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念父親

朱昌斌

1969年，時任縣防疫站副站長的父親在“文革”中受迫害，被調(diào)離縣城，到一個公社衛(wèi)生院里當(dāng)普通員工。母親亦因此受到牽連，帶著我們?nèi)置脧某墙家患肄r(nóng)場下放回偏遠(yuǎn)的家鄉(xiāng)。當(dāng)時，父親怎么也勸服不了我離開縣城，只好花幾分錢買了個氣球給我，才將我連哄帶騙送回了鄉(xiāng)下。

回鄉(xiāng)下前，父親領(lǐng)著我們一家子到照相館里拍了張全家福，我們兄妹三人緊緊地依偎在父母的跟前，我揚著那只氣球，如同一只快樂的小鳥。那時我就想，父親連我最想要的東西都給我買了，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父親了。

隨著年齡的逐漸增長，這張合影在我的心里生出一種隱忍的酸痛，讓我始終無法釋懷。父親是祖父母的長子，全家有七個弟妹，加上我們的小家，偌大一個家庭全憑他一分一角的節(jié)儉才維持下來。我想象不出父親在掏錢給我買那個氣球時，經(jīng)歷了怎樣的猶豫和掂量。可是，為了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他選擇了付出，同時選擇了更重的負(fù)擔(dān)。每當(dāng)我端詳起這張早已發(fā)黃的照片，心情總是難以平靜。這張發(fā)黃的照片，交織了父親多少難以言說的悲與喜，蘊藏著多少深沉的愛？

46年后，87歲的父親已是老態(tài)龍鐘，身體和精神都已不如從前，行動日漸遲緩，目光呆滯失色。父親受各種疾病困擾，曾多次住院治療，一次又一次度過了生命之危。這是父親頑強意志的體現(xiàn)，是父親對生活、對生命、對親友無限熱愛得到的回報。父親去世前的一天是星期日，上午9點多，我到哥哥家看望父親，見他換下的衣服還沒有洗，便脫下大衣，挽起衣袖，用冷水一件一件洗干凈，晾曬到竹竿上。父親端坐在椅子上，慈祥而深情地望著我忙完這一切后，緩緩地伸出顫抖的雙手，把自己正在用的熱水袋遞過來，輕輕地說：“這么冷，你拿去暖暖手吧?！蔽艺f：“爸，我不冷，還是您用吧。”這是父親生前最后留給我也是最為深刻的印記。那時，我已年過五旬，可在父親的眼里依然是那么的脆弱和稚嫩，永遠(yuǎn)都需要他的呵護(hù)。

父親雖然沒有讀過太多經(jīng)典名著，但言談舉止間都能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化的涵養(yǎng)。無論公務(wù)私事，還是待人接物，父親給人的印象總是溫文爾雅，說話慢條斯理，從來沒有只語片言的粗話臟話。父親平時對我們很少有特別的教導(dǎo)，但是卻用自己的每一個行為影響著我們，不怒而威，身教遠(yuǎn)遠(yuǎn)勝過言傳。

祖父在世時，父親每次回家放下行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帶上我直奔祖父的住處。祖父與小叔們同住，離我們家有十多分鐘的路程。父親除了對祖父噓寒問暖外，有時還會給他帶一些食品和備用藥品。父親每次回家總會買點豬肉。那時，一塊小小的肥豬肉對鄉(xiāng)下人家來說，可是十天半月的食油了，直到在鍋里再也搓不出油光來，那油渣還要積儲起來，留作日后年節(jié)的美食。

父親回家的頭一個晚上，我們總會或多或少嘗到一頓久違了的肉食，而且這一餐吃得不像往常那么晚，父親去看望祖父前，會叫母親早點做飯，晚上祖父會過來跟我們一起吃飯，老人家吃了飯后還得趕回去。所以，這頓飯通常會吃得比較早，以方便祖父來回行走。如果實在天黑了，父親會親自幫祖父點亮火把，直到祖父的背影漸去漸遠(yuǎn)，直到火光在夜色中漸漸消失，才肯回到屋里。如果祖父或祖母病了，父親會在第一時間趕回家里，有幾次還帶著大夫一同回來。祖母90歲的時候，父親也已72歲了，可他常常會在三更半夜多次悄悄起身，來到祖母的房間，摸摸祖母的前額，聽聽祖母的呼吸，感覺祖母安然無恙后，才又悄悄回到床上休息。祖母年紀(jì)大了，牙齒少了，父親就常常叮囑我們把飯菜做得軟爛一點，這樣祖母才能多吃一些飯菜。

