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去鐵匠鋪

呂群芳

冬天越來越近。

接連幾個夜晚，都聽到屋外寒風(fēng)颯颯。院子里，桃樹、梨樹、柳樹的葉子大都落了，憔悴得很。八棵高大的楝樹也落盡了葉子，長長的枝干伸展在碧藍(lán)的天空下，枝頭卻還掛著一串串黃色的楝樹籽，略微有花朵的模樣，猶如一幅美麗的水彩畫。

今日立冬?；蛟S是為了提醒我們，下午三點(diǎn)多，太陽不見了，氣溫驟降，并刮起了風(fēng)。楝樹籽一兜一兜地在風(fēng)里搖曳，一不留神，幾顆楝樹籽就掉在了你的頭上，隨即，又滾落在地。用腳一踩，發(fā)出一股奇怪的氣味。兩只老母雞看見了，一扭一扭地跑過來，啄了啄，覺得味道不好，“咯咯咯”地發(fā)了幾句牢騷，又躲進(jìn)屋檐下的草垛里。

天一冷，我就往鐵匠鋪跑。秋收過后，鐵匠鋪?zhàn)兊迷桨l(fā)忙碌。趁著農(nóng)閑，附近村子的人們都把家里的鋤頭鐮刀、牛犁耖耙拿來修理。開春后，到廠里來買鐵器的也格外多。因此，鋪?zhàn)永铩岸．?dāng)，叮當(dāng)”一天響到晚。

鋪?zhàn)永锕灿衅邆€人，三個學(xué)徒是附近村子里的，四位師傅都是永康人。我記不住師傅們的名字，每次去鐵匠鋪，都掀開門簾，大喊一聲：“永康師傅！”他們齊刷刷回頭招呼我：“放學(xué)了？快坐下來暖暖手?！被蚴恰梆I不餓？窗臺上有冷饅頭，拿一個火里烤烤?！薄半x鐵墩頭遠(yuǎn)些，火星濺到衣服上，你又得哭了?！?/p>

其實(shí)，就算是記得住名字，我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因?yàn)榉植磺逅麄兊哪?。一眼看過去，都是花白的頭發(fā)，古銅色的臉龐，黑紅黑紅的手臂上滿是鼓鼓的肌肉包，摸上去，硬硬的，石頭似的。每人胸前掛著烏黑油亮的皮圍裙，圍裙前有一只大大的口袋，放著煙絲包或香煙盒，但沒有火柴。他們抽煙從來不用火柴，火爐里有紅紅的煤塊，用火鉗夾起一塊，比火柴更方便，點(diǎn)燃得也更快。

鐵匠師傅們嫌食堂里燒的開水有飯菜味，又覺得自己火爐上燒的水有煤煙味。他們就從廢銅爛鐵堆里找出一個大鐵鍋，搭了個鐵架子，架子上放一把大茶壺，自己燒水喝。鐵鍋里燒的是木柴，對面木工坊里有的是小木塊、刨花、鋸末粉，但木作坊是禁止煙火的，所以木匠師傅十分爽氣地裝了兩大麻袋木塊、刨花給鐵匠鋪。工間休息時，幾位木匠師傅也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捧著自己的搪瓷杯來鐵匠鋪沖開水，順便坐下來烤烤火、聊聊天，運(yùn)氣好的話，還能分到一塊烤得焦黃香脆的麥餅。

柴火在火爐中“噼啪噼啪”地燃燒，炭火紅得鮮亮透明，茶壺一天到晚“咕嘟咕嘟”冒著蘑菇樣的水汽。水開了，沒人理，它們就“嗶嗶剝剝”鉆出來，灑在爐架上，“吱”的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時，它們老是鉆出來、鉆出來……見不慣這淘氣的模樣，我就順手從水桶里舀一勺水加進(jìn)去，茶壺立刻安靜了下來。我也能安靜地看師傅們打鐵。

師傅持一把長鉗從火爐里取出通紅透亮的鐵料，放在鐵墩上，徒弟早已拿著大錘站在一旁等候。師傅用小錘，小錘是打鐵的“魂”，小錘打到哪里，大錘就落在哪兒;小錘的力度大，大錘的力度也大;小錘的速度快，大錘的速度也快。“叮當(dāng)，叮當(dāng)”，汗水滴落，火星濺起。師傅不斷移動、翻轉(zhuǎn)鐵塊，每翻一遍都變換一種形狀，像揉面一樣，隨心所欲。那堅硬無比的鐵在他手里竟是這般柔軟！溫軟如玉的一團(tuán)紅鐵翻騰、飛舞，慢慢降溫，變成暗紅色。

