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床榻（外一篇）

傅 菲

海上的床榻

在古老的房間里，一張多年未被人在上酣睡的床，仿佛大象的遺骸。星宿般神秘的象牙，山岡般聳立的腿骨，道路般嶙峋的肋骨。我們想象在多少年前，大象行走在叢林，狹長的峽谷，溪澗嘩嘩嘩，密密的繁枝下，草木青青。雨水充沛，陽光如沐。寂靜的峽谷，大象在聆聽鳥語。有一天，大象再也不走了，臥了下來，閉上眼瞼，屏住了呼吸，它聽到了遙遠(yuǎn)大海的咆哮，海浪堆疊，月光搖晃。大地處于海浪破碎之處。它的一生終將停留下來。像一張被遺忘的床，逐日腐爛。

床榻，以我們另一個身體的形式存在。它是夢境的載體。它粗壯的四肢（床腳的一個喻體），寬厚的脊背（床板的一個喻體），結(jié)實的肉身（床架的一個喻體），常常讓我想起犀牛。犀牛佇立在懸崖，吞下山梁邊的夕陽。犀牛是自由的。犀牛是孤獨的。犀牛只有夢境陪伴。山梁傾斜，暮光漸濃，蔥蘢的四野莽莽。夢境被濾了灰塵的星光送來。犀牛開始在我們夢中奔跑，巨大的蹄掌，踩踏我們脆弱的身體，踏踏的蹄聲驚飛晚鵲。我常夢魘纏身，我是被蹄掌傷害最深的人。我夢見，我的皮膚表層，爬滿了水蛭，血流全身。我夢見我外祖母的房子，墻體開始大量滲水，從底下往上滲，一寸寸地濕上去，水珠滾圓。我夢見在一個房間里沉睡了好幾年的人，突然醒來，再也不認(rèn)識人。我夢見我走進(jìn)了一個巨大的地下洞穴里，黑暗無比，我摸索著過橋，嘶聲裂肺地喊叫，卻無人回應(yīng)。我夢見了一個夢，我活在那個人的夢里，我多么害怕那個人隨時醒來。

我夢見我成了春天的樹枝，每日都要發(fā)一次芽。我夢見我是一條河，每日都要暴漲。我夢見一個人來到我床前，坐下來，擰黑燈，一瓣瓣地剝開一朵粉色薔薇花，花瓣剝光了，露出一條嬌羞的魚。我夢見自己再也沒有夢。床載著我，周游世界。茫茫大海，床在行駛，沒有帆，沒有桅，冰涼的海水拍打床板，海鷗驚慌地尖叫。我不知道，床駛向哪里，在哪里?？浚蠛５谋M頭在哪。我孤零零地站在圓月之下，我聽到了遠(yuǎn)處飄來的歌謠：

我要 你在我身旁

我要 看著你梳妝

這夜的風(fēng)兒吹

吹得心癢癢 我的姑娘

我在他鄉(xiāng) 望著月亮

……

或許那是塞壬的歌聲。唱歌的人，一定穿著麻布長裙，身披一件黑色大氅，用枯草扎一頂破帽子。唱歌的人，一直在對我說：“時時刻刻，分分秒秒，海水灌滿全身，潮汐會讓我們幸福地迷失方向，忘記人間，作逍遙游。”

夢境始于床，而床源于一棵樹的死亡。在僻遠(yuǎn)的深山，樹苗鉆出石縫，落草為寇，抽枝，亭亭玉立，蓬蓬勃勃，冠蓋如席。有一天，雷劈，或火燒，或被人剝皮，樹死了，再也不發(fā)葉，水份全失。死了的樹，被一把斧頭惦記著。樹身鋸成板，樹椏刨成了床柱。我們白天在大地上行走，晚上在床上漂流——我們以為自己停留休憩了，事實上，我們繼續(xù)在走，走在幽暗秘密的甬道里。床是造夢者的伊甸園。這是樹帶給我們的港灣——樹從不走動，樹向上伸出歡呼的手臂，以風(fēng)聲唱歌，以鳥聲低吟，樹活著只為接近天空。樹死了，把我裝進(jìn)去，用我們的肉身代替它的肉身。

