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府 (海南熱帶海洋學院 民族學院,海南 三亞 572022)
以本哈德·施林克同名小說(1995年出版)為底本,由史蒂芬·戴德利導演的電影《生死朗讀》雖然距首映已近十年,但其影響和爭論一直不斷,其在主題、敘事等諸多方面的特點和取得的成就讓其成為經(jīng)典,說其已成為反思納粹罪行的經(jīng)典之作一點都不為過。它簡約的敘事風格并未影響它的豐富性和多義性。經(jīng)典是永遠說不完道不盡的,這正是經(jīng)典恒久的魅力所在。與以往類似題材的電影相比,《生死朗讀》與其反思的歷史保持了有效的疏離,與以往作品集體控訴和宏觀批判迥異,可以說是德國人關于納粹歷史的個人獨白。在時空上,電影中的故事跨越了四十年之久,是以一個耐人尋味的愛情故事出現(xiàn)的,只不過女主人公的身份相對特殊,她曾是納粹女看守,從而因此巧妙地與歷史發(fā)生勾連。總體上《生死朗讀》敘事形式的特點是通過個人故事的講述參與歷史的反思,將歷史反思落實于個人情感維度上。
首先作為反思二戰(zhàn)時期納粹暴行的作品,《生死朗讀》沒有此類作品常見的歷史因素,沒有殘忍、血腥的屠殺畫面,沒有納粹暴行的直接出場,沒有受害人的凄慘景象,而是將歷史反思落實于個人情感維度上。其次沒有涇渭分明的道德審判結論,而是以年齡懸殊的兩個普通人的愛情故事出現(xiàn),充滿溫情而又感傷。反思納粹歷史往往離不開確切的道德觀念設定,而這部作品試圖跳出武斷的道德譴責模式,并不急于給出答案,更多的是講述人物的個人故事,聆聽其內(nèi)心世界,從而引發(fā)復雜的倫理思考,是更為深刻和寬闊的敘事風格。
故事發(fā)生在二戰(zhàn)后的德國柏林,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愛情是在一個36歲的成年女子和一個15歲的未成年男孩之間展開,象征著德國戰(zhàn)后隱藏著的對納粹不同態(tài)度的兩代人。他們都是普通人,一個是有軌電車售票員,一個只是學生。他們的相處模式是漢娜處于主導地位,而邁克妥協(xié)、退讓。這一被世俗倫理看作不倫的愛情遭遇了現(xiàn)實的挫折,漢娜為隱藏自己曾為納粹看守以及文盲的身份,選擇悄無聲息地出走,愛情無疾而終。再次相見居然是在八年以后審判二戰(zhàn)納粹罪行的法庭上,漢娜是站在被告席上被指控謀殺300名猶太人的犯人,而邁克(在小說中為米夏)則是去法庭參加旁聽的法學院學生。兩人在此以不同的身份再次相見,已是物是人非。
作者沒有選擇罪大惡極的納粹頭目作為主角,卻選擇了一個相對弱小的女人站在了被告席上,她僅僅只是一個執(zhí)行任務的女看守,是千千萬萬在納粹時代無法左右自身命運的普通德國人的一員。這就把反思的視角推演到那個時代每一個盲從的個體身上,而男主人公邁克則代表年輕的與漢娜不同時代的新一代德國人。
漢娜因為不愿在眾人面前暴露自己是文盲的事實,認下本不屬于自己的罪責。在漢娜心中,似乎泄露自己的文盲身份比坦白自己是罪犯更可怕,更讓她感到壓力,她寧愿承認罪行,也要隱瞞自己是文盲的事實。如果邁克有足夠勇氣,他此時應該幫助漢娜澄清事實,然而,出于對漢娜罪行的譴責以及不愿暴露自己與漢娜的關系,他選擇了沉默,最終漢娜被判終身監(jiān)禁。
當然,也有人說,這個影片與愛情無關,或者說不僅僅講述了愛情,如果是那樣的話未免太單薄。正是將愛情故事設置于反思納粹歷史的背景之中,才顯示出這部作品可貴的道德力量。
影片中,身體無所不在。邁克和漢娜在一起做愛和洗浴度過了大部分時光。身體敘事在小說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邁克依據(jù)漢娜健壯的身體給她起了小馬駒的小名,漢娜真摯地接受了這個命名。除此之外,還有有關身體氣味的敘述。邁克婚后總是把妻子的氣味與漢娜的氣味做比較,覺得味道不對,不是味兒。他努力擺脫漢娜,卻永遠擺脫不了不是味兒的感覺。他也因此離了婚。對漢娜身體氣味的敘述也反映出他對漢娜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初見時,“她聞起來那么清新,是才洗過了澡,是新洗過的衣服,是方才沁出的香汗,是剛剛被愛過的余味”。[1]186而漢娜出獄后相見的時候,他聞到的卻是一個老女人的體臭。這些身體敘事亦是個人敘事主體的組成部分。
