這個詞匯時，感覺到樹在成長，樹在我們窗外的公園和更遠的山坡溪流之岸成長。成長是一個滲透進肉身骨骼中間的詞匯，每一個時代都有關于成長的故事，人的一生離不開成長。那么，人的成長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想，自從我們被剪斷臍帶那天開始，肉身就有了脫離母胎的時間，從時空中伸到一個嬰兒肚臍前的那把剪刀，仿佛是來自時間的一道咒語，是的，我們曾經(jīng)作為一個嬰兒，用四肢向空中微弱的伸展出去，從空中伸往肚臍的那把剪刀，或許是由接生婆、醫(yī)生、外婆……從空中伸往我們腹部的，或許是樹間搖曳而下的一陣挾持著露珠的微風細語，它更像人生第一道符咒，作為嬰兒我們聽見了剪刀合攏以后咔嚓的聲音;作為嬰兒我們無形間已感覺到鏈接母體的那根繩索被割斷了，有人走過來抱起了我們的肉身;作為嬰兒我們開始大聲泣哭，這是接受人生第一道符咒之后的小小的儀典。

只有當剪刀割離了我們?nèi)馍淼哪殠е?，身體才是獨立的。我們在各種多樣的搖籃中成長著。幼兒需要搖籃，猶如雛形鳥體需要溫暖的鳥巢。搖籃是一個催眠式的詞匯，即使我們不再年少，談到搖籃時，我們?nèi)钥梢愿惺艿皆谏畹牟煌赜驎r間中，人所建構幼時搖籃的夢想。幼兒時的搖籃可以是母親伸手過來的懷抱，它是溫熱的，世間每一個母親都曾經(jīng)懷抱自己的幼兒時，為他們輕柔地唱過揺籃曲，以此讓孩子入眠。搖籃也可以是一只木制的朝前晃動的床鋪，孩子躺在里面，朝前晃動的節(jié)律使幼兒在宇宙間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空間，感知到了黑暗與白晝的彼此交替……

當幼兒直立起身體終于擺脫了他人的攙扶朝前邁出第一步時，這是成長體系中最為重要的一步，因而，父母們總會牢記并在歲月中回憶孩子邁出第一步的時間和地點。孩子邁出第一步確實是需要祝賀和令人驚喜的……我的母親已快進入九十歲，她不再記得我邁出第一步的時間了……但她總是在年復一年中不經(jīng)意中數(shù)落著我們成長史上的軼聞，因而，我們總是會回到過去，比如，在母親的數(shù)落中就我而言，我回到了第一次從火柴盒中取出火柴棍的時間，那一年我已經(jīng)七歲了，卻怎么也不敢劃燃一根火柴，當時我們住在一座小鎮(zhèn)，那個時代沒有煤氣，做飯時需要點燃柴禾，先是將劈開的柴禾架在爐子里，然后再點燃一根松明枝，按理說，松明枝可以在一根火柴下快速燃燒，盡管如此，每次劃燃火柴時，我都將一根火柴的光亮伸往了一盞煤油燈，因為對我而言，那盞煤油燈是可靠的，值得信賴的，在缺電的黑暗中，我們經(jīng)常坐在煤油燈盞下做作業(yè)。點燃了煤油燈，再將一根松明枝伸往煤油燈，再將開始燃燒的松明枝插入爐子里，眼看著爐子里架起的干柴禾開始燃燒了，再開始支上鍋做飯，這是我成長期的一個故事。它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足可以看見一個七歲女孩子對于火的畏懼。成長中充滿的畏懼非常有趣，它可以帶來搖搖擺擺的戲嬉。

火爐上的柴禾燃燒著，我們嗅到了米飯在鍋里被悶熟的味道，饑餓的味蕾慢慢地得到了撫慰。

成長不僅僅是幼兒們腳下的路，那條通往學校的路，這條路可以有千萬種不同的路況。那時候我們住在小鎮(zhèn)，背著書包上學的路上，總是會看到兩種現(xiàn)實境況，出了家門，就是一條小溪流，我曾數(shù)次在回憶的文字中回到這條溪流中去，這是一條晶瑩剔透的流水，里面飄忽著許多像絲綢樣柔軟的水青苔，數(shù)不清的許多小魚蝦就在水流中潛入青苔卵石下，以它們的方式生活著，我沿著小溪流往前走，除了父母之外，我們需要許多身前身后的現(xiàn)實世界置入我們的成長，而這條小溪流應該是神賜予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它制造了來自水的音律，使我們知道了水的干凈，水的流速。之后，我們的腳再向前行走，在那一個個寧靜的早晨，太陽還未升起，小鎮(zhèn)的銅店鋪里已經(jīng)可以看見燃燒的爐火了，我們看見了銅店鋪里的人們永遠站在火爐邊打制銅器，他們的面孔是黝亮的，仿佛是太陽下的雕像……通往學校的路很快就已抵達，鐘聲下我們跑進了教室的門檻，這是我們成長中的第一道門檻。學校，意味著我們找到了書包，每個孩子都會在特定的時間里，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書包，里面有課本、文具……它讓孩子們步入了一個社會體系的常規(guī)訓練，孩子們到了法定年齡是必須上學的，因而就出現(xiàn)了步入學校的路。

