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tǒng)顛覆與顛覆傳統(tǒng)
——周星馳李力持喜劇的反差修辭

李小杰

向來談?wù)撝苄邱Y電影的論文很多，把周星馳與李力持放在一起討論的卻付諸闕如。李力持在周星馳1990至2000年期間的電影中貢獻良多，甚至被譽為“御用導演”。1989年的《蓋世豪俠》被公認為周星馳喜劇風格的發(fā)軔之作，劇中周星馳的口頭禪，例如“坐低飲啖茶，食個包”及“你講嘢呀？”為當時港人爭相傳誦，風靡全城?！渡w世豪俠》及《他來自江湖》掀起無厘頭現(xiàn)象，周星馳認為是群策群力的結(jié)晶：“這是我、達哥、劉家豪（監(jiān)制）及導演李力持，四個人一齊努力的成果。”“李力持是我拍第一個單元劇《哥哥的女友》的導演，之后《蓋世豪俠》《他來自江湖》有很多對白，都是他想出來的，我們便叫那些為‘無厘頭對白’?！盵1]早在1986年周星馳首次擔當?shù)诙兄鹘菚r，周與李已經(jīng)開始接觸。其后，李力持執(zhí)導確立周星馳表演風格的電視劇《蓋世豪俠》（1989）的前五集和后五集①李力持名為《從倉庫員到喜劇導演》講座。時間：2019年2月20日1430至1710。地點：明愛專上學院A102。，又執(zhí)導電影《情圣》（1991）、《唐伯虎點秋香》（1993）、《破壞之王》（1994）、《國產(chǎn)零零漆》（1994）、《食神》（1996）、《行運一條龍》（1999）、《喜劇之王》（1999）以及《少林足球》（2001）；而且參與《蓋世豪俠》《家有喜事》②網(wǎng)上并無此事記載?！都矣邢彩隆贩謴垏鴺s、周星馳與黃百鳴三條故事線。李力持在《從倉庫員到喜劇導演》明言他和谷德昭負責周星馳的故事線。、《唐伯虎點秋香》與《國產(chǎn)零零漆》等片的編劇。

周星馳助手田啟文認為當時有集體創(chuàng)作的現(xiàn)象：“他度橋好喜歡問人意見，（導演）谷德昭當然有講，他又會問我有什么點子……都是為求效果好有要求那種人?！盵2]周星馳為了拍出好東西，在90年代長時間維持一個比較固定的團隊，李力持不但擔任導演，而且參與編劇事務(wù)?？上В两駥W術(shù)界尚缺乏討論兩人合作作品的論文。本文主要以上面電影作品為討論對象，分析周星馳、李力持合作電影的喜劇原理“傳統(tǒng)顛覆”“長途運輸”“短途聯(lián)想”以及具象抽象，并探討港式對白表達的中文修辭共性。

一、顛覆傳統(tǒng)與傳統(tǒng)顛覆：鬧劇與喜劇的分野

1992年的《家有喜事》成為不少人的集體回憶，尤其常歡與何里玉展示的接吻最高境界“巴黎鐵塔反轉(zhuǎn)再反轉(zhuǎn)”，以及常歡罹患的“無定向喪心病狂間歇性全身機能失調(diào)癥”等打趣的情節(jié)，觀眾至今仍記憶猶新，甚至在網(wǎng)上被瘋狂引用。這種無定向反轉(zhuǎn)再反轉(zhuǎn)的顛覆性創(chuàng)作，正是周星馳—李力持的特色。

據(jù)李力持所言，喜劇片成功背后的哲學就是制造反差，而制造反差的方式是片子對傳統(tǒng)的顛覆。凝聚多年拍攝經(jīng)驗，李力持在學理上界定“顛覆傳統(tǒng)與傳統(tǒng)顛覆”的差別。雖然兩者文字一樣，意思看起來相差不遠，且目的都是為了造成反差，惹觀眾發(fā)笑。③李力持的《從倉庫員到喜劇導演》講座。2019年2月20日1430至1710。地點：明愛專上學院A102。不過，顛覆傳統(tǒng)與傳統(tǒng)顛覆無論在操作和層次上都差別甚大，因為真正的反差是經(jīng)過對比拉開差距來體現(xiàn)的。顛覆傳統(tǒng)注重的是顛覆，焦點對傳統(tǒng)的反叛與揚棄；而傳統(tǒng)顛覆是兼顧傳統(tǒng)與顛覆，兩者并重，注重先把傳統(tǒng)做好，再將傳統(tǒng)顛覆。故此，傳統(tǒng)顛覆因操作上的對比、層次上的豐富和傳遞而造成巨大反差效果。