大多時候，我們沒有夢。一個人，不可能永遠(yuǎn)會存在夢。夢是會死的。夢比我們身體提前死。我們自己也不知道夢會死。直到有一天，我們坐在一起，問：“你上一次做夢的時間，是什么時候呢？”想想，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幾年沒做夢了。不做夢可怕嗎？還是常常做夢可怕？我們沒有做夢的能力了。做夢的人，心臟里有一臺發(fā)動機，咕咕咕，徹夜輸送動力源。發(fā)動機壞了，我們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夢就這樣死了。我們開始把床鋪得暖和，把被子三五日翻曬，把枕頭換成柔軟的，旁邊還需要一個抱枕。床僅僅是一張床，再也不會航行。

做美夢的人，都不愿醒。但再長的夢，也有醒來的時候。長夢是什么樣的夢呢？在南柯夢。唐朝李公佐在《南柯太守傳》記載：有一個人叫淳于棼，家中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樹，他常醉醺醺在槐樹下做夢。一日，夢中，淳于棼被兩個使臣邀去，進(jìn)入一個樹洞。洞內(nèi)別有世界，號稱大槐國。在大槐國，他考上狀元，做了駙馬，任南柯郡太守，深受百姓喜愛，也深受皇帝稱贊，還賞賜了無數(shù)金銀財寶。有一年，擅蘿國派兵侵犯大槐國，大槐國迎敵，屢戰(zhàn)屢敗?；实叟纱居阼?zhàn)敵，也被打得一敗涂地?；实圪H他為平民，回到老家。淳于棼羞憤難當(dāng)，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他的大槐國，是大槐樹下的螞蟻洞，一群螞蟻在里面忙忙碌碌。當(dāng)然，這是一則寓言故事。

還有一個做長夢的人，也是寓言故事。叫爛柯一夢。南朝梁國的任昉《述異記》這樣記載：

信安郡石室山，晉時王質(zhì)伐木至，見童子數(shù)人棋而歌，質(zhì)因聽之。童子以一物與質(zhì)，如棗核，質(zhì)含之而不覺饑。俄頃，童子謂曰：“何不去？”質(zhì)起視，斧柯盡爛。既歸，無復(fù)時人。

北魏酈道元所著《水經(jīng)注》，也有相同的記載。石室山，我去過，在衢州市南郊。爛柯一夢和南柯一夢相比，我更喜歡爛柯。爛柯是時間的故事。做這個兩個夢的人，都不在床上，假如在床上做，可能故事的結(jié)局會便變化。結(jié)局會這樣：人身長出了蘑菇，床生出根須，鳥在床欄筑窩。

床對于一個離不開床的人來說，是一個祭壇。身體是祭品。

弗里達(dá)·卡洛（1907—1954年，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是墨西哥藝術(shù)復(fù)興的偉大見證人。她短暫的一生，絕大部分時間，在床上度過。她自小美貌驚人，1925年，弗里達(dá)所乘坐的公共汽車與有軌電車相撞，徹底改變她一生。她脊椎骨斷裂、骨盆骨折、右腿骨折、右腳被壓爛、一根斷裂的扶手棒穿入她的下身，另有十余處骨折。在病床上，她無法動彈。她拿起了貂毛畫筆，開始無師自通地畫畫。1953年春天，弗里達(dá)在墨西哥辦了一生中唯一一次畫展。弗里達(dá)睡在擔(dān)架上，從車?yán)锉惶С鰜?，進(jìn)入了展廳。她的床被放在展廳的中央，人們瘋狂涌向她。也在這年，由于軟組織壞死，弗里達(dá)不得不截去膝蓋以下的右腿。她自殺過幾次，但都沒有成功。她于1954年7月13日去世。沒有驗尸。她日記中最后一句話是：“我希望離世是快樂的，我不愿意再來。”弗里達(dá)·卡洛的作品，有三分之一是自己的自畫像。她是一個時時與死亡相伴的人，她把死亡作為生命的創(chuàng)造。她追逐死亡，漠視死亡。她畫奄奄一息的病體，畫骷髏，畫被謀殺的女人。在她著名的自畫像《折斷的圓柱》中，釘子爆裂地釘在她臉上和身體里，裂縫如地震之后大地的傷口，一根斷裂的愛奧尼亞式圓柱取代了她日益惡化的脊椎，圓柱如陽具，植入她身體。她的名作自畫像《享利·福特醫(yī)院》《誕生》《夢》《剖開的水果》，重彩于手術(shù)刀、分離的器官、繩子、血、床單、身體的欲望。床帶給她無盡的苦痛和絕望。弗里達(dá)的父母，在她窗前的墻上，懸掛一塊框鏡，她對著鏡子畫自己的肖像。床也給她無窮的歡樂。弗里達(dá)是墨西哥那個年代最著名的蕩婦。誰都愿意成為她的床畔之客——雕塑家諾古奇、蘇聯(lián)的政治人物托洛茨基，以及同性戀人女畫家歐姬芙、女影星多勒絲·德·瑞奧。她以性愛、龍舌蘭酒、雪茄，來緩解痛苦。她這樣形容自己：“請注意，這是一具活著的尸體?！?/p>