接受知識的過程需要數(shù)十年時間，從小學的門檻開始，孩子們必須融入學校的體系……之后，再尋找到各種各樣的門檻。成長是伸往時間的觸覺，除了學校之外，我們在哪里成長?我又回到了兒時的那座小鎮(zhèn)，幸運的是我們的住宅屋的后面有一座小花園，母親是農(nóng)藝師，她給我們帶來了土豆、菜籽，還讓我們在墻角邊栽上了爬藤……如果兒時能有這樣一個世界，那么，對于孩子的成長會帶來什么樣的益處呢?首先，談談那三十平方的屋后小花園吧，當我們剛剛遷入里面時，它是荒蕪的，許多植物因無人管理都已經(jīng)凋亡了。我們站在花園中感受到泥土和空氣都是干燥的……之后，母親就帶來了土豆菜籽……認識泥土很重要，我們開始屈膝在泥土上用鐵鏟抱開了土，再將土豆埋下去，母親啟示我們說，用不了幾天，土豆們就會生長出綠色的胚芽并跟我們見面了，還有那些灑在泥土中的菜籽也一樣……泥土首先讓我們學會了勞動，因為勞動催生了我們的等待和幻想……每天早晨，我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花園中去看母親描述過的那些幼芽，是否已經(jīng)從泥土中冒出來了……終于，等待中的那一天降臨了，我們半蹲在沉土上發(fā)現(xiàn)了幾根鵝黃色的幼芽……再以后，我們用心管理著生長中的幼芽，眼看著它們每天都在變化……再以后，我們就看見了土豆開出了紫藍色的花朵，還看見了青菜、蘿卜也在生長……沿墻邊蔓生出去的爬藤裝飾著那堵有許多裂縫的老墻壁……

盡管在花園中我們之后從土里挖出了一筐土豆，品嘗到了青菜、蘿卜等食物……但我們的成長和生命是在遷徙中朝前行走的。成長不可能永遠駐留于此，往外走，才是成長的使命。從小鎮(zhèn)到縣城……是我成長中的路線。因為我們還要尋找各種各樣的門檻，而遷徙之路之前的準備是收拾家當，我們那個時期的家當非常簡單，只需要將行李捆綁起來，將鍋碗收拾起來就可以出發(fā)了，從兒時到少年的遷徙永遠與父母有關，無論搭乘什么樣的交通工具出發(fā)，這條遷徙路上，父母的存在意味著用他們的靈魂朗照著我們朝前的方向。因而，在此刻，我要贊美他們的靈魂，正是有了生命中父母的存在，我們才可能有勇氣撤離出原來的地方并朝著一條未知的路線往前走去……

成長，是離開原來的地方，再往前走……往前走的過程會決定你的命運，人往哪條路上走，而且走得有多遠，取決于你內(nèi)心到底在為什么樣的精神所召喚。

在我看來，人的成長分為三部分:第一，當身體中的臍帶被剪斷之后的成長，它離不開父母或他人的攙扶，這段成長是從母腹、搖籃跨越肢體語言的練習過程，當一個幼兒突然有一天挺立起身體時，這意味著幼兒的身體尋找到了通往世界的平衡力。身體本是一團肉，它被骨架所支撐，于是，當幼兒學會使用腳步時，他們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感應速度，唯其生活在速度中才能體悟到時間的變化……幼兒成長中最大的變化就是可以行走奔跑，唯其如此，一個陌生而神奇的世界才會在直立行走中與他們相遇。從幼兒再跨入青少年，簡直就像夢一樣在飛，像萬花筒一樣變幻著形體、語言，同時也在變幻著心性，這個時期內(nèi)的成長就像在穿越神秘美麗而又遙遠未知中的星際……

在穿越的過程中通常就會尋找到一生的職業(yè)，所熱愛的理想。我記得，在從小鎮(zhèn)遷往縣城的路上，我感覺到了這一生還會走得更遠一些，當我站在永勝縣城的電影院門口，手里捏著兩張汗淋淋的電影票，等待著女友來看電影時，我身穿一條桔紅色的喇叭褲，迷惘而又有些興奮中在上臺階的人群中，尋找著女友的影子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眾生相的世界……每一張臉都不是雷同的，他們的臉呈現(xiàn)出完全不相同的表情符號……我就是在那個時刻，突然從身體中升起了一種想寫作的愿望……

