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亞狂想曲》中的電影人格塑造

劉怡然

長春師范大學，吉林 長春 130032)

《波西米亞狂想曲》是由布萊恩·辛格(Bryan Singer)執(zhí)導，拉米·馬雷克(Rami Said Malek)主演的一部音樂傳記片。制作團隊歷經(jīng)波折，經(jīng)過近十年打磨，再現(xiàn)了英國經(jīng)典搖滾樂團皇后樂隊(Queen)十多年波瀾壯闊的音樂歷程，以及樂隊主唱弗雷迪·莫庫里(Freddie Mercury)短暫而輝煌的人生故事。影片從1971年弗雷迪偶然加盟樂隊開始，講述了在他的帶領(lǐng)下皇后樂隊如何一步步嘗試新的音樂風格、創(chuàng)造一首首經(jīng)典歌曲的臺前幕后，同時展現(xiàn)了弗雷迪在取得巨大音樂成就的同時，其內(nèi)心的孤寂與迷失。鮮花和掌聲無法撫慰自我認同匱乏帶來的焦灼與混亂，在經(jīng)歷了與隊友的決裂和一段沉迷聲色的時光后，弗雷迪終于迷途知返，回歸真我，和隊友一起完成了1985年“拯救生命”(Live Aid)大型搖滾樂演唱會的演出，影片到此戛然而止，停留在弗雷迪最激情飛揚的一刻。

《波西米亞狂想曲》既可以看成是對皇后樂隊所有成員致敬的一部群戲，也可以看成是緬懷樂隊靈魂人物弗雷迪的一部個人傳記，它給觀眾帶來朝圣般的音樂體驗，同時展現(xiàn)了弗雷迪的人格魅力。弗雷迪·莫庫里是英國第一位亞裔搖滾巨星，被《時代周刊》亞洲版提名為60年間最具影響力的亞裔英雄之一，被美國電視臺評為史上最偉大的男性歌手……他的創(chuàng)作才華和音樂風格讓皇后樂隊在英國乃至全球樂壇脫穎而出，成為一代傳奇。得益于留存的豐富的影像資料，弗雷迪之于世人，并不是一個平板的傳奇符號，而是一個具有靈與肉、集才華與爭議于一體的天才?！案ダ椎稀边@一角色為演員拉米·馬雷克贏得了第76屆金球獎和第91屆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這些榮耀得益于演員自身的精湛演技，也離不開人物原型自帶的光彩和影片中成功構(gòu)建的電影人格。

在人格理論被引入電影評論后，電影作為表現(xiàn)人類人格力量的載體這一功能性身份也得到強化。電影人格的確立強調(diào)了人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存在意義和展現(xiàn)人獨立自由精神的重要方式。在傳記電影中，傳主既要表現(xiàn)出人物原型顯性的人格特點，又要在角色人格設定的基礎上加入演員自身的體驗及演繹，這是一個既做加法又做減法的過程。成功塑造的電影人格能使觀眾產(chǎn)生共鳴，讓觀眾走進傳主的內(nèi)心世界，體驗人物的喜怒哀樂，甚至接近人物的人格，從中找到投射自身的部分?！恫ㄎ髅讈喛裣肭分械母ダ椎媳憔哂胸S富的電影人格。

一、開放、探索、自由的生命理想

本片作為一部音樂人物的傳記片，大量的筆墨用于描寫弗雷迪的音樂成長歷程。畢竟音樂是弗雷迪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他表達內(nèi)心訴求的方式，也是影片展現(xiàn)他人格魅力的重要渠道。

20世紀60—80年代是西方搖滾樂最具有影響力和感召力的時代，皇后樂隊無疑是這個時代中最耀眼、最躁動的隊伍之一。這種搖滾音樂人的特性讓這部人物傳記片具有了自由、迷幻、傳奇的色彩。弗雷迪最閃亮的人格魅力無疑是他作為樂隊領(lǐng)袖所具有的博采眾長的態(tài)度，以及開放與探索的精神。無論是在音樂的表現(xiàn)上，還是在隱秘的私生活方面，他都不憚于表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瘋狂和對自由的向往，這是他人格中精神層面的追求和表現(xiàn)。

片名《波西米亞狂想曲》取自1975年皇后樂隊第四張錄音室專輯中的同名歌曲《波西米亞狂想曲》(BohemianRhapsody)，這首堪稱樂隊成名曲的神曲并沒有《我們將擊敗你》(WeWillRockYou)、《我們是冠軍》(WeAretheChampion)那么高的聲望和傳唱率，卻是最能概括弗雷迪短暫生平及人物特色的一首歌曲。在近6分鐘的時長中，古典、華麗、史詩、柔情、金屬等多種音樂風格融入其中，且獨立成段，層次分明。華麗的歌劇唱詩式配樂中糅合大段重金屬吉他，既富有詩意又不乏癲狂，這種風格、音調(diào)和音速的突然變化是那個時代搖滾樂中鮮有的表現(xiàn)。影片中通過描述1974年這首歌發(fā)行前弗雷迪與百代唱片公司之間的巨大分歧來展現(xiàn)弗雷迪的音樂風格和生活態(tài)度。公司的金牌制作人希望弗雷迪能延續(xù)前期的歌曲風格來再創(chuàng)輝煌，弗雷迪和他的隊友們則拒絕延續(xù)這種已經(jīng)被搖滾黃金時代所泛化和程式化的產(chǎn)物。他們說走就走，鋒芒畢露。他們要的是創(chuàng)新和突破，因為希望表達內(nèi)心孤注一擲的生命激情。