《唐伯虎點秋香》開播50秒左右就制造了一個傳統(tǒng)顛覆的反差。畫面鏡頭隨著毛筆架子下切，一只手出現(xiàn)，拿了一支毛筆，蘸了幾下墨汁，畫面左移，周星馳飾演的唐伯虎近鏡入鏡頭。此時鏡頭向下移動，稍停，唐伯虎全神貫注，準備奮筆疾書，鏡頭繼續(xù)向下移動，一排雞翅膀出現(xiàn)。開播短短一分鐘，就出現(xiàn)了第一個笑點。影片從一開始眾人在唐府外面爭奪文字垃圾，再到唐伯虎凝神靜氣疑似寫字，一系列古代傳統(tǒng)文人的喜好描述，再忽然切換到了時裝劇的燒雞翅膀消閑活動，由傳統(tǒng)到顛覆，由毛筆聯(lián)系起來，層次豐富而流暢。

而接下來的一段臺詞與演繹方式的前后對比，更在社會文化中影響深遠，成為模仿開玩笑的名段：

祝枝山：唐兄，救命啊！

唐伯虎：看來祝兄一定又是在賭場輸?shù)们鍧嵙锪锪耍?/p>

祝枝山：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唐兄?。?/p>

唐伯虎：了解了解。阿水，你出去先！

仆人阿水：是少爺！

唐伯虎：王八蛋，你把這兒當善堂？想要三十萬兩？免談！

祝枝山：不要這樣子嘛，都是我不好，我不好，我現(xiàn)在磕頭認錯。

這一片段傳統(tǒng)與顛覆的節(jié)奏先慢后快，以變化牽引觀眾，兩者的分野在于一個特意設(shè)定的時間分野媒介：仆人阿水。阿水沒有出去之前，兩人的對話頗為古雅，“最為灑脫，眾人皆知”，還有出自《增廣賢文》的“風吹雞蛋殼，財散人安樂”，加上雙方作揖為禮，對白時兩人粵劇式的念白做手，莫不是古裝劇的模樣。

而在阿水出去之后，唐伯虎無需再給祝枝山留面子，馬上罵他“王八蛋”（撲街）等廣東話粗口無厘頭一并出來。演繹方式也大為不同，古裝戲部分對話緩慢，兩人雖有對峙，仍宛如靜水深流。而時裝戲的念白速度劇增，對白句子再不像古典的中文短句，都是西式中文長句：“現(xiàn)在外面那幾個道上兄弟說，三炷香之后我拿不到三十幅畫就要把我大卸八塊了！”之后周星馳對白因激動破音，祝枝山往地下一跪，劇情快速推進，急轉(zhuǎn)直下，在古裝的服化道中拍出現(xiàn)代時裝片的感覺，作為一部1993年的電影，行風氣之先，成為經(jīng)典。阿水一走，節(jié)奏由慢而快，前后對比自然流暢。這部經(jīng)典真正玩出了喜劇的反差，熟練運用傳統(tǒng)與節(jié)奏，又顛覆了傳統(tǒng)。

由此可見，喜劇電影中顛覆傳統(tǒng)與傳統(tǒng)顛覆的操作，在于導演和演員對傳統(tǒng)的認識、合作和演繹；對顛覆的挖掘，既需要傳統(tǒng)經(jīng)驗，也需要創(chuàng)新想法。李力持在做電影導演之前，在亞洲電視做了3年助理編導、制作統(tǒng)籌、編導。亞洲電視資源匱乏，什么都要親力親為“一腳踢”。李力持隨后到翡翠臺做了3年編導和電視電影監(jiān)制。在一些前輩，比如關(guān)海山、吳孟達和鄭少秋的熏陶之下，接過傳統(tǒng)演戲的火炬。所以，他形容這6年工作是自己的影視大學，晚上往往要拍到凌晨超時才離開，因為“難得有人貼錢讓你學東西”①李力持的《從倉庫員到喜劇導演》講座。2019年2月20日1430至1710。地點：明愛專上學院A102。。