漢娜作為二戰(zhàn)時期的納粹幫兇,在影片中并非面目可憎,而是以一個普通的忠于職守的看守面目出現(xiàn)。她也是受害者,只不過“完成任務時認真負責得簡直喪盡天良”[1]116。除了兩人感情中稍顯任性以外,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邪惡行為。在與邁克交往的細節(jié)上,漢娜表現(xiàn)出她性格任性、蠻橫、自以為是的一面,盡管她也并不缺乏女性的溫婉和體貼。這種復雜矛盾的性格正是灰暗歷史留下的陰影。
在同名小說中,復活節(jié)后的一個星期邁克和漢娜一起騎自行車到郊外游玩,一天早上,邁克醒來,臨時決定去外面買早點,臨走前他特意留了一張紙條。沒想到他回到旅館時,漢娜卻大發(fā)雷霆,竟然用皮帶打了邁克。這種暴力行為體現(xiàn)出漢娜內(nèi)心的焦灼不安,也許她的內(nèi)心從未真正平靜過。而且,真正挫傷漢娜的往往是因她不識字造成的尷尬場景。正如小說作者本哈德·施林克在訪談中所說,“人并不因為曾做了罪惡的事而完全是一個魔鬼,或被貶為魔鬼”。(1)譯林出版社編輯袁楠對本哈德·施林克的專訪《人不因為曾做罪惡的事而完全是魔鬼》,陸志宙譯,2005年10月8日。影片導演史蒂芬·戴德利也對那些納粹幫兇評價說,“像漢娜一樣,他們其實也是受害者,只是沒人關注過他們而已。實際上他們往往付出了更為慘痛的代價”。[2]
這種對納粹罪行的態(tài)度一度被社會所批評。而導演也為此做了辯護。正如漢娜在法庭上質(zhì)問法官:“要是您的話,您會怎么做呢?”這一問句代替所有納粹時代盲從于暴政、面臨道德審判的“平庸的參與者”提出了反詰,它渴求審判者設身處地地全面考慮所有面臨的困境,而不是片面地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指責別人。
漢娜的一生詮釋著一個背負著罪責的女人捍衛(wèi)自尊的方式,她為自己不會讀寫而感到羞恥,感到難為情。她曾在柏林的西門子工作,因為是文盲,她拒絕了西門子的提升而自愿加入了納粹的黨衛(wèi)隊。可以說,她因是文盲而阻礙了正常的晉升之路,也因此卷入納粹的國家機器,步入歧途。與邁克相識以后,她再次拒絕被從電車售票員培養(yǎng)成電車司機,因為她擔心那樣會更容易暴露她是文盲的事實,也因此不惜不辭而別離開邁克。她因為不識字,不知道起訴書的內(nèi)容從而失去了為自己辯護的機會,她不但承擔了本不應該由她承擔的法律責任,也背負著那一代人普遍無法推卸的道德責任。她只關心文盲身份是否會被暴露,對知識匱乏的恐懼比納粹看守的身份更讓她感到恥辱。這是漢娜自己的真理,也是她自己的道德。在獄中她不斷收到邁克的朗讀磁帶,并學會了識字寫字,她展開了艱辛的自我救贖之路。出獄前與邁克的相見悲涼而又絕望,她在出獄前一天選擇自殺身亡。也許這是她唯一的最后的救贖方式。
作為法律工作者的邁克則同樣陷入道德困惑之中。在同名小說中,敘述者是以男主人公第一人稱的視角敘述的,充滿著內(nèi)省和沉思的意味,經(jīng)常使用反問的句式省察自身。他背叛漢娜,把與漢娜的事隱瞞起來不告訴任何人,最初的隱瞞也許只是始于一個少男對這段不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感情的羞恥感,后來則是出于對漢娜納粹看守身份的否定。他在心理上和身體上背叛漢娜,又無法脫離漢娜的影子,婚姻生活并不幸福,最終離婚。與電影相比,小說更突出了一些心理細節(jié)描寫,讓這個并不復雜的悲情故事變得豐滿起來。