人一生最依賴兩樣?xùn)|西，即碗與床。把房門關(guān)上，把窗簾合攏，房間是封閉的，而床永遠(yuǎn)是敞開的。這意味著什么呢？人在房間里，在一張床上，是一個人的兩個鏡像——我們只有在絕對封閉的空間里，完全敞開自己。床是我們本色演出的道具。碗盛的食物，是生命續(xù)存的根本。床讓我們度過漫漫長夜，身體得以休息，恢復(fù)體力。我們在床上繁衍子嗣，在大地上生息。床上的歡樂，可能是平凡人最美好的歡樂。古人稱之為床笫之歡。床笫有尤物，溫軟綿長。古人俊雅，稱此作溫柔鄉(xiāng)，這是英雄也無法逃脫的陷阱。漢代伶玄《趙飛燕外傳》：“是夜進(jìn)合德，帝大悅，以輔屬體，無所不靡，謂為溫柔鄉(xiāng)?！贝查绞且粋€人最神秘的領(lǐng)地，與一個人的尊嚴(yán)相等同?！按查街畟?cè)，豈容他人鼾睡。”一個人再窮，哪怕沒有屋舍，哪怕下一餐的米在哪兒也不知道，他也會死守著一張床。

床榻，陪伴我們一生，無論我們多骯臟和孤苦，無論我們多潔凈和完滿，它都會收留我們。床榻是一個懷抱，我們是懷抱里的嬰兒，我們安靜下來。把床榻鋪得更整齊一些，被褥翻曬得更暖和一些，把床單漿洗得更柔軟一些，是我們?nèi)粘Ｋ龅闹匾氖虑??！昂煤玫厮挥X吧?！敝?jǐn)記這個美好的愿望。孤苦的人，床榻是冰冷的，如南唐李煜在《浪淘沙令》所言：羅衾不耐五更寒。抱著你愛的人，渡過夜海，像洋流夾裹著魚，多么美妙。你要到你愛的人的床榻上去，即使有千萬里，你也要去，那里有火爐，有桅帆升起的太陽。

床是敞開的，床的秘密由房門來恪守。在敞開的地方，人徹底敞開自己，把自己從皮囊里打撈出來。我們無所顧忌地赤身，無所顧忌地做夢，無所顧忌地想一個人，無所顧忌地歡愉，無所顧忌地慟哭。床榻把每一個夜晚拼接了起來，鋪砌了我們一生幽暗秘密的道路。床榻不僅僅是睡眠的地方，還是身體的代名詞，它的外延是曖昧、溫暖、人性的暗處、生命的開始與盡頭、交易、荷爾蒙、神秘的幽光、尖叫、陰謀、暗殺、一個國家的滅亡。人的故事之中，床的故事最永恒。動物性與人性交織的暗流，在這里，淹沒每一個人。床是我們所遭遇的最大湖泊，是我們痛苦和歡樂的搖籃。歡樂是我們可以選擇的，痛苦卻無可避免。每一個人都會有那么一天，連自己的床也爬不上去，需要別人的攙扶，甚至在床上翻一下身子，也無能為力，需要別人移動自己的身子。無論我們曾經(jīng)多么強壯如牛，力拔山兮，床將成為我們一生最后的山峰，我們再也無法翻越攀登。