同樣，周星馳熟悉粵語長片，受到前輩藝人如粵劇老倌如梁醒波②1992年的《家有喜事》里面，張曼玉：“頭先你講嗰出咩咩咩《醉拳梁醒波》話？”周星馳：“系《醉拳肯尼迪》?！睆埪瘢骸斑厒€做?？”周星馳：“梁醒波做嘅?！绷罕蛔u為粵語片喜劇泰斗，有“丑生王”之稱，有《南北和》等片。的影響。20世紀八九十年代，演藝界同輩之間也有學習鉆研的氣氛。鄭君里除了把《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翻譯引入中國，還撰寫了《角色的誕生》，“當時有本《角色的誕生》的復印本，周潤發(fā)傳給劉青云，大家輪流看。”③李力持的《從倉庫員到喜劇導演》講座。時間：2019年2月20日1430至1710。地點：明愛專上學院A102。

離開周星馳，李力持拍了《唐伯虎點秋香2之四大才子》（2010），不但沒有延續(xù)輝煌，還被叫做爛片導演，原因何在？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秉承傳統(tǒng)與蔑視傳統(tǒng)的分別就很好地解釋了同是李力持導演的兩部《唐伯虎點秋香》的得失。

首先，《唐伯虎點秋香2之四大才子》里面的橋段，不少都是直接抄襲《唐伯虎點秋香》，創(chuàng)意欠奉；第二，《唐伯虎點秋香2之四大才子》李力持就連自己擅長的傳統(tǒng)顛覆也做不好。《唐伯虎點秋香2之四大才子》只是顛覆了傳統(tǒng)，而沒有傳統(tǒng)顛覆，比如把“動畫”“太陽鏡”及“強力膠水”等現(xiàn)代道具直接挪用，完全沒有由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劇的反差對比，笑料毫無營養(yǎng)，令人出戲，完全沒有那種從里到外，再到里的感覺。

其次，就演繹來說，周星馳的唐伯虎是有性格邏輯結(jié)構(gòu)的無厘頭，一個是表面上的嬉皮笑臉功夫。據(jù)李力持所言，《唐伯虎點秋香2之四大才子》幾個男主演的拍戲檔期都是不連續(xù)的，因此很多時候幾個主演都不能在攝影機前一起出現(xiàn)，輪到幾個人一起的戲份時，在的給近鏡，不在的只能拍替身的背影肩膀之類；一個人講對白時，其他人要有替身來演。這樣，連基本的演習碰撞都沒有，如何能做到好像他在90年代拍戲時，“喜劇導演要有一個punch，星仔加一個punch，吳孟達再加一個ending”。的集體創(chuàng)作。沒有無厘頭的反差，脫離了周星馳、李力持喜劇理論的體系，《唐伯虎點秋香2之四大才子》由喜劇變成了鬧劇。

二、“長途運輸”與“短途聯(lián)想”：抽象的陌生化

20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喜劇百花齊放。許冠文擠眉弄眼式喜劇、黃百鳴情景鬧笑鬼片、王晶低俗喜劇，各擅勝場。周星馳、李力持的喜劇電影有一個便于從南方流傳到全國，甚至華人世界的特點：電影對白尤其搞笑出彩。這些對白為人熟悉，甚至背誦?；浾Z版本的對白固然利用了粵語的特性，就算普通話配音之后，其語言魅力也沒有喪失多少。這些電影還有一個很大的特性，就是片中的對白，容易被人模仿，一般人即使模仿其中片段，仍有一定的惹笑效果，這就說明周星馳、李力持的電影跟日常生活比較接近，而且有內(nèi)在的語言模式，在這個模式里，粵語和普通話或其他方言共享中文的共性。

中國現(xiàn)代小說《圍城》幽默而富哲理。錢鐘書在小說中馳騁古今、融匯中西，妙語接踵而至，在習以為常的事物和概念中構(gòu)造出令人意外的結(jié)局。錢鐘書這種漫無邊際的筆法中，展現(xiàn)了辯證思維的能力和獨特的語言模式，尤其擅長通過反轉(zhuǎn)語言，制造陌生化而達致惹笑的效果。

