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慶 (陜西理工大學 外語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在西方哲學中,人們普遍相信“自我”(the Self)可以運用理性來認識并掌握世界,進而認識人類自己;在這一認知過程中便形成了與“自我”相對的概念——“他者”(the Other)。因此,若無他者,人類便無法認識自己。影片《湮滅》與其說是一部科幻片,倒不如說是導演以科幻的形式打造的一部關于人類認知的文藝電影;影片中的諸多“他者”則是認知得以實現(xiàn)的途徑。影片中沒有廝殺的大場面,也沒有超級英雄拯救世界的偉大使命,導演利用形象生動的電影視覺語言營造詩化的詭異氛圍,以層層遞進的方式鋪設劇情、展現(xiàn)自我認知的過程——從未知的外星“他者”到結尾處完全實現(xiàn)“自我化”的他者。
首先,“他者”是與“自我”相對而形成的一個概念,是指自我以外的一切人或事物,即物自體。依康德哲學來看,這一重的他者是不可知的,“他者”是一個獨立的個體。雖然人類可以從化學、物理等角度對物自體進行研究,但那些研究是根據(jù)人的標準,即自我的理性,辨認物自體,而非物自體的本相;自我之所以相信可以認識他人,是因為自我與他人之間有一種類意識、一種共相,把講同一種語言的人視為自我的同類,自我像看待自己那樣看待他人[1]。然而,作為物自體的他者的本相不是自我所知的,自我所知的只是他者的第二重含義。
“他者”的第二重含義只是第一重含義里的物自體在“自我”自身所造成的現(xiàn)象而已。他者并不是一個真正的客體,而是被自我感官表象(1)凡是在我心中出現(xiàn)的都是表象。為現(xiàn)象(2)一切經(jīng)驗性的直觀未定的對象就是現(xiàn)象。中的客體,僅作為一個經(jīng)驗對象,而非物自體,也不反映物自體的本相[1],只是物自體的現(xiàn)象或所造成的后果。這一重的他者是由自我所建立起來的,它要符合自我的理性,才能成為對象,才能被自我所認識。
作為物自體的他者給自我提供經(jīng)驗材料,自我感性、理性地認識現(xiàn)象里的他者,由此不斷地界定自我、完善自我,最終走向自由。
從人的認知過程來看,他者意識其實是一種自我意識(3)自我意識,就是把自己當作對象來看,同時又把對象當作自己來看的意識。,就是把他人當作對象來看,同時又把對象知識內(nèi)化,借以反思和超越自我。因為自我具有主觀能動性,可以和萬物發(fā)生一種主動的關系,一種主體和客體的關系。自我通過自身的想象,可以把他人認同為自己,可以把非人的他者擬人化,而這是基于他已經(jīng)習慣于把人“自我化”[1]。
獨立于“自我”之外的物自體“他者”——X區(qū)域。三年前,黑水國家公園遭遇到天外不明來物的襲擊,一座頂塔被某種東西所包圍,形成了與人類所知的地球景象完全不同的現(xiàn)象,這一區(qū)域便被稱為X區(qū)域。X區(qū)域非地球力量或人類文明所形成,是獨立于“我們”即“自我”之外的物自體,第一重意義上的“他者”。
現(xiàn)象中的“他者”X區(qū)域。這一物自體對于自我來講是完全不可知的,但是這一對象卻對自我的感官產(chǎn)生了刺激。當?shù)厝藢⒁u擊X區(qū)域的某物稱為“閃光”,“閃光”便是自我強加于外來物之上的他者。對于他者自我冠以種種的猜測:一種宗教事件、外星人活動、更高維度的文明等,但是缺乏足夠的事實依據(jù)。于是自我便付諸實踐,三年間通過各種途徑和手段進行調(diào)查,但毫無結果。這些都賦予了他者“神秘”的形象;而莉娜丈夫凱恩的返回,同時又罹患癌癥生命垂危更是讓他者的神秘性達到了高潮。影片在前半部分鋪設了種種他者的神秘性。為了解開他者的神秘面紗,以文崔斯為隊長的五位女性隊員開啟了調(diào)查之旅,X區(qū)域里的各種他者形象也隨著她們探索的深入而躍然于屏幕之上。