安靜地死去，有尊嚴(yán)地死去，或許是大部分人所期待的。我們無法自由地選擇自己的生，甚至無法自由地選擇死。床成為我們?nèi)松詈蟮拇a頭。這是一個寂寞的碼頭，我們再一次出發(fā)，漂流到一個茫茫無邊的大海里，陷入冗長的永夜。這里曾是我們第一次出發(fā)的碼頭，在四季的風(fēng)雨里，我們坐著渡輪，看太陽從山梁升起又落下，河流往大地深處蜿蜒，相連的山川仿佛大地的手掌，多彩的顏色涂抹著漫長的旅途，我們以為大地沒有盡頭，四季始終在更替，大海不會枯竭，星宿夜夜會高懸。有一天，我們回到了床上，再也走不動了，下不了床了，我們醒悟過來，原來床是所有道路的終點，在人世的大海里，床是一葉不系之舟。床是歲月的盡頭，是大?？萁咧?。我們把床合攏起來，用一塊蓋板釘死，把自己裝了進(jìn)去——眠床，一張讓人永遠(yuǎn)不會醒來的床。一張眠床把我們送走，送到大地的子宮里。

每一張床榻，最后會空空如荒野。這是結(jié)局。當(dāng)我閉上最后一眼，我會想起一張床，朝南的窗子可以看見飄落的雪花，一朵一朵，密集地飛舞。床榻之上，羞赧的人，望著我，以額相抵。大海在激蕩，梅花落滿山坡。我流下最后兩滴淚水，卻不悲傷。

骨

在骨頭里點一盞燈，可以照見廣袤的星空。星宿是星空的骸骨，是古老時間的遺物，以馬的姿態(tài)在海面狂奔。閃亮的鬃毛高高揚起來，高過了群山，高過了亙古之河，遮蔽了我們的頭頂，形成燦爛天幕。

是什么使我們不由自主地仰望星空？高懸的骸骨在昭示。

挪威有個關(guān)于人始祖的神話。地球出現(xiàn)之前，曾有兩個世界：一個是烈焰國Muspell，一個是死人國Niflheim。烈焰國綻放恒久光芒，大地炙熱。死人國是永恒寒冷、黑暗和多霧的冥界。烈焰國和死人國碰撞之后，巨人始祖天神鮑爾和巨型圣牛奧爾胡瑪拉解凍復(fù)活。奧爾胡瑪拉用牛乳哺育鮑爾和他的妻子，天神生育了布里。布里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兒子后來叛變，殺死了巨人始祖。巨人始祖死后，他尸體上的肉形成了縱橫的土地，骨骼形成了綿綿高聳的山脈，頭發(fā)形成了碧濤般的森林，血液形成了交錯的江河湖泊，巨人始祖被挖空的頭骨形成了布滿星星的天空。

骸骨，是人最后的原形。也是人留給時間的標(biāo)本。第一次見到人骨，是在我八歲時。一個有文藝情調(diào)的親戚，在綿綿梅雨天，帶我去看古墓。墓主是明朝宰相夏言的外婆。夏言(1482年7月14日-1548年11月1日)是明代政治家、文學(xué)家，貴溪人，在鄭坊長大，他外婆故去后，安葬在鎮(zhèn)郊的一個矮山岡上。山岡簇?fù)碇[綠的青松，墓前兩排牛羊馬的石雕滋生油油的青苔。墓已被盜，墓穴積滿了污濁的雨水，幾塊爛木板橫在墓穴口。爛木板邊沿的腐質(zhì)，深黑霉變，陰氣習(xí)習(xí)，用腳跺，爛木板嘣嘣嘣，不斷裂不彎曲。暮春的濃郁山野，草木勃發(fā)和落葉發(fā)酵相互交織的味道彌漫。墓床寬且深，可以看見夯土層，分出石灰、木炭、青石、黃泥四個壘砌層。一根紡紗槌一樣的骨頭，陷在爛泥里，枯黃色的白，間雜黑黑的斑點。我驚懼地尖叫起來。我突然明白，暴露荒野的骨頭，與人的永久消失有關(guān)，與肉體腐爛有關(guān)。