這時，不需要大錘鍛打了，徒弟站在一旁看。師傅不斷翻動鐵塊，用小錘細(xì)細(xì)敲打，調(diào)整著形狀，直到自己滿意為止。有時，它是一把鋤頭，有時是鐮刀，有時是柴刀，有時是菜刀或鍋鏟。最后一道工序是淬火，把鍛打好的鐵器放到冷水里去，增加鐵的硬度，這也是師傅手藝高低最直接的表現(xiàn)。水平高者所淬的鐵器經(jīng)久耐用。永康師傅們當(dāng)然都是高手，在四鄰八鄉(xiāng)都有好口碑。

師傅用鉗子夾起鐵器，突然伸到冷水缸里，“嗤”的一聲，一股水汽升騰，迅速消失在空中。這聲音起初很清脆，慢慢沉靜下去，直到悄無聲息。隨后，撈起，淬火后的鐵器發(fā)出青藍(lán)色的冷光，仿佛把水的精華都吸了進(jìn)去。接著鏟出刃，用鐵絲穿上掛在龜裂的土墻上，鐮刀、菜刀之類的根據(jù)需要送到木作坊安裝木柄。

所有打制好的鐵器最后都放到媽媽的營業(yè)部。鐮刀掛在墻上，像一排彎月亮;鍋鏟放在木架上，安安靜靜的，很聽話;鋤頭倚著墻邊，一言不發(fā)，大概在思考開春后的農(nóng)事;菜刀是一群愛鬧事的家伙，媽媽將它們鎖進(jìn)木箱里，有顧客來時才打開箱子，小心翼翼地拿出幾把放在柜臺上供對方挑選。

上一年級之前，我就是指著鐮刀、鍋鏟、鋤頭學(xué)會數(shù)數(shù)的，以至于數(shù)字在我心里總是生硬、閃著寒光的。不過，在做應(yīng)用題時，倘若讀到“生產(chǎn)隊(duì)里原有24把鐮刀，后來又買來15把，現(xiàn)在一共有幾把鐮刀”便會覺得特別親切，做起題目來也特別快。

茶壺里的水又開了。這回鐵匠師傅們都圍坐在火爐邊，開始喝茶，烤饅頭片。我打開書包，拿出語文書，復(fù)習(xí)課文：“一天，魯班到一座高山上去尋找木料，突然腳下一滑，他急忙伸手抓住路旁的一叢茅草。手被茅草劃破了……”魯班是木匠的祖師爺，那么，鐵匠的祖師爺是誰？

“看過《西游記》嗎？”對面的師傅先喝了口茶，然后問道。

“看過啊！”

“考考你，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如何煉成的？”他又問。

這當(dāng)然難不倒我：“孫悟空被太上老君關(guān)在八卦爐里，一連過了七七四十九天。那一天，老君剛打開爐門，孫悟空騰的一下跳出來，一腳蹬倒了八卦爐，兩只眼睛閃著金光……”

正興沖沖地講著，那位負(fù)責(zé)烤饅頭的年輕徒弟忍不住打斷了我精彩的講述，他自豪地告訴我：“我們鐵匠的祖師爺就是太上老君?！边@令我不由多看了身旁的鐵爐子幾眼，難不成這煉鐵的爐子就是八卦爐變成的？

“對的，鐵匠的祖師爺就是太上老君，每年農(nóng)歷二月十五，我們都要為老君祝壽。今年二月十五，還送給你們姐妹倆一個大大的紅糖包子呢，忘記了？”

我一時想不起自己有沒有吃過紅糖包子，但我知道永康師傅一定不會騙我的。他們說有，就一定有。

“永康師傅，想起來了，我喝過你家娘子燒的紅糖米湯?！奔t糖包子的滋味忘記了，但滾燙的米湯，加一兩勺紅糖，略一攪拌，米香夾著糖香，很好喝，印象十分深刻。

八月，桂花開時，天氣轉(zhuǎn)涼。其中一位永康師傅的妻子從老家來廠里探親。那段時間，廣播里總是播放越劇《盤妻索妻》：“挑起紅巾訴衷由，見娘子比初見之時更俊秀。啊，娘子，娘子啊，我與你一別三月如三秋……”于是，我自作主張喊她為“永康娘子”。