許子東認為錢鐘書的比喻特點在于“把本體和喻體之間的距離拉得很近，‘長途運輸’，所以出人意表巧妙奇絕”①許子東《現(xiàn)代文學課》，上海：上海三聯(lián)2018 年版，第401頁。。“長途運輸”焦點在于本體與喻體之間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的想象力。其實，周星馳、李力持喜劇電影的對白，也有類似的比喻邏輯，也是用“長途運輸”造成“陌生化”效果，對白利用本體和喻體在價值等級上的強烈反差邏輯性，達到對對象的褒貶。比如，《鹿鼎記》的“我對你的敬仰真是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有如黃河泛濫一發(fā)不可收拾?！边€有大家熟悉的《國產(chǎn)零零漆》：

你以為躲在這里就找不到你嗎？沒用的，你那樣出色的男人無論在哪，都像黑夜里的螢火蟲那樣的鮮明、那樣的出眾，你那憂郁的眼神，稀噓的胡茬子,神乎其技的刀法，還有那杯Dry Martini，都深深地迷住了我。

周星馳、李力持的電影對白以遠喻近，展現(xiàn)非凡的想象力。一般人會將男人寫作身材偉岸，或者把面貌比喻成“雙眉若漆”“鼻若懸膽”等，可是《國產(chǎn)零零漆》將男人比喻為“黑夜中的螢火蟲”，對一般人的聯(lián)想習慣沖擊較大，形成反差。

其實上面這段文字不僅僅是運用“長途運輸”，還嵌入了“短途聯(lián)想”②“短途聯(lián)想”是嶺南大學許子東提出的，不過并不見于他的著作，是筆者上他的課聽來，特此致謝。，兩者并用，組成有層次的語言結(jié)構(gòu)，形成內(nèi)在的語言模式，讓人吟誦回味之后，容易模仿。“短途聯(lián)想”與“長途運輸”相反，其特點在于甲與乙，甚至與丙及丁相距很近，甚至是近義詞。它的主要效果不像“長途運輸”那樣拉長本體與喻體的距離，而是在于在本體與喻體出現(xiàn)之后，連珠炮列舉與內(nèi)容相關(guān)相近的詞語，形成修辭色彩的推遞。比如上面《國產(chǎn)零零漆》的“男人”“眼神”和“胡茬子”，甚至“刀法”（因為是屠夫）是一組；而“出色”“鮮明”和“出眾”是另一組；最后“憂郁”“稀噓”“神乎其技”也是一組，都是表現(xiàn)“零零漆”與眾不同的吸引力。所以這種長短途融合，層次豐富，來回往返，因多屬日常用詞，有一定可拷貝性。

這種“短途聯(lián)想”，語言學家索緒爾稱之為“聯(lián)想關(guān)系”，也叫語言共時或縱組合。張隆溪用其分析著名煉字典故：“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的“推”和“敲”。因為漢字是一個字一個讀音，屬于字本位，每個字在同一個語言的縱組合里面，都有不少近義詞，漢字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可以形成整齊的對聯(lián)關(guān)系。當把這些字都寫出來，就形成頗具氣勢、或者頗為夸張的（排比）修辭關(guān)系。

索緒爾認為一句話出現(xiàn)的詞，與沒有在這句話出現(xiàn)，而又與之相關(guān)的詞群形成對比，比如“推”“敲”等類似的字，在這個字所在的這個方格上形成垂直方向的空間可能性。因為漢字方塊字的特性能天然形成這種空間可能，每一個方塊字垂直上下的空間都有很多類似的詞語，可供填空和替代。

因為它們之間有近義的關(guān)系，如我們把這種垂直關(guān)系換成縱向關(guān)系，將處于方格上下的字，排成左右，那就非常容易延伸句子和段落的意義，延長喜劇的效果，由熟悉走向陌生，又或由陌生走向熟悉，而形成反差?！巴啤焙汀扒谩毙纬闪舜怪钡目臻g關(guān)系，但如果改成縱向關(guān)系，從而延長句段，那可能是：僧敲月下門不果，于是推之，不開，踢之，怒而撞之。這就是“短途聯(lián)想”的關(guān)系?；氐街苄邱Y和李力持的電影，如《少林足球》和《國產(chǎn)零零漆》：