骨頭和牙齒，是人在塵土中，最后消失的身體部分。牙齒不是骨頭，是人體最硬的器官，哺乳動物與其爬行類祖先的重要分水嶺，不是胎生，也不是分泌乳汁，而是牙齒的分化。牙齒是高度鈣化的組織。骨組織由活細(xì)胞和礦物質(zhì)(主要是鈣和磷)混合構(gòu)成，正是這些礦物質(zhì)使骨頭具有堅實的物性。骨頭和牙齒均不容易被空氣緩慢氧化和微生物分解。2016年9月，廣東省考古所聯(lián)合北京大學(xué)考古文博學(xué)院，對舊新石器時代過渡階段重要遺址——英德青塘遺址進(jìn)行發(fā)掘，發(fā)現(xiàn)完整的13500年前的古人類人骨化石。人骨留有人的主要特征，如身高、性別、年齡、疾病、生活重要影跡、死亡過程、勞動程度，同時，還記錄著人所處時代的重要信息，如生活環(huán)境、食物來源、勞動工具，以及人的自然性，即進(jìn)化的歷程和階段，可以這樣說，骨頭是人與時代的解碼器。骨頭是人存在于世間的一個物證——當(dāng)個體的人，消失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物證也會說話。

喇家村是青海省民和回族土族自治縣南部的小村，名不見經(jīng)傳，處于黃河上游貧瘠地帶，四季陰寒，風(fēng)刀割人。在上個世紀(jì)七八十年代，村民常在地里挖出死人骨，有時是一兩根，有時是整具骨骼，有時是一堆。人煙稀少的黃河北岸邊，怎么會有這么多人骨？村民恐慌，有的人已開始遷徙。遷徙的人以為，人骨會復(fù)活，在夜晚，成為陰風(fēng)一般的幽靈。陰森的白骨，游蕩的冥靈，呼號的寒風(fēng)，仿佛喻示他們所處之地，離地獄只隔了一層光線。1999年，由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與民和縣博物館聯(lián)合組成考察隊，對這片田野進(jìn)行發(fā)掘考察。田野是一片峁地，發(fā)掘人員陸陸續(xù)續(xù)掘出大量人骨，以及生活生產(chǎn)器物。人骨大多斷裂，腰椎、頸椎、髖骨、腿骨、肱骨，很少完整的。是什么造成這么多人，在生前或臨死之時，被器物或重力所摧殘，全身殘廢，長埋于地下？是什么力量，滅絕這么多人呢，慘絕人寰。用于祭祀？被祭祀的人，都砍掉了頭顱?？砂l(fā)掘出來的人骨，頭骨和身體骨骼，沒有發(fā)生錯位。也不是刀傷和斧錘傷，骨頭找不出器物重?fù)舻暮圹E。遺址保存完整，還沒被人驚擾過。死者形態(tài)各異，年齡大小不一，以婦孺居多。令人震驚的是，在一間屋舍里，居然有十四具骨骸。在另一間大屋子角落里，一具成人骨骸下面，躺著四個幼童，蜷縮著。成人是個女性，伸出手臂護(hù)佑著幼童。還有一間屋舍里，一個成年女性緊緊地抱著幼子，雙膝跪地，仰起臉，凝視上方，神態(tài)悲慘，仿佛在說：“上天呀，為什么連我嗷嗷待哺的幼兒也不放過?！庇址路鹪谡f：“我要和我幼兒在一起，即使死亡之神，也不能讓我們分開。”考古隊歷經(jīng)九年，發(fā)掘尸骨累累的60萬平方米現(xiàn)場。專家經(jīng)過人骨鑒定，人骨已長埋4000多年。在遙遠(yuǎn)的上古時期，還沒有殉葬，黃河上游還沒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的部落戰(zhàn)爭，人還是住在地下的窯洞里。是什么，導(dǎo)致了這場人間悲劇呢？專家經(jīng)過人骨檢驗和生活場勘察，得知，在4000多年前，一個暴雨如注的夜晚，雷電交加，勞累了一天的人，在屋子里歇息，不幸的厄運悄無聲息地降臨——突然，地震發(fā)生了，山峁坍塌，附近的黃河暴漲，滔滔洪水席卷而來，屋里的人，無一幸免，埋于窯洞。

2011年初夏，我看過央視《塵封的史前文明》，講述了喇家村發(fā)生在史前的悲劇，我整夜都無法入睡。黃黃的峁土，油綠的玉米，遠(yuǎn)處深褐的群山，湍急的黃河，一切依舊。成堆的骨骸里，有的手握著手，有的相互擁抱，有的頭緊挨著頭，有母親緊緊地抱著小孩，有母親側(cè)身臥在孩子身上——即使是最后的絕望，愛透過人骨，赫然在目，讓我動容。冰涼陰寒的骨骸，呈現(xiàn)出了溫暖的面容。

