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生日

□華雙魚

臘月初六，回家給母親過八十大壽。這是我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給母親過生日。

本打算把她和父親接到北京來過。父母年事已高，這么多年，我跟他們總是聚少離多。一直就想著能把他們接到身邊過個一年半載的，母親卻執(zhí)意不來。說北京的東西太貴了，買棵蔥都要錢，哪像他們在家里，什么都能自己種。蔬菜糧食，自給自足，哥哥和我還可以回去拿，能給我們減輕不少負擔。拗不過她，我和愛人、孩子只好買票回家?；厝デ?，母親一再叮囑，不要亂花錢，人回來就好，家里什么都不缺。

還沒進家門，我已經(jīng)聞到了燉肉的香味。母親正在灶房里忙碌?？匆娢覀?，放下手里的東西，弓著腰從屋里迎上來：“餓了吧，菜都好了，正好吃飯。”我看見她的腰弓得比我上次回來時更厲害了。我走上去抱住母親，把頭貼在她脖子上，流淚。母親像拍著孩子一樣拍著我：“走，吃飯吃飯，菜要涼了?！?/p>

滿滿一桌子的菜，牛肉、羊肉、排骨、魚……溢著撲鼻的香味。父親在桌前忙著擺放筷子和杯子。

“吃吃”，母親不住往我們的碗里夾菜，“都是你爸現(xiàn)買的，兩條羊腿，兩個大牛腱子，使勁吃，夠你們吃好幾天的。北京的牛羊肉沒有肉味，不香”?！百I這么多啊，明天你一過完生日，我們就得回去了?！蔽也粺o歉意地對母親說。母親聽了有些驚訝：“不是說可以在家多過幾天的嗎？”“是的，本打算請假在家多待幾日的，但孩子周一要回學(xué)校填報中考信息，不能請假?！薄芭?，那么巧。”母親低低說了一聲，聲音和眼神里都充滿了失望。接著她慌慌地對正在吃飯的父親說：“吃完飯你趕快再去街上買幾斤雞蛋，家里的不夠帶。”父親忙應(yīng)著，加快了吃飯的速度。我連說不用買了，父親并不聽我的，吃完飯照舊匆匆騎著車子上街去了。

飯后，本想跟母親嘮嘮家常，母親卻急著要去給我準備帶的東西。還像以前一樣，母親拿出針線，用被她洗得干干凈凈的白布縫成一個個口袋。之后一樣一樣朝口袋里裝她精心為我準備的那些東西：豆腐干、山芋塊、蘿卜干……都是母親自己做的。我知道，好多東西母親已準備了半年。從我告訴她決定回家之日起，她就開始著手準備給我?guī)Щ乇本┑臇|西了。

她知道我們最喜歡吃她做的豆腐干，所以夏天日曬最強時，她用自己家種的黃豆磨成豆?jié){做成豆腐切成塊在太陽下曬。幾十塊豆腐干，要翻來覆去曬幾個月才能曬成我所喜歡的豆腐干。山芋干和蘿卜干一樣，都要經(jīng)過清洗切片然后反復(fù)曬，最后制作出來。

“今年你爸在園子里種了好幾種豆，黃豆、綠豆、黑豆、紅豆……我都裝好在袋子里啦?！彼贿吥钸?，一邊把那些小布袋一個一個朝我的大包里塞，塞得很密很嚴實。

“哎呀，我這腦子，差點把最好的東西忘了?！彼牧讼履X門，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忙忙地站起來，顫顫巍巍走到門后的糧倉前，從一個大口袋里掏出一小包東西。這包東西被母親用塑料袋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著，雖然包了好多層，當她把它從口袋里拿出來時，我還是立馬聞到了一股醉人的香味。“我搟的熟芝麻，可香了。”母親像個孩子一樣開心地笑，似乎是為她的幸好想起而得意。我的眼睛濕潤了，為了我這一趟短暫的返家，母親花了多少心血多少精力??！

我跟母親一起把一包包東西塞到我的大旅行包里。母親很用力，把包塞得結(jié)實而滿，直到塞得放不下任何東西時，才罷休。收拾好大包，她又拿來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紙箱子，朝里面放那些草雞蛋。滿滿兩籮筐的雞蛋，是母親攢了幾個月攢出來的。每次都是這樣，從聽說我要回家開始，母親就再舍不得吃家里雞下的雞蛋，她要攢著留給我?guī)У奖本?。她說草雞蛋好，城里吃不到。母親一邊朝紙箱里裝雞蛋，一邊帶著無限惋惜說：“哎，今年只有幾只草雞下蛋，每天就能收到兩三個，聚了幾個月才聚這點，要不是你爸又買點，更少?！蔽业难蹨I再一次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知道，母親是巴不得把整個世界都給我的。

晚上八點多鐘，母親對我說，坐了一路車怪累的，你們早點睡吧。我要陪著她跟她一起睡，她騙我：“你先睡，我也馬上就去睡?！碧稍谀赣H鋪得舒適的床上，睡意頓時襲來，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等我一覺醒來，已是夜里一點多鐘，竟發(fā)現(xiàn)灶房里還亮著燈。悄悄走過去，母親正在朝灶里添火，紅紅的火光，照著母親滿布皺紋的滄桑的臉龐。淚一瞬間傾瀉而出。我哽咽著：“媽，您怎么還沒睡……”母親看見我，有些慌張：“哎呀，你這孩子怎么起來了，那么冷，可千萬別凍著了?！薄澳銈兠魈炀碗x開了，買的這些肉吃不著，我把它們煮熟了腌上給你帶到北京吃……”寫下這句話時，我在電腦前已經(jīng)泣不成聲……幾度停頓，幾度擱筆，母親母親，我親愛的母親！

生日那天，親戚朋友，左鄰右舍，人很多。母親一直在忙著接待客人，我也是里里外外地忙活，并不曾有時間和母親待上一會兒。飯后送完一批批客人后，也到了我們返京的時刻。我再一次要求母親跟我們一起去北京，母親堅決拒絕，她說孩子要中考，她去了不但增加我們的負擔，還會影響孩子學(xué)習?！懊髂臧?，明年再去。”我緊緊抱著母親。母親，等著我，明年，女兒來接您。

車子緩緩啟動。母親對車里的我們揮著手：“到了就馬上打電話回來?！甭曇艉脱凵窭?，都是不舍。我搖下車窗，伸出頭依依地跟母親道別。車子走了好遠，猛然從反光鏡里，我看到母親還站在那里，正低著頭，用抬起的袖子拭淚。

我的心酸得難受。母親180個日夜，4000多個小時的等待，換來的只是女兒一天零十個小時的相守。幾十年的光陰里，母親一直是這樣，期盼，等待，再期盼，再等待……直到身子佝僂，直到白發(fā)蒼蒼。每一次長久的等待，換來的都僅僅是短暫的相聚。沒有人能了解作為一個母親，這樣的孤獨、這樣的期盼，這樣痛。

母親，好好的，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