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座山

□姚宏越

一

曾繁旭今年整四十，大學畢業(yè)后，就回到沈陽一直在做銷售，從銷售員到區(qū)域銷售經理，做銷售快二十年，省內的十幾個城市幾乎去遍了，唯獨不愿意去丹東，即便是去丹東，也不會去鳳城。當銷售員時不去，當了經理就更不需要去了。

直到曾繁旭的大學室友隋云鵬告訴他，馮霞要結婚了。

再沒有人比隋云鵬更了解曾繁旭和馮霞的陳年舊事，所以自從他們大學同學建立了微信群以來，隋云鵬就偷偷關注著馮霞，馮霞從來不在群里說話。曾繁旭也不說話。曾繁旭當然也關注馮霞，不過曾繁旭和隋云鵬點開馮霞的微信后，所收到的結果是一樣的，一幅風景畫的頭像和馮霞兩個字，再無其他。隋云鵬后來主動加上了馮霞微信，但馮霞設置了“朋友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隋云鵬嘗試著和馮霞聊過幾次，但是每一次都毫無收獲，也就說說各自的近況。馮霞畢業(yè)后就一直在鳳城中學教書，這事隋云鵬畢業(yè)時就知道了，隋云鵬也不敢跟馮霞提曾繁旭。

隋云鵬看到了馮霞在朋友圈里發(fā)了她的婚禮電子邀請函，他腦子里第一反應是馮霞都四十了辦婚禮，能不能是二婚，三婚也不是沒有可能，不過二婚這么大張旗鼓地發(fā)朋友圈也夠高調了。在邀請函的一則朋友圈下面，隋云鵬看到了八九個熟悉的名字，都是平時在同學群里比較活躍的，有的點贊，有的寫下了祝福，無非是祝老同學新婚快樂、百年好合、白頭偕老之類。隋云鵬在仔細審視了馮霞的未婚夫后，就給曾繁旭打電話了。在電話里，隋云鵬問曾繁旭，馮霞要結婚了你聽說沒？曾繁旭說，??？我不知道，你從哪兒知道的？隋云鵬說，我看馮霞的朋友圈發(fā)的。曾繁旭問，啥時候？隋云鵬說下禮拜日。曾繁旭說，你把馮霞朋友圈截屏發(fā)給我看看。隋云鵬說好。

掛了電話隋云鵬迅速翻到馮霞的朋友圈，點開馮霞的婚禮電子邀請函，同時按下了聲音鍵和功能鍵，咔嚓一聲，截屏完畢，迅速轉發(fā)給了曾繁旭。曾繁旭掛了電話下意識從同學群里找到了馮霞，點開，依然只能看到一張風景畫和馮霞兩個字。但很快，隋云鵬的截圖就發(fā)來了。曾繁旭點開圖片，馮霞穿著白色的婚紗微笑著看著他，這場景對曾繁旭既熟悉又陌生，本來即便是十年，甚至更長，曾繁旭都有可能將圖片中左邊的男人替換成自己，僅從圖片上看，那個男人很老，就算美工修得再認真，也無法將他臉上的皺紋一道道抹平。曾繁旭看了一下鏡子，他自覺得鏡子里的這張臉要遠比手機中的男人英俊、年輕。但是曾繁旭知道，無論如何，他沒有資格把這個男人替換掉，無論如何都沒有。

也是在這張電子邀請函上，曾繁旭還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鳳凰大酒店。也就是馮霞和這個叫李曉歐的老男人舉辦婚禮的地方。曾繁旭意識到，這家酒店已經在當今瞬息萬變的酒店行業(yè)中，堅挺地存活了二十年了。如果一段婚姻能夠維持二十年，那絕對算得上沒白來人世間走一程，曾繁旭不知道在他的有生之年，是否有可能獲得一份這樣的婚姻。

二

鳳凰大酒店！曾繁旭的記憶回到了二十年前，確切地說是十八年前。

那時候曾繁旭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了沈陽鐵西的國營工廠。馮霞想跟曾繁旭到沈陽工作，馮霞她爸堅決不允，馮霞的父親是鳳城一所中學的校長，馮霞不敢違背父親的旨意，留在了鳳城的中學教書。最初的幾個月里，兩個人只能通過打電話、寫信維持情感的聯系。