我看過真實的人體骨骼。二十年前，一個朋友是醫(yī)學(xué)院的影像電教員，請我去玩。他的辦公室在科學(xué)樓頂樓。我推開他的門，看見一具骷髏立在窗前，讓人毛骨悚然。我憤然責(zé)怪他，有骷髏，怎么也不事先告訴我，會嚇?biāo)廊说摹Ｋ笮?，說，人怎么會被骷髏嚇著呢？骷髏和一根木頭有區(qū)別嗎？我說有呀，骷髏是沒有血肉的人，人沒了血肉便是魔鬼或神，魔鬼和神，都是可怕的，而木頭不一樣，木頭是完全的自然性，自然性就是愉悅和美。朋友姓余，嘴角有一撮黑毛，年長我?guī)讱q，解釋說：“認(rèn)識人的骨骼構(gòu)造，是學(xué)醫(yī)的入門，骷髏是課堂活教材，相當(dāng)于植物學(xué)的標(biāo)本。我制作影像教材，離不開骷髏，天天都要看它，琢磨它?！摈俭t是陳年石灰的白色，并沒有我想象之中的面目猙獰。

有一段時間，我常去余氏辦公室看骷髏。不為別的。當(dāng)我內(nèi)心郁結(jié)的時候，迷茫的時候，孤立無援的時候，來到骷髏面前，我喝著茶，逼視它。骷髏不會說話，也不會聽人說話，不會看人，也不知道被人看。我不知道留下這具骷髏的人，生前是干什么的，是誰，叫什么名字，故鄉(xiāng)在哪兒，是否有子嗣，怎么死的，是否有過依依不舍的人。他可能是個死刑犯，可能死于暴斃，可能死于毒藥，可能死于意外的陰謀，可能死于醉酒，可能死于情人的懷里，可能死于投河。其實，任何的死法，結(jié)果都一樣。選擇死法，不過是選擇死前所承受的痛苦程度和時間長度不同而已。其實，大多數(shù)人，活，不能選擇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去活，死，也不能選擇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去死。我們活得茍且，也死得茍且。每每喝完一杯茶，我就鎮(zhèn)定了下來。我會聽見自己內(nèi)心的召喚，我順從自己內(nèi)心的召喚，而不是別的。我以自己的意愿為最大原則。骷髏不僅僅是讓我們認(rèn)識人體構(gòu)造的，更是一種言說，告訴我們，我們?yōu)槭裁瓷?，如何生，最重要的是什么，即使死亡來臨，我們也坦然面對——生命和命運最大的相同之處，在于不可逆。遠(yuǎn)古的先人以人骨制作法器，以祛除陰邪之氣；以敵人的頭蓋骨制作成人頭鼓，驅(qū)除內(nèi)心的恐懼；以鎖骨或牙齒制作飾物，以美飾頸項，事實上是告訴自己：來自骨頭的精神，無比強大，降妖伏魔。

誰的一生不短暫？活著，不但不要辜負(fù)自己的嘴巴，不要辜負(fù)自己的眼睛，更不要辜負(fù)自己的腿和腰。為了蠅營狗茍，我們不要去屈膝，不要去彎腰。是骨骼，鳥有了翅膀飛越千萬里，馬快速奔跑，獼猴在樹枝間跳躍，鯨鯊潛游幾千米深海，蛇孤獨匍匐游行沙漠——世間萬物，唯有人，直立行走。直立，便是天賦人的尊嚴(yán)。我們的皮囊要硬的骨頭支撐。每一個時代都有這樣的人：為信仰而把自己作為貢品祭祀，為主義而斷頭顱，為教義而獻(xiàn)上滾燙熱血，為愛奔赴地獄，為國捐軀沙場。東漢名將馬援征戰(zhàn)一生，六十多歲了，還說：“男兒要當(dāng)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保ㄒ浴逗鬂h書·馬援傳》）清代思想家、詩人、文學(xué)家和改良主義的先驅(qū)者龔自珍在《已亥雜詩》中說得更敞亮更豪邁：“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惫穷^之歌，就是正氣之歌。骨頭就是血性，就是我們的血液之源。骨頭是我們?nèi)馍砝锏暮鷹顦洹Ｔ诓襁_(dá)木盆地，在河西走廊，胡楊樹忍受極度干旱、多變的氣候，忍受鹽堿的侵蝕，把根須扎入地下20米，葉繁枝茂，高高揚起絢麗的樹冠，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在秋天，霜黃的樹葉，和沙海交相輝映，孤獨的身軀孤獨地挺拔，曠古的天際浩瀚無垠。