人的第二個成長階段來自于青春期的變化。人之生命最美麗的年華通常是青春在綻放的時刻，但這個階段非常的短暫。以至于你回首青春時，覺得那只是一頁插圖而已。我的青春是一間八平方米的小屋，是一張鋪著藍色床單的單人床，是依倚墻壁的一架書，是支立在床頭的一只箱子，除此外還有洗臉盆，掛在墻上的一面小圓鏡，我每天都要在鏡子中看見自己，同時也會從他人的眼睛中看見自己的形像……那時候青春的美幾乎沒有暇疵……青春期的成長是與他人的目光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為青春綻放中，你的眼神是干凈的，身體是芬芳的，一種完全綻放中的妖嬈，使你獲得了親睞和贊美。然而，青春更為重要的是迎來了熔煉的魔法之磁力，一朵花在綻放中的時間就像閃電般轉瞬即逝，這個道理只有當你虛度完整個的青春期以后，才會醒悟、理解。而當你驕傲地綻放時，你并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一朵花的綻放猶如你的面頰，嬌嫩、鮮艷，你可以面向全世界仰起頭來，證明你是那朵正在綻放中的玫瑰……而當玫瑰花香飄忽在夜色中時一一青春的熔煉術就開始了。

青春是火，那么熔煉術的魔法就是怎樣來提煉青春中的那團烈火……那時候，我拎著箱子，以青春的各種名義去探索世界，起初是搭上牛車，與女友到一座遙遠的村寨，我們棲居在火塘邊時，仿佛與外面的世界隔離，青春中的火讓我們想尋找到另外的語言，于是，乘牛車來到了金沙江峽谷之岸的小村寨，那里沒有人知道鄧麗君是誰?也沒有人知道我們是從哪里來的?我們躺在古樸的火塘邊，傾聽著雞鳴聲，女祭司的咒語……我，就是在那個青春游蕩的夜晚，感受到了一個村里人的死亡……只有死亡讓青春期突然變得黯然神傷……而當青春期被感傷彌漫時，我們終于知道，愛情是短暫的，你在閃電中遇到的那個人之所以只留下了背影，是因為我還需要走更多的路，歷經(jīng)更多的故事。

第三階段的成長，應該從中年開始……何謂中年，現(xiàn)在我想帶你到一座云南的原始森林中走一走，我在各種不同的年齡段都會在原始森林中迷路，因為，那是一座自然和身體中的謎宮，任何走在其中的人都會在霧中行走。只有走在其中的中年人，才可能與霧相遇，并深信我們的歷史和命運都是在霧中前行的。原始森林中不僅有巨霧，還有歷經(jīng)了上千年時間的巨樹。中年人以后的成長面臨著人生中更多的是焦慮，那是生命中模糊而又清晰的，存在于每一現(xiàn)狀中的焦慮，它會像霧幔一樣升起。我們行走在原始森林中時可以穿梭霧幔巨獸精靈的世界，一根根宛如蟒蛇般的樹藤彼此纏繞，架于空中遮擋了藍天碧云，因而，原始森林的陽光都是從樹冠之上的縫隙彌漫而來的。當你仰起頭來，一束絲絲縷縷的陽光從天宇間灑下來，你走在潮濕陰晦的原始森林，偶爾會傳來巨獸和精靈們的叫聲，偶爾會有腐朽衰竭以后傾覆在地上的枯木擋住你的路線……而浮游在你面前的霧，呈銀灰色變幻著形體自由穿行……中年人仍需要成長，我們的心性此刻早已經(jīng)歷了太多的時間滄桑，需要的是繼續(xù)修練自我。

成長是長久的，很多人以為只有孩子頑童少年需要成長……殊不知道生命的過程潛在著太多未知的東西，我們越往前走，就會感覺到與世界相遇的機緣越多，存在的問題和迷惘就更多。因為在踐行實現(xiàn)某種理想時，我們會遇到諸多的障礙，人這一生，就在路上長旅，你所預想到的明天永遠沒有一道魔咒的變幻那樣快……人這一生，有時候會舍棄所有的力量去追逐你生命中最為重要的理想，盡管如此，當你終于抵達你的理想，才發(fā)現(xiàn)世界很虛無，理想中的世界更為飄忽不定……而當你回過頭去，你正在設法往回走，有一個看不見的神正在召喚著你往回走……這是生命中存在的另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中可以看見我的影幻，也可以看見他人的影子……往回走，無論你走得有多遠，哪怕是乘一艘大船穿越了茫茫無際的海洋，你終將還要回內(nèi)陸，那個屬于你的內(nèi)陸，這就是我們的成長故事。

至于我，小小的我在目前的成長是什么呢?不久前居于鄉(xiāng)村的夜晚，我站在土坯屋窗前，星際遙遠，我們不過是世間過客，仿佛門前草垛上看星宿，而轉瞬間，噓聲穿過耳邊，也許是水流湮滅了太多的記憶……在諸多感慨中我參加了村里人的婚宴，有那么多人居于一座半山腰的山寨為一對成婚的新人在舉杯慶典，有意思的是這對新人都在外地大都市打工，卻回到了古老的村寨舉辦了婚慶。這就是成長，無論走得多遠，都要回到源頭。在人群中，我又看到了遠離塵霄的一張張面孔，在這個地球上，每一個人都有存在的位置。

我在這里，在它鄉(xiāng)，在我存在或不存在的地方，請賜予我，明亮黑暗或更多存在或不存在的時間，乃至耗盡這些猶如時間之體的枝條。而我的存在或不存在，都只是一種傾訴，如瀾滄江面上變幻無窮的美意而己。成長之謎，是前行與回頭間的巨大屏障，因為它，我們學會了隱藏或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