到了第二年5月，曾繁旭覺得不能再這樣分居兩地了，就和馮霞商量好，親自到鳳城去做馮霞父親的工作，實在不行就和馮霞她爸攤牌。

鳳城，古時候稱鳳凰城，因為城邊有一座鳳凰山而得名。鳳凰山是遼寧省內著名的旅游勝地，曾繁旭上學時候就知道，他初中時候的班主任曾組織同學去過一次，然而曾繁旭家里并不富裕，沒同意曾繁旭的請求。

5月的第一個星期六，曾繁旭里面穿了一件粉色的汗衫，外面套了一件藍色的夾克，下面則穿了一條黑色的條絨褲子和黑皮鞋。曾繁旭本來長得不難看，個子又高，這么一穿顯得特別精神。馮霞家就住在學校旁邊的家屬樓，曾繁旭和馮霞約定，星期六中午十二點在馮霞所在的中學門口見面。那時候沈丹高速還沒建好，曾繁旭坐了四個小時的客車到了鳳城客運站，又在客運站打了一輛拉腳的電動三輪，十二點如期趕到馮霞的學校門口。沒過多久，馮霞也到了。說起來曾繁旭和馮霞已經有日子沒有見面了，馮霞偶爾會在信里夾上一張她的照片。馮霞把頭發(fā)剪短了曾繁旭是知道的，就是對馮霞的一身工作裝有點不適應，一身灰色的衣服和照片里色彩斑斕的打扮形成巨大的反差。

馮霞請曾繁旭在旁邊的抻面館吃了一碗面條，就把她上午剛剛得到的“噩耗”告訴了曾繁旭：她要去北京學習三天，下午就得出發(fā)，這次曾繁旭算是白來了。

見到曾繁旭悶悶不樂，馮霞輕輕親了他一下，說有個任務交給你吧。曾繁旭問是什么任務。馮霞說，我一個賣化妝品的朋友送了我一張活動券，今天下午有一個活動，參加的人可以免費領取禮物，應該是比較豐厚。時間是下午三點，地點就在鳳凰大飯店。鳳城不大，酒店就在客運站旁邊，領完你就直接回沈陽吧。說完馮霞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張入場券遞給曾繁旭。

吃完飯，曾繁旭先是陪馮霞去她家，取了出門的行李，馮霞沒讓曾繁旭上樓，馮霞和父母住在一起，就這么上去她爸肯定會不高興。曾繁旭只好在樓下等馮霞，馮霞家住的是學校的家屬樓，在當時算得上鳳城比較高檔的小區(qū)，有物業(yè)也有門衛(wèi)，綠化也非常規(guī)整。曾繁旭家還是老樓呢，難怪馮霞她爸不愿意讓他的寶貝姑娘離開。就在等待馮霞下樓的時候，曾繁旭也想過，如果他辭掉沈陽的工作到鳳城來，是不是會更好。

馮霞下來的時候不僅拽著一個行李箱，左手還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是兩瓶鳳城老窖，馮霞安慰曾繁旭說，讓你白來了一趟，拿兩瓶酒給叔叔帶回去，是我們鳳城的特產，就當我給你賠罪了。

曾繁旭搶過馮霞的行李箱，二人緩步走到小區(qū)門外的馬路上，招手打了一輛出租車去了鳳城火車站。臨別的時候，馮霞抱緊了曾繁旭，對他說，等我從北京回來就跟我爸說，我這算是站好最后一班崗吧。

對了，馮霞像想起了什么說，你一會兒只管領禮品，千萬別買他們的東西。曾繁旭說，你放心吧。

三

星期日的早上六點，隋云鵬開著他的中華駿捷轎車準時停在了鐵西第一城小區(qū)的正門，曾繁旭拎著一個比書包略小的旅行包已經等在路邊。隋云鵬嘲笑曾繁旭說，老爺們出門還拿個包。

從沈陽到鳳城走沈丹高速不到二百公里，這條路曾繁旭走過多次，但基本上是到了本溪就下高速了，再往前就是曾繁旭的禁區(qū)了。這一回，曾繁旭和隋云鵬闖入了禁區(qū)。