人由骨頭支撐起來獨立行走。人體共有206塊骨骼，分為顱骨、軀干骨和四肢骨三個大部分，其中，顱骨29塊、軀干骨51塊、四肢骨126塊。人體骨骼以脊柱為中線，垂直于地面，支撐頭部和身體。脊柱兩側(cè)連接延伸的骨骼，其形狀和數(shù)量相對稱，人的四肢五官的排列，以及期間的肌肉走向也相對稱。對稱的美乃巧奪天工，自然造化。骨骼不但運動、支持和保護(hù)身體，還制造紅血球和白血球，儲藏礦物質(zhì)。譬如我們造房子，下了地基，請來木匠師傅做屋架。柱子是來自深山的老木，水桶般粗，在無人的深山長了上百年，櫛風(fēng)沐雨，被伐木人伐倒，扎成木筏，沿江漂來，抬上碼頭，在院子暴曬三兩個月，又浸泡到水里三五天，架在閣樓里，陰干三四年。木匠師傅摸摸這樣的木頭，上拍拍下拍拍，圓滾滾，深山的野氣變得拙樸慈祥。木匠師傅拿出半月形彎刀，給老木刨皮，打墨線，把屋架拉起來。拉起了屋架，筑墻，定木櫞，蓋瓦，夯地，房子便做好了。人的骨架，仿如屋架。脊柱也稱脊梁，脊梁挺拔的人，是昂首挺胸的人。做一個昂首挺胸的人，做一個脊梁不塌陷的人，何其難，甚至需要舍棄身軀。“下面是比藍(lán)天還清澄的碧波，/上面是金黃色的燦爛的陽光……/而它，不安的，在祈求風(fēng)暴，/仿佛是在風(fēng)暴中才有安詳!”（引自萊蒙托夫《帆》，余振譯）寫《帆》時，萊蒙托夫才17歲，但已表現(xiàn)出他不羈叛逆的天才稟賦。他的詩歌始終表現(xiàn)出無比不屈的民族精神，批判專制，揭露貴族的虛偽、政治的黑暗，謳歌愛情。1937年2月，因普希金在決斗中死去，萊蒙托夫?qū)憽对娙酥馈?，獲拘禁，流放高加索。在拘禁時，他繼續(xù)寫《鄰居》《囚徒》《女鄰》《被囚的騎亡》等系列“反叛之詩”。1840年新年，萊蒙托夫參加一個貴族的假面舞會，因詩作《一月一日》再度被流放到高加索，次年，在決斗中，被馬丁諾夫槍殺，時年27歲。在沙皇時期和蘇聯(lián)時期，捍衛(wèi)人權(quán)、反專制反黑暗反罪惡的斗士，數(shù)不勝數(shù)，萊蒙托夫、布寧、吉皮烏斯、庫普林、臺菲、曼德爾施塔姆、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布羅茲基、索爾仁尼琴、佐琴科、利季婭·丘科夫斯卡婭、法捷耶夫、帕斯捷爾納克……在權(quán)力迫害思想者的年代，他們或反對沙皇，或反對十月革命、或反對布爾什維克，但他們始終熱情洋溢地?zé)釔鄱砹_斯。他們和他們的生命，絢麗如花，在俄羅斯的星空璀璨，光照亙古，讓我們抬頭仰望。我常常驚異于這個強悍的民族，被血性和死亡籠罩的民族，迫害與反叛彼此交織，長達(dá)一個多世紀(jì)。無數(shù)的人，為了發(fā)出聲音，愿意赴死。一個偉大的民族，一個偉大的國家，不僅僅需要核武器，需要航空母艦，需要激光武器，更需要無數(shù)的人發(fā)出來自底層的聲音，需要千千萬萬的硬骨頭，搭建成國家的脊梁。