由于家庭長期困窘，父親一生都過著儉樸而簡約的生活。年輕的時候，他的衣服補了又補依舊穿在身上；生活改善后，他還是舍不得丟掉破舊的衣服，而是一件一件疊放好，送給鄉(xiāng)下那些還沒有富裕起來的親友。父親教會我念的第一首詩是：“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备赣H對糧食非常珍惜，不管是吃米飯還是喝稀粥，都不會在碗里剩下一粒米飯。晚年生病住院期間，父親由于行動不大方便，偶爾會掉下幾粒米飯在就餐板上，他依舊會一粒一粒撿起來吃掉。好幾次我想阻止父親，最終還是放棄了。我知道即使我用一百個理由，也無法說服父親，說不定還會被他嚴(yán)厲批評一頓。父親深知物力惟艱，粒谷粒米來之不易，這是他持之以恒的良好習(xí)慣，是他思想深處的光華。

與父親對自己這種近乎慳吝的儉樸相反，父親對親朋好友很大方。家里來了客人，他總會盡量增加一些酒菜，盡地主之誼。父親一生不抽煙不喝酒，但每次外出或者回鄉(xiāng)下，衣袋里總會裝著一包香煙，熱情地分給親友和鄉(xiāng)鄰。2010年的一天，我陪父親回鄉(xiāng)下探望一位比父親年長十歲的遠(yuǎn)房伯父，正巧伯父生病，父親關(guān)切地詢問了伯父的病情，然后把身上僅帶的300元錢全部給了伯父，一再叮囑他一定要看醫(yī)生，盡快養(yǎng)好身體。兩個八九十歲老人的兄弟情誼，如明月般皎潔無瑕。

稟承先祖的書香墨韻，父親對書籍可說是情有獨鐘，隨時都能從他的書柜里找出一些好書來。父親常說，書是人類知識的積淀。讀書不僅能增長知識，還能間接豐富個人的閱歷。晚年時，父親尤其喜愛《書刊報》，讀得非常認(rèn)真，幾乎每一期都會留下一些圈圈點點或簡單的評論。父親知道我喜愛讀書，常常就把自己看過的書報裝訂好，讓我?guī)Щ厝タ?。在父親劃下的每個圈點上，我都能深深感受到他閱讀時的認(rèn)真和閱讀后的深沉思考。他的圈點，有些是他讀后的感想和見解，有的其實就是對我的叮嚀。父親對我，可謂處處用盡了苦心。

退休后，父親熱衷于地方志和族譜的撰寫修編。為查證一個史實，他常常奔波數(shù)百公里，搜尋那些早已散軼或者雜亂無章的史料，盡最大努力還原事情的真相，為世人留下了極為寶貴的文史資料。后來，父親又牽頭組織了一批熱心人士整理族譜，主編出版了《粵桂朱氏源流》，還參與籌建廣東、廣西兩地朱熹學(xué)術(shù)思想研究會。為此，父親結(jié)識了很多人，贏得了很多人的尊重。

85歲后，父親似乎意識到留給自己的日子不多了，越發(fā)念叨起一件未了的心事。一天晚上，他把我們幾兄妹召集在一起，從懷里掏出一張寫有一串名字的紙條，說一定要請這幾個老友吃個飯，讓我們定個時間，要一個一個全部通知到位。那是父親覺得自己這輩子還沒有報答的親友，這當(dāng)中有比他年長的，有與他同輩的，甚至有比他小幾十歲的。席間，一輩子不喝酒的父親主動要了白酒，揣著酒杯向客人逐一致意。父親深懷一顆感恩的心，真誠待友，對曾給予自己幫助的人，雖談不上涌泉相報，但卻是沒齒難忘。

夜，越來越沉，越來越靜，沉靜得可以聽見窗外的花開花落。在這深夜里，我回想著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一頁一頁深情翻閱父親這本樸實厚重的著作，無數(shù)次感受父親的溫暖與仁慈，也無數(shù)次淚涌雙眼滴落衣襟。我想起了余秋雨的一句話：或許人一生可以愛很多次，然而總有一個人可以讓我們笑得最燦爛，哭得最透徹，想得最深切。父親，就是我生命中這樣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