在同名小說中,對于漢娜的罪行,邁克此時的態(tài)度是既理解又譴責,可以說是矛盾的。有兩個場景值得注意:一是前面提及的邁克作為法學院學生參加對涉嫌納粹集中營罪行的審判會,漢娜因為不愿在眾人面前暴露自己是文盲的事實,認下本不屬于自己的罪責。邁克此時是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有能力幫助漢娜澄清事實,盡管在這個過程中猶豫不定、柔腸百結,他最終卻還是選擇了沉默。他之所以這么做,在小說文本中是可以找到答案的。一方面,緣于冷漠?!耙苍S有人曾經(jīng)熱戀過她,并且企望過她,這人我非常熟悉但絕對不是我。麻醉還能夠起到一種作用,讓我成為自己生活的局外人,冷眼旁觀?!盵1]99另一方面,他尊重漢娜的決定。他征詢他作為哲學教授的父親的意見,得到的答復是:“我們每個人都有權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出適合自己的決定,哪怕這個決定對我們不利?!睂h娜而言,隱瞞自己是文盲的事實意味著更重的量刑,但畢竟這是她自己的決定,別人無權以善意的名義干涉。第二個值得注意的場景是在監(jiān)獄探望漢娜時,成年后的邁克自私而麻木,再次選擇了逃避。邁克來到獄中看見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的漢娜,雖然承諾給漢娜提供出獄后物質(zhì)上的援助,他卻拒絕與漢娜握手,也表示拒絕了這份感情,這直接導致了漢娜的絕望。
正如克里斯托夫·施扎納茨在《“我把它一夜讀完”》的評論中所言,《朗讀者》屬于“令人難以置信的一生懺悔”。[1]208“漢娜死后幾年間,那些老問題一直苦苦折磨著我,我是否拒絕過她?背叛過她?我是不是仍舊對她負有罪責?我是不是因為畢竟愛過她就對她負有罪責?我是不是原應該脫離她、擺脫她?又怎樣才能擺脫?有時候我又捫心自問,是否不是別人,而正是我本人,要對她的死負責?”[1]206這一系列問號反映出男主人公背負的精神負累,也代表年輕一代德國人對上一代人態(tài)度的矛盾。
《生死朗讀》反思納粹歷史的同時不乏哲學思考,而“朗讀”在文本中占據(jù)重要地位。朗讀這一較為個體的文化行為象征著漢娜對文學世界中真善美事物的向往,作為文化符號,它天然地與暴力對立,與奴役相左,是漢娜試圖超越現(xiàn)實,體現(xiàn)主體意識的精神本源。
漢娜早年因為生計而應聘納粹看守職位,從而卷入罪惡深淵,歸根結底源于她的無知。早在漢娜作為納粹女看守時,她就讓女囚犯給她朗讀書本,這發(fā)生在納粹集中營里,說明即便是在那樣一個殘酷的環(huán)境中,即便是納粹幫兇對閱讀的渴望也并未泯滅。在同名小說中,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當邁克認為讀書做功課是白癡時,漢娜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憤怒,甚至讓他滾出去。漢娜不識字,但她近乎崇拜般地迷戀書籍、朗讀帶來的精神力量。也許,在漢娜心中,朗讀是一種文明的符號,是人體現(xiàn)主體性的確證,是將人與野獸區(qū)別開來的詩性特質(zhì)。
在漢娜與邁克隱秘的情感世界中朗讀成為溝通彼此的親密行為,漢娜試圖以傾聽邁克的朗讀從過去的罪惡歷史中拯救自己的靈魂。通過給漢娜朗讀各類文學作品,邁克也在充當拯救漢娜的導師角色。朗讀成為兩人之間與淋浴、做愛、小睡處于同等位置的私密行為。
正如小說中被我們忽視了的一個人物所說:“人類作為主體而存在,人不甘心淪為客體?!盵1]134他就是作為大學哲學教授的男主人公的父親。也許對于漢娜而言,面對納粹的奴役,朗讀是擺脫淪為客體的最好方式。漢娜入獄后,邁克仍以朗讀的形式與她聯(lián)系,把錄好的磁帶寄給她,卻沒有回信。朗讀不僅是兩人唯一的溝通橋梁,也成為神圣、莊重的儀式,是漢娜和邁克通向道德救贖的途徑。
當漢娜學會了自己閱讀和寫字時,她寫下“院子里的連翹花已經(jīng)開了”“從窗子里朝外望過去,我看到鳥兒怎樣聚會在一起飛向南方”等句子,這些體現(xiàn)審美能力的句子與漢娜冷酷無情的納粹女看守的面目形成鮮明對比,這是人性在漢娜心中復蘇的明證?;蛘哒f即便是曾為納粹幫兇,漢娜也并未泯滅詩意在她心中產(chǎn)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