原始森林是X區(qū)域的整體他者形象。雖然外來物體襲擊的是國家森林公園,但影片在視覺設置上將這大環(huán)境置以原始森林的景象,以此,自我把未知、未開發(fā)甚至于野蠻的他者形象加于X區(qū)域。在這未知的他者里,首先帶來的困惑便是女主們記憶力的消失和各種無線電信號的失靈;女主莉娜的記憶則以碎片式的方式間斷性地出現(xiàn)。隨著探索的深入,她們在河邊木屋處發(fā)現(xiàn)了處于不斷變異中的花草以及長著鯊魚牙齒的鱷魚。變異便是自我加給他者的另一重要標簽。離燈塔越近,變異便逐步地升級。先是無生命的無線信號,接著是花草類的植物、變異的動物,再到南境總部房子里凱恩錄制的變異隊友以及女隊員們親眼所見變成菌類樹形的人;變異是覆蓋一切的,也是循環(huán)往復的——無生命體之間的如水晶樹、植物之間的如奇異花、動物之間的如長著鯊魚牙齒的鱷魚、動物與人之間的如口吐人言的熊、植物與人之間的如人形花木、人與植物之間的如樹形人,最終都變成了無生命體。當然還有最高階的,在燈塔內(nèi),外星生命體與地球人之間的變異。在人形草木前,喬希發(fā)現(xiàn)了變異的原理:“閃光”是一個棱鏡,把所有東西都折射了。至此,變異的神秘面紗被揭開。
在變異面紗被揭開前,X區(qū)域被冠以了未知、野蠻、變異的他者形象;在變異面紗被揭開后,X區(qū)域被賦予了“文明”的他者形象。莉娜走向燈塔的時候,影片中的大背景已從未知的原始森林景象轉換成了大海沙灘,更為重要的是標志著文明行為的“燈塔”。X區(qū)域已不再是完全未知的他者,而是被自我加以內(nèi)化了的他者,是被認知了的他者,被賦予了“文明”的形象——燈塔。所以這里雖還有奇異的水晶樹,但莉娜已不再駐足停留,而是徑直走向了布滿變異的燈塔——完全異于自我原有世界的燈塔,但依舊屬于自我的世界。X區(qū)域在自我眼中是一種對象化的他者,賦予了他者意識,只有這樣X區(qū)域才能被自我所認知。當然自我所認知的只是現(xiàn)象界的他者而非物自體本身,物自體本身是不可知的。在自我理性的統(tǒng)攝下,X區(qū)域完全實現(xiàn)了他者的自我化,成為自我化的他者。
X區(qū)域的他者自我化是為了實現(xiàn)外星生命體“閃光”的他者自我化,只有這樣,“閃光”才能被自我認知。影片前面部分種種他者形象的鋪設將觀眾帶入了他者的核心——“閃光”,X區(qū)域里所有的變異都是它造成的。自我無法認知作為物自體的“閃光”,自我所獲得的知識僅僅是現(xiàn)象界的?!伴W光”是可以引發(fā)變異、進行復制的他者?!伴W光”他者的自我化并非是在最后一刻突然完成的,而是經(jīng)歷了一定的過程。
精神上可以復制的他者。導演以莉娜進入X區(qū)域后間斷式的記憶展現(xiàn)了這一精神上他者自我化的過程。五人小分隊進入X區(qū)域后,影片并未立刻展現(xiàn)該區(qū)域里的景象,而是莉娜與同事在床上尋歡的鏡頭。從明線看起來該鏡頭似乎是為了給影片后面莉娜丈夫執(zhí)行任務的緣由做鋪墊;在暗線里,觀眾看完全部影片后會發(fā)現(xiàn)其他隊友都失去了記憶,唯獨莉娜的記憶在片段式地呈現(xiàn)。這種呈現(xiàn)實則也是被他者折射了,不是折射給了隊友或者某個動植物,而是折射給了“閃光”。在南境總部時,鏡頭切換到莉娜與丈夫的告別。凱恩帶著憂郁的眼神向莉娜辭行,并對莉娜說他深深地愛著她。這一鏡頭暗示了凱恩執(zhí)行任務的真實原因——他可能知道了莉娜與同事丹偷情的事,而隨后莉娜與文崔斯的對話更是印證了這一點。在另一處廢舊的房子里,鏡頭再一次切換到了莉娜與丹,他們在臥室的對話明確交代了凱恩出行的真實原因。莉娜與凱恩的夫妻關系,與丹的同事兼情人關系完全折射給了“閃光”。在后續(xù)鏡頭里就沒有再出現(xiàn)莉娜片段式的回憶了,一方面因為影片已完全交代清楚了凱恩執(zhí)行任務的緣由;另一方面因為“閃光”已然完成了精神上的復制。