“永康娘子”看上去比永康師傅年輕一些，齊耳短發(fā)，清瘦的臉龐，眼睛細(xì)細(xì)長長，一笑，眼睛彎彎的。她性情溫良，言語不多，手腳勤快。到廠的第二天，就將永康師傅的宿舍里里外外清掃了一遍，還撕下墻上破舊發(fā)黃的報紙，重新糊上新的。因?yàn)橐辉绾冗^她燒的紅糖米湯，我特意幫她選了幾張節(jié)日的報紙，這幾張的第一版配有醒目的插圖，標(biāo)題紅通通的，很好看。她朝我笑笑，沒有說什么，只是摸摸我的臉。她的手有些粗糙，摸在臉上有點(diǎn)刺痛感，但我也不好意思躲開。

“永康娘子”住在廠里的那些日子，幾乎天天都能見到好陽光，天空一色澄藍(lán)，晶瑩發(fā)亮。早晚有些涼意，中午卻是日光滿天，暖和舒適。她天天忙著洗刷，先洗師傅們的衣服，再拆蚊帳，牽起四角，系在竹竿上晾曬，擰不干的水滴滴答答流下來。秋風(fēng)一吹，蚊帳變得輕盈如白帆。接著洗四位師傅的被子。被單一律是厚實(shí)的白棉布，被面或是藍(lán)印花布或是印著芙蓉花的洋布。院子?xùn)|邊的竹竿上曬著我家的棉被，被面上，紅的花、綠的葉，花團(tuán)錦簇，也是喜氣洋洋。

黃昏，“永康娘子”在夕陽中把曬了一天的被絮、被單以及被面用長針長線重新縫起來。漸漸的，落暉的顏色淡下去，空氣里有了冷清的味道，她還在院子里縫著。母親看見了，幫著一塊兒縫。她朝母親笑笑，也沒說什么。天色由玫瑰灰變成葡萄灰，然后又變成草木灰，我拉亮了掛在屋檐下的路燈，她倆正在疊縫好的被子，隱隱能聞見陽光的芳香。

曬過的被絮蓬松龐大，“永康娘子”瘦瘦的胳膊摟不住它，一個枕頭滑落下來。我跑過去撿起，幫著拿上樓，邊走邊想：“屋子為什么不是布做的呢，墻為什么不是棉花呢？如果那樣該多好，柔軟又便于清洗，總是干干凈凈的?！鞭D(zhuǎn)念一想：“不行啊，下雨了，飄雪了，屋子就濕了，晚上怎么睡覺呢？”

許是因?yàn)槲姨崞鹆恕坝揽的镒印?，師傅們開始想家了，他們對著墻上的日歷嘀嘀咕咕地盤算著回家的日程。三個學(xué)徒都是本地人，他們不想家，正忙著在火盆的中間放上黑黑的砂鍋，燉上咸菜、冬筍、豆腐。清香四溢中，不時有溢出的菜湯順著鍋沿流下，滴在火里，發(fā)出“嗞嗞”的響聲，韻味綿長。

門簾掀開，鉆進(jìn)來一股冷風(fēng)。姐姐來催我回家，一手提著籃子，里面放著兩個飯盒、一個搪瓷杯子，一手拿著塊綠色的圍巾。晚來風(fēng)冷，媽媽擔(dān)心我感冒。長長的圍巾將我的肩膀都裹住了，就像一棵綠色的小樹。

門市部在一樓，我們的寢室在二樓，中間要穿過院子，再經(jīng)過一道長長的樓梯。晚飯后，天黑了，月亮升起來了，清清秀秀的。地上一片銀霜，冷氣逼人。手里拿著蠟燭照路，火苗搖搖晃晃的，人影也搖搖晃晃的。木樓梯吱吱呀呀地響著，廠里那么多木匠師傅，怎么沒人來修一修呢？

推開房門，一伸手就能摸到燈繩，只聽“咯噔”一聲，電燈亮了。我吹滅蠟燭，放進(jìn)抽屜里。姐姐和我搬來凳子，拿出書本做作業(yè)。我的作業(yè)少，總是先做完先躺進(jìn)被窩。不久，姐姐也完成了作業(yè)。她收拾好桌子，將我倆的書包都掛在門背后，才睡了進(jìn)來關(guān)了電燈，大家安安靜靜地睡覺。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