因為出發(fā)得早，隋云鵬的小車開得飛快，下高速的時候曾繁旭看了一下手機，還不到八點。曾繁旭坐在副駕駛上，遠遠就見到了鳳凰大酒店前的紅色充氣拱門，共有三個。雖然還沒到婚禮時間，但是因為有三場婚禮要舉行，鳳凰大酒店里的客人已經不少了，馮霞和李曉歐的宴會廳門前擺著易拉寶，上面印著二人的另一張婚紗照，這樣曾繁旭又有機會在馮霞的婚禮舉辦之前再看一次馮霞的臉。這張臉比真實的馮霞更讓曾繁旭熟悉，曾繁旭突然覺得，十多年不見，如果就這么見馮霞，她可能下不來臺，自己也覺得尷尬。

婚禮大廳面積不算小，至少有三十桌往上。曾繁旭和隋云鵬找到了新娘同學的桌牌，女同學的婚禮來的同學總是比男同學的婚禮來得少，像馮霞這樣在鳳城完整讀完了小學、中學的人，到了四十歲結婚也只預留了一桌給同學，屆時也未必坐滿。因為來得早，二人坐著顯得孤零零，該說的話路上也說得差不多了，曾繁旭就告訴隋云鵬要出去抽根煙。隋云鵬說，就這倆人，還要出去抽煙。曾繁旭說，順便上趟廁所。

曾繁旭站在宴會廳入口處，看到有兩三個人搬來了桌椅，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姑娘坐在桌子后面，桌子上擺上了一個大紅本、兩支筆，另外還有一臺小型的驗鈔機。曾繁旭明白，鳳城的風俗和沈陽不同，婚禮的錢是要先交的，而且統(tǒng)一登記。曾繁旭想一想，從錢包里數出一千塊錢，遞給了年輕姑娘。年輕姑娘看了看曾繁旭，請他把名字寫在本上；與此同時，她將曾繁旭的一千塊錢放到了驗鈔機上，很快唰唰地檢驗完畢。曾繁旭瞎編了一個名字簽在了大紅本上，成了第一個隨禮的人。

曾繁旭回到座位，隋云鵬正在看手機。

曾繁旭也掏出手機看了一會兒朋友圈，也有一條關于婚禮的朋友圈，但是和馮霞無關，是一個已經從曾繁旭的部門離職的員工發(fā)的。他已經不在沈陽干了，而且即便是在沈陽辦婚禮，曾繁旭也不會去，這么多年單位里有人結婚，曾繁旭通常都是提前把錢給好，對于一個年近四十尚無結婚打算的人，對婚禮的感情是復雜的。5月是一個結婚的好月份，又趕上了一個吉利的日子，朋友圈里有人結婚，再正常不過。

無聊的曾繁旭又坐了一會兒，對隋云鵬說，我不想參加了，咱們走唄。

隋云鵬瞪大了眼睛看著曾繁旭，說，咱就這么走？

曾繁旭說，我請你去鳳凰山轉一圈？

隋云鵬說，鳳凰山啥時候不能去？

曾繁旭說，我想去看看，我有點不知道怎么面對馮霞。

隋云鵬說，咱就這么走了？錢也不隨了？

曾繁旭說，不隨了，走。

二人從宴會廳里出來的時候，門口的人已經漸漸多起來了，兩個人走過隨禮登記的地方瞄了一眼，已經歪歪扭扭有很多人簽字了。負責登記的年輕姑娘朝曾繁旭笑了笑，她顯然記住了曾繁旭隨禮的一千塊錢。隋云鵬也看到了姑娘的表情，還以為她也是在朝他微笑。

酒店門前，已經圍了很多人，但是他倆不能確定都是馮霞的婚禮，有幾個年輕人手里拿著彩炮等著新人的腳從頭車上邁下來的一刻把祝福噴撒在他們頭上，應該有兩伙，因為他們手里的彩炮是不同的。也有一名酒店的保潔員，拿著撮子和笤帚，等著趁彩紙還未在地上隨風四散就第一時間沖上去把地上的彩紙掃起來。這種情形就好像你剛剛站在領獎臺上領取了獎牌，一下臺就被人收走了。

