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仗王

徐國平

過去，浞城人家過年，有錢沒錢都離不開兩樣?xùn)|西。

一是楊家埠的木版年畫，再就是齊家埠的炮仗。年畫貼在家里喜慶納福，炮仗放上幾響驅(qū)鬼鎮(zhèn)邪。

每逢年集，人們置辦完年貨，都要走出城北門涌向齊家埠，特別是那些半大的頑童。只見大街兩側(cè)的攤子上，擺滿了粗細不一的炮仗，火紅奪目。叫賣聲和炮仗響聲起伏不斷。

生意最火的要數(shù)大街中間的一家鋪子，人出人進，十分興隆。鋪面只三間，大門上首橫掛一塊金匾，上書三個鮮紅大字：震天響。

店主叫王嘯天，是齊家埠的炮仗王。據(jù)說，他家的炮仗一響，如聞?wù)ɡ?，整個浞城都要抖三抖。

齊家埠的百姓自明末清初就以搟制炮仗為生。不過，搟制炮仗是個危險活，不比印刷年畫那么安全。幾乎每年都有引起爆炸的，輕則傷及皮肉，重則家毀人亡?？梢哉f，賺的每一文錢，都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來換。盡管擔(dān)風(fēng)險，但制作炮仗的利潤高。過了臘八，炮仗上市，幾個年集賣出，不僅過個好年，就連家庭一年的花銷也賺夠了。

每至農(nóng)閑，齊家埠家家戶戶便開始動手。春夏之際，先用麻紙搟緊成筒，一盤一盤捆好閑放著。到了秋后，再將筒用黏泥填好腚跟，放到日頭下曬結(jié)實，以便等到入冬裝藥。

炮仗裝的都是自制的黑火藥。黑火藥雖是一硝二硫三木炭，可炒制起來卻是最危險也是最技術(shù)的活。藥炒嫩了，威力小聲發(fā)悶;炒過了，起火炸鍋傷人。只有恰到火候，炮仗響時的動靜才大。

一般人都炒到七分火候，便罷手不再冒險。王嘯天的絕活就在炒制黑火藥上。每到炒制火藥時，他讓人把材料拉到離村三四里遠的自家菜園里，然后在菜園中間支起一口大鐵鍋，他一個人生火揮著一把木锨炒藥。連著幾天幾夜，誰也不讓近前，連飯菜都是他老婆送到菜園門口。足夠的火藥炒制完后，裝進木桶，才算是大事完成。

炮仗的好孬三分靠裝七分靠藥。王嘯天的牌子就是靠火藥打響的。

起初，王嘯天的鋪子沒掛牌匾，只掛了一面王記的幌子?？蜕套R貨，年年都是先到他家的鋪子訂貨。王嘯天有個規(guī)矩，每年只做一定數(shù)量的炮仗?？蛻魜硗砹耍覜]貨，就推薦另家的貨?？蛻魧掖蝿袼?，生意這么好，何不擴大？他搖頭一笑說，生意一家獨做，別家咋活啊？

王嘯天買賣公平，為人仗義，誰家不慎起火遭災(zāi)，他總是帶頭募捐，出錢最多。齊家埠的人都尊他為炮仗王。

這年秋后的黃昏，王嘯天吆喝伙計，正準(zhǔn)備關(guān)鋪門。突然，闖進一彪形大漢，說要談一筆生意。王嘯天有些納悶，炮仗還沒裝藥，沒到出貨的時候。只見大漢掏出一根金條往柜臺上一放，說不要他的炮仗，愿出雙倍的價錢買他炒制好的所有火藥。王嘯天沉思片刻說，老客早就跟我預(yù)訂好貨了，豈能違約。又問為何只要火藥？大漢說，你有錢賺就行，別問這么多。王嘯天淡然一笑，將金條推給大漢，說本店只做炮仗生意，不賣火藥。

過了兩日，王嘯天去城東的紙店清點剛進來的麻紙，回家的半道上，路過一片樹林時，突然被人用黑布蒙頭劫持了。

王嘯天以為自己遇上綁票的了，迷迷糊糊走了大半天，被推進一處山廟。取走蒙眼，王嘯天見廟內(nèi)圍坐著十幾號持槍拎刀之人，其中一位，正是去他店鋪里買火藥的彪形大漢。此人叫牛大刀，帶著一百多號人在雙羊寨占山為王。原來，他們想攻打楊家埠。楊家埠商賈眾多，錢財豐厚?？上鷫τ指哂謭怨?，幾次攻打都沒成功。牛大刀想用火藥轟開圍墻。

王嘯天聞知，斷然回絕。牛大刀威脅說不給火藥，就砍掉他的一只手。王嘯天面無懼色，說就是砍掉我的頭，也決不拿出火藥，讓無辜慘遭涂炭。

牛大刀氣急敗壞，讓幾個嘍啰上前摁住王嘯天。刀光一閃，王嘯天被牛大刀剁去了一只右手。王嘯天當(dāng)即疼昏了過去。

王嘯天雖缺右手，可用左手仍沒妨礙他繼續(xù)炒藥。

這年開春，日本鬼子把一個炮樓修在了齊家埠，封住了浞城的北大門，人們暗地里都咬牙切齒，罵惡狗當(dāng)?shù)馈?/p>

好在，有一支八路軍的游擊隊，時時襲擾炮樓里的鬼子。

鬼子知道游擊隊擅長夜間出來活動，就給齊家埠下了一道命令，除了不準(zhǔn)搟制炮仗，夜間還不許點燈。也巧，麥后的一天夜里，王嘯天的老伴兒睡到半夜，被嘎嘎的雞叫驚醒了。她以為是黃鼠狼偷雞，慌忙披衣點上燈就朝外跑，剛出二門，炮樓上“啪”的一槍，將她打倒了。

朝夕相伴的老伴兒瞬間命喪黃泉，王嘯天悲痛萬分。

老伴兒下葬后，地里的玉米和高粱秸起來了。游擊隊幾次虎口拔牙，要拔掉日本鬼子設(shè)在齊家埠的炮樓?？上?，游擊隊沒有火炮和炸藥。日本鬼子憑借炮樓堅固據(jù)守，幾次強攻都沒有拿下，還造成很大的人員傷亡。

這時，王嘯天找到游擊隊，說他有辦法。讓戰(zhàn)士們在黑夜里挖地道，靠近鬼子的炮樓。然后，他一個人躲進自家的菜園里，沒日沒黑地炒制黑火藥。

火藥炒完后，王嘯天又讓戰(zhàn)士從他家抬來一口棺材。

這是王嘯天給自己準(zhǔn)備的棺材，用上好的楠木，請了浞城最好的木匠，做工精致，特別是油漆，漆得光亮透明，不僅如此，上面還畫著精美的金色和紅色的花紋。王嘯天知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說不定天趕上倒霉，火藥炸了，小命一下就沒了，還是早準(zhǔn)備好后事。

地道挖好后，游擊隊將那口棺材拖進去，很快就聽一聲巨響，如聞?wù)ɡ?，整個浞城都抖了三抖，炮樓瞬間被炸飛上天。

此后，連著幾年都沒有聽到王嘯天的炮仗聲。據(jù)說，他被八路軍膠東軍區(qū)請走了。那些令日本鬼子聞風(fēng)喪膽的土地雷，里面裝的火藥都是王嘯天炒制的。

直到抗戰(zhàn)勝利，齊家埠又重聽到了王嘯天的炮仗聲。人們敲鑼打鼓，將那塊震天響的牌匾掛在了王嘯天的店鋪大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