這種博采眾長和對音樂開放性、探索性的態(tài)度在影片中多處呈現(xiàn)出來。弗雷迪和隊友們經(jīng)常在深夜錄歌和創(chuàng)作，大家斗志昂揚，靈感如泉涌。弗雷迪作為樂隊的核心人物，善于激發(fā)每個人的創(chuàng)造性，他本人也帶頭表現(xiàn)出對不同聲音與想法的歡迎態(tài)度。如，“WeWillRockYou”的創(chuàng)作理念就源于吉他手布賴恩·梅對尋找一種能讓歌手與觀眾更好地互動、更釋放激情的歌曲表現(xiàn)方式的嘗試，這首歌后來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影片后段，弗雷迪迷失自我并與隊友們決裂后重新組建了隊伍，卻很快發(fā)現(xiàn)新隊友只是像應聲蟲一樣屈從于他的權(quán)威，根本無法像舊人們一樣對他“挑三揀四”、和他一起在音樂道路上碰撞火花。

除了在音樂線上著力，影片在情感線上也表現(xiàn)出弗雷迪包容開放的品性及自由瘋狂的特質(zhì)。對于這個神秘到妖異的先鋒人物，導演并沒有回避他頗具爭議的情感生活。弗雷迪的不守常規(guī)和不拘一格源于他過度旺盛的精力和坦誠面對內(nèi)心的勇氣和執(zhí)著。人們不能要求一位舞臺上釋放自我的搖滾巨星走下臺來欣賞普通人的循規(guī)蹈矩和歲月靜好，他在世俗情愛上的激情與坦然固然有其耽于肉欲的沉淪，也有其追求自由、開放的生命理想與精神訴求。

二、焦灼、迷失、困惑、孤獨的生活現(xiàn)實

影片中的弗雷迪并不是一個無懈可擊的人物，甚至在他的巨星光環(huán)上有著晦暗的裂縫——雙性戀、奢侈糜爛的生活以及艾滋病。當然，這些都離不開他作為凡俗之人、根植于內(nèi)心的焦灼、迷失、困惑和孤獨。臺前的光鮮亮麗、傲睨一切，與臺下的晦暗孤獨、羞澀敏感構(gòu)成生命理想與生活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反差，也構(gòu)建起角色立體復雜的電影人格。

影片中至少展現(xiàn)了弗雷迪內(nèi)心的三重焦慮。第一重焦慮源于家庭。弗雷迪出身于一個壓抑封閉的印度波斯家庭，從小就被送進寄宿學校的他與父母聚少離多。幼年生長的環(huán)境造就了弗雷迪孤獨、冷傲、內(nèi)斂的個性，也讓他拘謹敏感，長期處于對情感的強烈渴求中。所以他會依戀溫柔又包容的瑪麗，會游走于不同的男性情人間、沉溺于無意義的性愛中。

第二重焦慮來源于宗教和文化。弗雷迪和父母一樣信奉拜火教，17歲時，他隨家人移民倫敦，成為基督教世界里的少數(shù)族裔，從此開始在家庭文化與社會主流價值的夾縫中備受壓抑并不斷掙扎。為了擺脫移民身份帶來的自卑感，他對自己移民前的經(jīng)歷諱莫如深，也從內(nèi)心抗拒父親強加于他的“崇高的思想，美好的語言，有意義的作為”的道德規(guī)范，當然，他所做出的努力也得不到父親的認可。

長期被動壓抑的環(huán)境讓弗雷迪從小便弱小又自卑，深陷自我認同危機中，這導致他在人格層面產(chǎn)生了極大的自我沖突。一方面，來自父權(quán)和宗教的規(guī)訓讓弗雷迪從小逆來順受，內(nèi)心滋長出對自我身份與價值的強烈不認同；另一方面，幼時所受的東方教育與成年后所處的西方文明環(huán)境之間產(chǎn)生碰撞，內(nèi)心對自由、情感的不斷渴求，讓他具有強烈的自我表達欲望。在獨立生活后，弗雷迪決定開始做自己，他將自己的姓氏改為莫庫里(Mercury)，因為Mercury代表著古羅馬神話中“自由飛翔的神使”，這是他內(nèi)心對父權(quán)和宗教壓抑的抗擊。

