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曼
(西安歐亞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5)
好萊塢科幻電影憑借資金、技術、經驗乃至文學積累等方面的優(yōu)勢,贏得世界觀眾的認可,形成了一套對觀眾有引導作用的意識傳達機制,以及固定的審美特征,在信息技術發(fā)達的今天,用銀幕向人們充分展現(xiàn)了具有寓言意味的未來世界。由羅伯特·羅德里格茲和詹姆斯·卡梅隆聯(lián)手打造,以木城雪戶漫畫《銃夢》為藍本的《阿麗塔:戰(zhàn)斗天使》(2019)在與觀眾見面后,又一次展現(xiàn)了好萊塢科幻電影的強大實力。此外,作為一部有美日“混血”意味的影片,《阿麗塔》在保有好萊塢產業(yè)化美學要素的同時,又被賦予了新的審美趣味,這是值得我們加以審視的。
如前所述,《阿麗塔》的故事來源于日本漫畫《銃夢》,詹姆斯·卡梅隆在接觸到《銃夢》中的奇妙故事后就產生了將其搬上大銀幕的強烈意愿。由于《銃夢》卷帙的恢宏,在卡梅隆撰寫的,僅作為三部曲第一部的《阿麗塔》劇本中,《銃夢》中的《生銹的天使》和《鋼鐵處女》成為電影的主干,而《銃夢火星戰(zhàn)記》等續(xù)作則補充了電影中阿麗塔的回憶部分。在《阿麗塔》中,位于廢鐵城垃圾場中的機械少女頭部被戴森·依德醫(yī)生撿到,依德醫(yī)生為她取了自己逝世女兒的名字阿麗塔,并為其裝上了原本給女兒設計的機器身體。在依德醫(yī)生的關懷下,阿麗塔蘇醒了過來,并且開始好奇地認識著廢鐵城社會,結識了向往撒冷的少年雨果,還和雨果一起接觸了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機動球運動。但阿麗塔很快發(fā)現(xiàn)了依德醫(yī)生賞金獵人的身份,以及雨果等人盜賣機器器官的經歷,還發(fā)現(xiàn)了懷有驚人格斗天賦的自己原來曾經是火聯(lián)的狂戰(zhàn)士。正義、善良而又強大的阿麗塔,為反派諾瓦及其附身的維克多所注意,被卷入一個巨大的陰謀,而雨果也在諾瓦等人的陷害下失去了生命。在電影的最后,阿麗塔懷著一腔悲憤向諾瓦所在的撒冷走去。
可以說,作為一部美國科幻商業(yè)片,《阿麗塔》具備了所有好萊塢科幻電影的常規(guī)審美元素:“好萊塢科幻電影的主要表現(xiàn)和審美特征體現(xiàn)在模式化的敘事方式、典型化的人物形象、感官化的視聽語言以及人文化的內涵呈現(xiàn)四個方面。”
在敘事方式上,《阿麗塔》的敘事鏈條美學以及敘事張力美學是較為完滿的。阿麗塔從失憶的狀態(tài)中醒來,成為依德醫(yī)生家的一分子。這是事件的開始。而矛盾的展開則是在阿麗塔與格魯依什卡動手,結下仇怨之后。阿麗塔為了給雨果賺錢而參加機動球比賽,比賽卻被諾瓦安排下了殺手,同時雨果在場外也有性命之危。這是危機的降臨。而阿麗塔為雨果復仇,殺死諾瓦附身的維克多,則是電影的高潮與結尾。整個鏈條是充滿張力的,情節(jié)在一定的時空內,遵循著一定的邏輯脈絡發(fā)展,阿麗塔的每一個行為,每一段成長都存在有效動力。此外,科幻電影往往會在敘事中加入敵我勢力較為匹配的競賽環(huán)節(jié)(機動球比賽、堪薩斯酒吧大戰(zhàn)),危機四伏的現(xiàn)狀(殺手與獵物之間的追與逃)等元素。這些也都可以在《阿麗塔》中找到。