肉體上可以復制的他者。身體上的變異復制,在隊員們進入X區(qū)域那一刻便已悄無聲息地開始了,只是在人形樹前喬希才發(fā)現(xiàn)了“閃光”的折射。而且折射是分等級的,低級的無生命體的變異到有生命體的植物、動物與人之間的變異,直到高階的外星體與人之間的復制,而高階中的代表便是莉娜。在廢舊屋里,通過顯微鏡莉娜發(fā)現(xiàn)自己的細胞正在變異。在燈塔里,影片通過一系列的鏡頭展現(xiàn)了各種肢體動作的模仿。在這一系列動作復制完成后,莉娜拉開磷彈的安全栓并把它放到了外星體的手中,引燃了外星體。面對莉娜引燃磷彈,外星體之所以未有任何的反抗是因為它完成了對莉娜的肉體復制,擁有金屬外殼的外星體已失去了意義。影片結尾處,莉娜瞳孔顏色的變化便標志著他者的這種變異演化成了高階的復制。
以二元方式存在的他者?!伴W光”到底以何種方式存在,他者的本相自我是無法知曉的;依靠感性經(jīng)驗,自我所加給他者的形象是外星體也是以人類的方式二元存在的,無法一元存在。影片開頭,消失了十二個月之久的凱恩突然回到了家里。簡短的交談中,凱恩喝了一口水,而杯中流下的是凱恩的血。送醫(yī)途中,莉娜和丈夫被特勤人員截獲并被送到了X區(qū)域外的觀察區(qū)。莉娜醒來被告知凱恩病得很嚴重,出現(xiàn)多器官功能衰竭等病危的癥狀。另一實例便是文崔斯隊長,她先于莉娜到達燈塔里。外星體也對她進行了復制,但外星體無法與她結合,最終文崔斯口吐“閃光”而亡。因為文崔斯沒有親人朋友,孑然一身。外星體可以和莉娜完美結合,因為莉娜與凱恩是夫妻,一方的存在依靠于另一方。影片結尾,莉娜拿起水杯,當她喝完一口水之后,水杯同樣被加以特寫鏡頭,這時杯中留下的只是水,標志著復制的成功。而“閃光”消失后,凱恩不僅蘇醒而且神志也恢復了正常。莉娜與凱恩相擁而立,他者以二元存在的方式完成了自我化。
自我將X區(qū)域、“閃光”設立起來的他者意識,歸根到底是一種自我意識,因為自我意識的培養(yǎng)離不開作為物自體的他者。自我把自我的立場置入他者,把自我的情感移入他者,以他者的立場自居,以至于最后自我把他者擬人化,從而和他者成為一體實現(xiàn)他者的自我化,認識他者,超越自我。
自我肉體的超越是為了達到精神上的超越從而獲得自由。肉體上的超越借助于外界他者,不斷與自我融合,從而在精神上以他者為一面鏡子不斷審視自我,最終通過他者的自我化實現(xiàn)精神上的自由。莉娜對丈夫心懷愧疚,而丈夫心灰意冷;文崔斯身患癌癥;安雅性格暴躁;喬希有自虐傾向;謝波德失去了女兒。她們都是工作上的精英、生活上的創(chuàng)傷者,她們走進X區(qū)域不是為了叛逃,而是為了尋求精神上的自由。然而,只有莉娜和凱恩完成了他者的自我化,最終實現(xiàn)了精神上的自由。
《湮滅》中他者及他者意識的構建,是對作為自我的人類自身問題的一種反思,反思的目的是為了實現(xiàn)精神上的自由。他者的來源不能歸之于物自體,因為他者是自我建立起來的,是一個思維對象,是自我將物自體擬人化的結果,只有這樣自我才可能認識物自體。以他者為對象建立起來的他者意識實際上是一種自我意識,是自我為了反思自我、超越自我而構建的,其最終目的是為了實現(xiàn)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