青山莽莽多忠骨。忠骨是一個國家最大的精神遺產(chǎn)?！叭γ麎m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保ǔ鲎栽里w《滿江紅》）“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保ǔ鲎晕奶煜椤哆^零丁洋》）“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出自于謙《石灰吟》）“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出自林則徐《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出自譚嗣同《獄中題壁》）讀這些詩句的時候，我會熱血噴涌。這是把自己骨頭敲下來，碾成粉末調(diào)以血漿，寫成的句章。

骨頭藏在皮肉里，被皮肉層層包裹，謂骨肉相連，不可分離，彼此依存。我們看不見，卻可以摸出來，可以摸出骨頭的形狀、長短、粗細(xì)。皮肉是表象，骨頭是內(nèi)象。道術(shù)分五術(shù)，即山、醫(yī)、命、相、卜。五術(shù)源自《易經(jīng)》，哲理是一命、二運、三風(fēng)水、四積陰德、五讀書。人的一生都活在五術(shù)的哲理之中，包括死后的靈魂。相，就是相命。相骨學(xué)是命相學(xué)的一個重要分支?！饵S帝內(nèi)經(jīng)·靈柩》中，有“骨度”篇，這是最早有關(guān)相骨理論的文字。第一個會相骨的人，則是春秋末的越國人范蠡。司馬遷在《史記》中，寫到了范蠡隱退。范蠡致信好友文種：“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狈扼煌穗[，化名鴟夷子皮，樂游于七十二峰之間，遂成商圣。文種舍不得離開奢華，被越王勾踐所殺。脖子長嘴巴尖的人，會忘恩。術(shù)，法也，大多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

我們常常以骨代稱人，對骨頭的形容便是對人的形容——“賤骨頭”“懶骨頭”“軟骨頭”“硬骨頭”“壞骨頭”“沒骨頭”。剝削的人，叫吸骨髓的人；兇狠的人，叫拆骨的人；沒出息的人，叫撿骨頭的人……等等，不一而足，骨就是我們的臉面，就是我們的精神氣質(zhì)。骨就是肉體的核。

耶和華上帝在創(chuàng)世紀(jì)的第六日，按照自己的形象，用地上的塵土，造出了一個人。耶和華往他的鼻孔里吹了一口氣，有了靈，人就活了。上帝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亞當(dāng)。泥土是愛，慈悲，厚重的象征。人因為有了氣，才有了靈魂，人除了胸腔里的氣，其余的，都不屬于人。這股氣，叫骨氣。耶和華上帝覺得亞當(dāng)在伊甸園獨居不好，太寂寞，在亞當(dāng)沉睡的時候，從他身上取了一根肋骨，造了一個女人。亞當(dāng)醒來，看到女人，說：“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世間因此有了男女，有了繁衍，有了愛情，有了歡愉，也因此有了無窮的煩惱和紛爭。女人是男人身上的肋骨，男人像愛護(hù)自己的肋骨一樣疼愛女人。所有的人，都來自圣殿——女人的子宮，這是人類最偉大的庇護(hù)所。母親生活的地方，便是人子骨頭生長的地方。

骨肉哺育之地，便是故鄉(xiāng)。從哪里來，最后也要回到那里去?；厝サ臅r候，故人都已不再，父母已不在低矮的山岡佇望，秋風(fēng)繼續(xù)吹，白霜依然降?！叭巳吮M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韋莊《菩薩蠻》）何謂故園，便是埋著親人骸骨的地方。

每天入睡前，我會仔細(xì)地摸摸自己的手，摸摸自己的腳，摸摸自己的腰椎。我一個關(guān)節(jié)一個關(guān)節(jié)地摸，一厘米一厘米地摸。我想摸出來，今天的手和腳，與昨天的手和腳，有什么不一樣。我必須要知道，自己的手做了哪些事，合乎人道，合乎人心；自己的腳走了哪些路，將會開出鮮花，抑或寸草不生；自己的腰是不是保持挺直。在骨頭里點一盞燈，去照耀自己的內(nèi)心。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會有一片不一樣的星空，寂靜的夜間，繁星閃爍碎銀般的光芒。我們活著，那么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