在人物形象設置上,《阿麗塔》中的人物是高度典型化了的。電影所建構的主人公是人格完美,然而又具有致命缺陷的,而與之相關的人物關系網中的人物則是高度功能化了的。阿麗塔個性純真善良,如第一次走到廢鐵城的街上時就抱起了險些被其他人踩死的小狗喜巴,后來喜巴的死更是激怒了阿麗塔;又如當雨果為攢錢而發(fā)愁時,阿麗塔掀開自己的胸部金屬片掏出機械心臟給雨果讓他賣了換錢,高尚的品性支撐著阿麗塔解決危機。但與地球格格不入的機械合成人以及火聯(lián)狂戰(zhàn)士身份是阿麗塔的致命缺陷。而其他人物,如幫助阿麗塔認識這個世界的依德醫(yī)生、雨果等人則是典型的輔助者,諾瓦則是終極反方控制者,這些功能性角色起著不可或缺的能動效果。
在視聽語言上,《阿麗塔》中有著逼真豐富的聲音效果,快節(jié)奏的、重視緊張感營造的剪輯,豐富的突出打斗細節(jié)的近景畫面,尤為值得一提的是奪目特效的充分運用。和《阿凡達》(2009)一樣,卡梅隆對特效的把握制造出了震撼的審美內容,如片中人類威力巨大、千奇百怪的金屬肢體,阿麗塔亮光閃閃、晶瑩剔透的大眼睛等,共同造就了一種虛擬真實、廣袤、破舊、衰敗的廢鐵城,壯觀而攝人心魄的、高懸空中的撒冷等,也給予觀眾一種崇高美。這些完全將觀眾帶到26世紀“廢土”世界這一敘事情境氛圍中。
在人文關懷上,《阿麗塔》和其他好萊塢科幻片一樣,滿足了觀眾對于邪不勝正的期待,對真摯親情愛情的渴求,包括對科技突飛猛進后人機在社會各領域良性互動,人類智能得到釋放的期盼。如依德醫(yī)生雙腿殘疾的女兒和綺蓮博士這個妻子,是電影原創(chuàng)的角色,在《銃夢》中并不存在,而兩個角色的加入,解釋了依德醫(yī)生對阿麗塔的感情。綺蓮博士對阿麗塔從厭惡到接受,甚至依靠維克多才能實現(xiàn)去撒冷的愿望的她違反維克多追捕阿麗塔和雨果的命令,幫助阿麗塔救了一次雨果,也是與她內心深處對女兒的愛分不開的?!栋Ⅺ愃肥冀K保有對人情感需求、欲望的關注和理解。
一言以蔽之,《阿麗塔》展現(xiàn)出了其在長期的工業(yè)生產與傳播過程中總結出來的,體系化的審美特征。
如果僅僅具有以上審美特征,《阿麗塔》很難從有“爆米花電影”之稱的好萊塢科幻片中脫穎而出,也很難讓人信服這是卡梅隆傾盡心血打造的作品。事實上,《阿麗塔》在審美上有著“1+1”的特征,并最終得到了“>2”的效果。
《阿麗塔》中的阿麗塔無疑是具有個人英雄主義價值觀的角色。這主要體現(xiàn)在,阿麗塔能在面臨矛盾和障礙時,積極地前去克服,并且展現(xiàn)出英勇頑強的品質和強大的力量,乃至自我犧牲精神。如當發(fā)現(xiàn)依德醫(yī)生是賞金獵人時,她表現(xiàn)出來的不是恐懼而是積極要求加入戰(zhàn)斗;當雨果等人有難時,阿麗塔毫不猶豫地全力救助維護。她是一個與強權斗爭時光芒萬丈的個體,這也是在好萊塢電影中極為常見的??v觀作為科幻電影亞類型的一系列超級英雄電影便不難發(fā)現(xiàn),個人英雄主義已經成為一種人們在電影接受活動中的審美傾向。然而作為從日本移植來的故事,《阿麗塔》又帶有鮮明的日式美學特征,在某種程度上中和、淡化著美式英雄主義的趣味。
首先,美式英雄主義中,主人公是特別的,是被命運選中的。這與美國早期開拓者們對自己“上帝選民”身份的特殊認定是密切相關的,正是這種優(yōu)越感驅使人物承擔下救贖世界的責任。而阿麗塔絕不同于美國超級英雄,她并不將自己視為救世主,也不是一個被選中者。作為一個機械合成人,她在一開始備感自己與眾不同,但隨著記憶的恢復,才意識到自己并不特別,她只是多年前的一場大戰(zhàn)中因為幸運而茍活下來的一個普通女孩。這是和鋼鐵俠等主動迎戰(zhàn)救世,神奇女俠、海王等先天地擁有特殊身份截然不同的。電影中不斷強調著阿麗塔與凡人相同的一面,包括反派對阿麗塔力量的低估,并非對其作為火聯(lián)戰(zhàn)士打斗能力的低估,而是對其作為一個普通人,在意志和愛上的低估。其次,與好萊塢電影常見的大團圓結局不同,《阿麗塔》的結局并不令人振奮或愉悅,雨果從通向撒冷的管道上墜落,阿麗塔失去了愛人,而雨果也至死不知自己的追求是一個錯誤。