在從酒店門前往停車場走的短短的路上，隋云鵬還試圖說服曾繁旭，你看車隊肯定快要到了，這大老遠來的，咱倆來都來了，望一眼也算是沒白來。

曾繁旭說，走吧，不看了。

四

和馮霞告別，曾繁旭是步行走到鳳凰大酒店的，鳳城客運站就在鳳城火車站的斜對面，如果以客運站為中心，那么火車站就在客運站的西北角，而鳳凰大酒店則位于客運站的東北角。滿打滿算，曾繁旭走了十五分鐘。

用戶答謝會的現場人很多，因為來參加活動的人彼此都不認識，所以并不喧鬧。鳳凰大酒店的化妝品推廣活動現場光線有點陰暗，曾繁旭上交了邀請函后，在一位禮儀小姐的引導下坐在了僅后于嘉賓席的第二排中間位置，旁邊坐著兩位并不漂亮的姑娘，見曾繁旭坐下之后，她們倆小聲嘀咕了幾句，曾繁旭明白她們的意思。進來時曾繁旭已經發(fā)現，觀眾席里鮮有男性。曾繁旭想起了他有一次誤打誤撞地走進了一個傳銷現場，曾繁旭有收集報紙的愛好，本來他是想去一家小報社要幾張報紙，結果報社的一樓竟然租給了傳銷公司，負責的人堂而皇之地告訴曾繁旭，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派人去給你找報紙。那一次是全場只有他一名大學生，主持人特意強調說今天的現場還有一位大學生。沒等活動結束，曾繁旭就溜走了。

一輪輪的嘉賓講話讓曾繁旭聽得極不耐煩，如果不是領禮品需要在活動結束之后，曾繁旭可能都已經坐上回沈陽的客車了。幸好女主持人長得非常漂亮，裙子不長，但是也沒短得不能接受，曾繁旭在學校里參加過很多聯歡的活動，沒有一個人穿得比她看著舒服。曾繁旭大部分時間都在盯著主持人看。

“大家今天聽得都很認真，然而在觀眾席中，有一個人聽得尤其認真，下面我想請他參加一個問答活動，如果答對，他將獲得由我們公司提供的一份精美禮物?！?/p>

女主持人說完話，將手指向了曾繁旭。

曾繁旭順著主持人所指的方向回頭看，他沒有想到被選中的人就是他。

“不要回頭了，就是您。先生。”女主持人說。

曾繁旭環(huán)視了一周，確認身邊再沒有先生，于是尷尬地站了起來。

“只要您答對我提出的問題，那么晚會結束后，您就可以來我這兒領取一份屬于您的精美紀念品?！?/p>

曾繁旭點頭表示默認。

“請您告訴我，我們公司始建于哪一年？1990年還是1991年？”

這道題的答案主持人此前肯定提到過，不過曾繁旭不可能聽得那么認真，于是就隨口說了：“1990年。”

女主持人很高興：“恭喜這位先生，等晚會結束后，您可以到我這兒領取一份精美的紀念品。”

女主持人說完結果后，曾繁旭心中暗喜，不過他并不喜歡“這位先生”這種稱呼。

得了獎后，曾繁旭明白他更不能提前退場了，兩份禮物的誘惑，提高了曾繁旭的耐性。

女主持人那天穿的是一件淡藍色的連衣裙。這種淡藍色給人一種很清新、純美的感覺。這種淡藍色甚至會散發(fā)出一種味道，這種味道專屬于淡藍色。會場內的氣溫比外面還涼一些，站在一旁等待嘉賓發(fā)言的時候，女主持明顯感到了涼意，她兩條細長的小腿裸露在外邊，膝蓋輪流向內不斷地彎曲。她把麥克風夾在腋下，雙手輕輕地揉搓，不時地向雙手手心處哈氣。而一到了節(jié)目的間隙，她又不得不面如桃花般地擺出一副媚人的姿態(tài)。

漸漸地，曾繁旭覺得偷偷眺望一名漂亮的女主持遠比得到什么獎品更有興味。

活動結束后，曾繁旭去找主持人索要紀念品。她當時正站在女人堆里發(fā)放獎品。曾繁旭故意等了一會兒，想避開多數人的眼光，也想和她單獨聊上幾句。

女人們捧得禮物后就散了。曾繁旭緩步走上前去。女主持人早就看到了他。

女主持人說：“謝謝您來參加我們的活動。您也用我們的產品？”