（扳手掉）

大家不要緊張，我本身是一個汽車維修員。

這個扳子呢，是上螺絲用的，很合理吧？

（錘子掉）

正如剛才所說，我身為一個汽車維修員，有個錘子在身邊，也很合邏輯。①同類修辭的還有：“（打開皮箱）呶，你看到我手上拿的這個東西了吧，表面上看它是一個大哥大電話，但是你看這里有一層金屬網(wǎng)膜，實際上，（按一個鈕）它是一個刮胡刀（安然刮胡子），這樣在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侯，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刮胡子。（又拿出一個刮胡刀）至于這個表面上看是一個刮胡刀，其實呢，（脫下帽子，搖著）它是一個吹風機?！?/p>

對白中“汽車維修員”“扳子”以及“錘子”，就像中國描寫大自然景色的古詩詞“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一樣，在“桃花”的這個位置上，還有超出之外的“楊花”“梅花”等。在詞語的同義詞網(wǎng)中，有許多詞是同時存在的，只不過擅長“短途聯(lián)想”的人能把它們?nèi)繉懗鰜恚芽臻g關(guān)系，變成時間關(guān)系，在語言的共時態(tài)上組成了縱組合，把上下關(guān)系變成左右關(guān)系。當習以為常的事物，在隱藏的共時概念中走出來，并排次第游走，形成延伸甚至反差。當這樣的模式多次出現(xiàn)，便形成了一種幽默語言思維結(jié)構(gòu)，因周星馳的電影傳播，具有模仿的普遍可能。

一般人認為，比喻就是把抽象比作具象，比如“春風十里不如你”，把幸福比喻成花兒，這樣一來抽象概念變得具體可感。電影是創(chuàng)意行業(yè)，是否可以運用逆向思維，用簡單快捷的方法，突破司空見慣的“行貨”。因為電影是流行文化，設(shè)計的對白不需要太多知識儲備和文化背景，甚至把語言由粵語換成普通話或四川話，只要里面的修辭邏輯猶在，便可保留幾分精髓。比如《圍城》把鮑小姐半裸身體比喻為“真理”，因為據(jù)說“真理”是赤裸裸的。就一反語言修辭的常態(tài)，把具象比喻成抽象，這種模式遇上想象力便充滿了陌生化的滑稽。

從來沒有試過這么清新脫俗的感覺，牛肉的鮮，撒尿蝦的甜，混在一起的味道，竟然比“老鼠斑”有過之而不及，正如比我的初戀更加詩情畫意，所謂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好詩！好詩?。、谕愋揶o的還有：“我費盡一生精力，將十種殺人武器聚集在一起超級武器霸王‘要你命三千’！……每一樣都是能獨當一面的殺人武器！”

整個《喜劇之王》前半部基本上是圍繞“初戀”展開的，就是因為“初戀”感覺很抽象，柳飄飄才要去找尹天仇學習演戲。而在這部《食神》里面，無論是“牛肉的鮮”，“撒尿蝦的甜”像初戀，還是初戀“像牛肉的鮮”，在“長途運輸”、“短途理想”“具象抽象”和“舉頭望明月”好詩的反差全體性修辭模式之下，一一如其名，“俊采星馳”。

甜筒輝回憶當年拍攝《行運一條龍》時，周星馳和主演現(xiàn)場一起構(gòu)思用什么詞來形容吳君如的樣子，吳孟達提出了“年初四咁樣”，結(jié)果獲得周星馳的采用：

阿水（分析）：點嘅樣？

李老板：年初四噉嘅樣。

阿水：咩話？年初四噉嘅樣？

甜筒輝：水哥面都青埋嘅？

李老板：年初四，假又放完，錢又使曬，工又要返，點會好樣呢？

《行運一條龍》有從年頭幸運到年底的寓意?？墒乾F(xiàn)實是殘酷的，香港新年假期很短，只有年初一到年初三，所有才有“假又放完，錢又使曬”慘況。整個比喻在本體、喻體“長途運輸”后，具象轉(zhuǎn)為抽象后跟解釋，編劇怕別人不懂而作出的安排，早在《圍城》就有：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jù)說“真理”是“赤裸裸的”。鮑小姐并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部的真理”。電影并不是文字，對白瞬間即過，對白既是為了解釋，也是為了制造笑點和延續(xù)笑點。從上面一段可知，粵語對白并沒有因為改成了普通話版本而失去神采，只要“長途運輸”還在，加上解釋，延伸著惹笑的效果，自然不會因語言失色。周星馳的部分對白猶如《圍城》修辭，具有一種智者的幽默，雅俗并舉，經(jīng)久不衰。