他的死是無謂的,人們依然在廢鐵城中過著混沌、困苦、無望的生活。而阿麗塔向撒冷的宣戰(zhàn),也很難讓人有樂觀的期待。雨果和阿麗塔之間的愛情,雖然美好而又太過短暫。電影給予人不安、彷徨、無奈以及感傷等情緒,是接近日本蒼涼、物哀的美學特征的。可以說,正如阿麗塔一樣,《阿麗塔》的好萊塢巔峰電影工業(yè)技術“義體”下包裹的是日漫的“靈魂”,它給予人的情感體驗,相對于常規(guī)的問題得到解決,人物實現(xiàn)目標,充滿美式笑料的好萊塢科幻電影要更為復雜。
在消費時代,好萊塢科幻電影呈現(xiàn)出一種屬于快餐文化的審美趨向,它為人們不斷地提供著新鮮活潑的審美感官刺激,讓人們從中得到生命力,其中最為明顯的便是圖像的“陌生化”視覺效果。卡梅隆也正是執(zhí)著于對奇美、瑰麗、宏大視覺場景的制造,才一再延遲《阿凡達》和《阿麗塔》的攝制。除此之外,概念上的“陌生化”,也是觀眾熱衷于消費的一種刺激,最為典型的便是如克里斯托弗·諾蘭的《盜夢空間》(2010)中的人工夢境植入和夢境嵌套制造概念,《星際穿越》(2014)中的蟲洞穿越概念等,都超出了觀眾的經驗,觀眾目睹人物打破了時空的限制,擁有了奇之又奇的際遇,會產生激動、興奮的審美體驗?!栋Ⅺ愃芬嗍侨绱?,人物能夠用機械義體對自己進行全方位的改造,不僅得到能力上的補償和強化,還能實現(xiàn)另一種賽博朋克式的整容,如扎潘就不斷通過給自己更換零件而讓自己看起來更為炫酷,阿麗塔在依德醫(yī)生的幫助下把腳換成輪滑以增加在機動球比賽中的勝率,格魯依什卡則能換上碎骨鋼刀手臂摧毀阿麗塔的身體等。這些場景是人們某種關于身體療愈、永生理想的夸張與變形,人物的精彩打斗更是一種暴力美學符號的拼接,它們幫助人們釋放壓力,激發(fā)人們的消費欲望。
但《阿麗塔》并沒有止步于此,而是如李澤厚所說的,讓觀眾“從有限的、偶然的、具體的訴諸感官視聽的形象中,領悟到那似乎是無限的、內在的內容,從而提高我們的新意境界”。在阿麗塔的蛻變,以及她與惡勢力的斗爭中,觀眾產生的是關于后人類時代身體美學以及社會問題的思索。在后人類時代中,人們的身體想象得到解放,身體功能得到極大的拓展,同時,身體規(guī)范、身體的改造倫理等也需要得到探索,火聯(lián)與地球的戰(zhàn)斗就暗示了,科技有可能是一把雙刃劍,科技帶來的創(chuàng)造、突破等未必指向一個光明的未來。另一方面,在對未來人類社會進行展望時,《阿麗塔》通過撒冷與廢鐵城的尖銳對立,人和人的階層分別等,提出了自己的擔憂,未來的制度大廈依然缺陷重重,社會依然有腐朽之處。這是一種凝聚了精英反思意識的悲劇美。
《阿麗塔》充分貫徹著好萊塢經典科幻電影審美特征,保證了自身的商業(yè)片“成色”,同時又憑借在審美趣味上的“美+日”“快餐文化+精英文化”的“1+1>2”結合,保證著自己的美學深度。這使得無論是新接觸阿麗塔故事的觀眾,抑或是《銃夢》的漫畫迷,大多都給予了電影好評。在當下,隨著數(shù)字技術的普及,科幻電影層出不窮,其中不乏平庸之作,用虛假的、缺乏科學依據和人文關懷的熱鬧圖景刺激了觀眾的無盡消費欲望,而這導致的是人們的想象力被侵蝕。并且其中的審美趣味與理想也被高度地符號化和娛樂化了,長此以往,觀眾的審美體驗是難以得到提升的。最終,觀眾的審美意識將逐漸枯竭,成為一種“單向度”的人。而值得慶幸的是,依然有《阿麗塔》這樣經由電影人長期打磨與沉淀的作品,在給予觀眾悅心悅目的超真實奇觀影像的同時,又有著鮮明的精神訴求,引發(fā)觀眾的思索,呈現(xiàn)出了多重的審美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