第三重焦慮來源于自己在愛與欲之間的徘徊。無論是宗教的束縛，還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西方社會對同性戀情的保守態(tài)度，都讓弗雷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無法接受自己的性向。當他躊躇著向瑪麗坦白自己是“雙性戀”時，瑪麗卻說：“不，弗雷迪，我不認為你是雙性戀。我覺得你是同性戀?！爆旣愔渖跎睿闯隽烁ダ椎蟽?nèi)心的逃避。

幼年的弱小無助讓弗雷迪迷戀高大、健壯、粗獷的男性軀體，常年內(nèi)心的孤寂和對情感的渴求又讓他向往女性的愛意與柔情。愛與欲對他而言具有不同的撫慰意義，靈與肉的分離讓他陷入人生的灰暗境地。正如瑪麗所言——“你的生活將會無比艱辛?！备ダ椎显诤荛L的時間里處于人格分裂的狀態(tài)：一個自己在舞臺上光芒四射；另一個自己卻蜷縮在角落，只能靠不斷舉辦聚會，借助人群擁簇的喧囂來轉(zhuǎn)移注意力和逃避孤獨，曲終人散后再卸掉輕浮滑稽的面具，疲憊且悲戚。影片中有過一幕，在弗雷迪與瑪麗分手后的一個夜晚，他曾給住在對樓的瑪麗打電話，要求她同他站在窗前用燈光的明滅來感知彼此。然而他很快察覺了瑪麗的敷衍，只默默放下電話，黯然神傷，不再故做輕松。

弗雷迪的難處在于，即便明確了自己的性向，卻依然對瑪麗有著“繆斯女神”般的眷戀，無意義的性愛畢竟無法彌補感情的缺失。而另一方面，這種瘋狂發(fā)泄的世俗激情能帶給弗雷迪巨大的創(chuàng)作靈感，還能排遣釋放舞臺上尚未消耗殆盡的能量，帶給他逃避內(nèi)心空乏虛無的勇氣。此外，樂隊的崛起、自己的才華被歐洲主流社會所承認，以及萬人矚目和探索自由所帶來的快感，這些讓弗雷迪的自我變得強大起來。于是，從前的過分拘束怯懦逐漸轉(zhuǎn)變?yōu)榉攀幉涣b，以至于在小人的挑唆下逐漸忽視了愛人和朋友，讓他們相繼離開。此時的弗雷迪眾叛親離，只能沉浸在功成名就的幸福感中醉生夢死，在暗無天日的精神地獄里忘我沉淪，并深深地自我厭惡。他改變了弱小的自我形象，確立了新的身份和地位，正視了自己真實的性向，然而，卻還是無法認同自己。

三、愛和救贖

影片中，弗雷迪的救贖來自瑪麗和吉姆在雨夜的一番勸解，他們讓弗雷迪真正體驗到親人、愛人和朋友的關(guān)愛與守候，并最終找回了自我。之后，弗雷迪趕走了搬弄是非的小人，完成了與樂隊成員的和解，向家人坦陳了自己的性取向，并接受了自己已患上艾滋病的事實。他徹底走出了與自己的糾纏，達成了與自己的和解，在“拯救生命”的搖滾舞臺上，斗志昂揚地完成了生命里最美的華章。在最后20分鐘的音樂片段中，影片也回歸到音樂敘事的思路，通過弗雷迪在舞臺上揮灑的汗水、駐足與奔跑、全心投入的演唱來表現(xiàn)他在經(jīng)歷一系列對抗與掙扎后，不再為肉欲和聲名所累，已重獲新生。

向往愛、珍惜愛、播撒愛，這是健全的電影人格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在弗雷迪身上，它包括：對搖滾樂的愛——身患絕癥的弗雷迪全心投入并沉醉于音樂的表達中，充滿穿透力的嗓音回蕩在巨大場館上方，激起人們內(nèi)心的瘋狂和歇斯底里，展現(xiàn)出搖滾樂最純粹的愉悅和刺激。弗雷迪用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人們，搖滾樂的精髓不在于刻意的叛逆與特立獨行，而在于不屈從、不媚俗，以及永不遲疑的開拓與創(chuàng)造。

對愛人、朋友和家人的愛——是瑪麗和吉姆的不離不棄讓弗雷迪走出陰霾，是隊友之間的信賴友愛才成就了彼此才華的碰撞，是父母沉默的親情一直默默守護。這些人與人之間的溫暖猶如實質(zhì)，在你放下身段，愿意聽、愿意看的時候，無處不在。

對生命的愛——影片將弗雷迪確診艾滋病的時間提到“拯救生命”演唱會之前，以此凸顯他在舞臺上以單薄之力抗爭生命無常的激情張力，與慈善音樂會的主題相得益彰。弗雷迪用自己最后的人生向世人展示，全情投入自己所愛的事業(yè)中，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生命才能最大限度地綻放。經(jīng)歷過痛苦與曲折，真正為自我而活，克服空乏與虛無，最終投入更高意義的追求中去，這樣才能實現(xiàn)人格的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