結(jié)論：人生若只如初見

1990至2000年與周星馳經(jīng)常合作的有三個導演：王晶、李力持和劉鎮(zhèn)偉。王晶主要導演了周星馳90年代上半期的電影，如《賭俠》(1990)、《整蠱專家》(1991)、《逃學威龍》(1991)、《鹿鼎記》(1992)、《九品芝麻官之白面包青天》（1994）和《百變星君》（1995）。周星馳慢慢自覺可以演而優(yōu)則導，于1994年推出首部自編自導自演的電影《國產(chǎn)凌凌漆》，在香港取得3752萬港元票房，轉(zhuǎn)型成功。為了長遠發(fā)展，他與李力持急于擺脫王晶式低俗幽默，創(chuàng)作屬于自己的幽默?！秶a(chǎn)凌凌漆》的黑色幽默經(jīng)典而大氣，自成一體。①李力持言：“從《唐伯虎》開始，我和星仔已想將那些低俗、無厘頭、侮辱女性等對白與情節(jié)逐漸淡化，理想是能像西片般賣到全世界，結(jié)果《少林足球》達到目標，只是沒有我份而已！見翟浩然《周星馳、李力持三十年情》，《光與影的集體回憶 IV》，香港：明報周刊 2014 年版，第213頁。隨后，周星馳風格再轉(zhuǎn)，轉(zhuǎn)投劉鎮(zhèn)偉懷抱，連開兩集《大話西游》（1994及1995），再后有驚悚喜劇《回魂夜》（1995）。李力持分析：“劉鎮(zhèn)偉是鬼才型，完全捉摸不到，你叫我拍《大話西游》《回魂夜》這種，拍不了”②同上。。劉鎮(zhèn)偉《九一神雕俠侶》（1991）、《92黑玫瑰對黑玫瑰》（1992）、《射雕英雄傳之東成西就》（1993）等片，個人特色強烈，電影世界駁雜不純，日本漫畫、粵語長片、武俠小說共冶一爐。

20世紀90年代后半期與李力持拍了《食神》《喜劇之王》以及《少林足球》等重要作品。李力持的電影與劉鎮(zhèn)偉風格頗不相同，李力持屬于傳統(tǒng)類，注重故事的“龍骨”③“以前編劇方式規(guī)規(guī)矩矩，先起一條‘龍骨’（大分場），大家一清二楚，但這次他說要‘揸莊’（獨掌控制權(quán)），帶大家走進一個死胡同，需要停工兩三日，重新再起條‘龍骨’。”李力持解釋周星馳有一心想做導演影響《破壞之王》進度的問題。同上，第211頁。的確，筆者在香港編輯林紀陶的編劇班上也學習過類似內(nèi)容。，要做到起承轉(zhuǎn)合，注重完整的故事與過癮的對白。李力持的中文不錯，中學中文考獲甲等，他導演周星馳主要的電影對白注重修辭，比如比喻、對比和夸張。經(jīng)典的《國產(chǎn)凌凌漆》一片的黑色幽默井噴而出，內(nèi)容把香港社會、政治和荒誕熔于一爐，演繹個人，寓意暴烈。

可惜，拍《少林足球》時，這對黃金搭檔分手，原因由誰擔當大旗的問題。李力持一直都是導演， 但“《少林足球》臨近拍完的時候，忽然由導演變執(zhí)行導演，是時候撤出他的辦公室，拜拜！”正如李力持評論谷德昭的話：“我們曾經(jīng)是好朋友，他說想做導演，我也愿意教他，但當他真的當上導演，周星馳、李力持、谷德昭這個組合頓然瓦解，想到好故事，大可以自己去賣，大家都是導演了，難免都是敵人！”[4]兩人自此鮮有來往，但于觀眾而言，記得作品便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