曾繁旭回：“不，我是替朋友來的。”

女主持人問：“女朋友？”

曾繁旭朝她笑了笑。

女主持人問：“她怎么不和你一起來？”

曾繁旭說：“她今天出差。”

女主持人說：“聽你的口音不是鳳城人吧?！?/p>

曾繁旭說：“是的，我家是沈陽的。”

女主持人又問：“哦，在鳳城上班？”

曾繁旭說：“不是，今天特意來看她。”

女主持人又說：“特意來看她，她出差？”

曾繁旭說：“嗯。臨時得的通知?！?/p>

女主持人說：“鳳城可是好地方，鳳凰山可以去。”

曾繁旭說：“從小就聽說了。”

這次，她再未說話，從紙箱中取出最后兩盒禮品。

女主持人說：“都送你了?！?/p>

曾繁旭說：“謝謝?！?/p>

一個念頭突然從曾繁旭的腦子里閃過。

“你們明天也有活動？”曾繁旭問。

“明天休息?！迸鞒秩苏f，“有事？”

曾繁旭說：“我第一次來鳳城，想找人搭個伴去鳳凰山?！?/p>

女主持人說：“你女朋友知道了不生氣？”

曾繁旭說：“我在鳳城實在沒有熟人了?！?/p>

女主持人說：“我和你也不算熟吧?！?/p>

曾繁旭說：“確實不熟，不過你能送我獎品，也算是緣分。說不定我們日后會很熟。不會是男朋友不讓吧？”

“我可還沒有男朋友呢！”女主持人說，然后她又自責道：“我怎么當時把禮品給你了。”

曾繁旭說：“這就是緣分。你覺得我們明天幾點去比較合適？”

女主持人想了想說：“七點吧，早去早回。七點在這樓下見面，你要是遲到了我就走了?！?/p>

曾繁旭說：“沒問題，七點鐘我在這兒等你。那明天見嘍?！?/p>

“我還不知道你叫啥，我叫曾繁旭?！?/p>

“李青?！?/p>

曾繁旭和李青告別，發(fā)現馮霞給他拿的兩瓶鳳城老窖落在會場了，曾繁旭再回到剛才的座位上找，已經不見了。

因為有了和李青的約定，曾繁旭當然不可能再買票回家了，他就在客運站旁邊找了一家普通的旅館，時間還早，曾繁旭放下東西又出去找了一家燒烤店，點了他最愛吃的烤黃蜆子。

晚上睡覺前，曾繁旭的心情不錯，他想不出他能跟李青發(fā)生點什么，他和馮霞已經開始談婚論嫁，但是面對一個長得比馮霞好看、穿得也比馮霞性感的李青，曾繁旭還真的有點蒙，如果真的允許讓他重新選擇一次，他很可能就選擇李青了。和李青這樣漂亮的女孩去爬鳳凰山，很多男人都不會拒絕吧，曾繁旭當時就是這么想的。

五

有的人生來喜歡爬山，有的生來喜歡和別人爬山。十八年前，曾繁旭喜歡和別人爬山，但現在他只是和隋云鵬去完成一個心愿。

隋云鵬曾問過曾繁旭為什么和馮霞分開了，但是每談于此，曾繁旭就不再搭腔，同學們都認為是兩地分居使得兩個人的感情淡了，時間長了也就分了。但是隋云鵬隱約感覺不完全是這么回事，不過他也說不清是哪個地方不對勁。

曾繁旭坐在副駕駛上，一言不發(fā)盯著前路。隋云鵬不認識路，手機導航里林志玲的提示音不斷響起?？斓进P凰山正門的時候，遇到一條岔路，導航里提示繼續(xù)向前，曾繁旭卻讓隋云鵬右拐。隋云鵬說，你這道指得對嗎？曾繁旭說，你就聽我的吧，我?guī)闳ヒ粭l近路。

車又開了一兩公里遠，路變得越來越差，直到車開到了一座小村子里，沒有了路。隋云鵬只好把車停在一座院子旁邊，從外面可以望見院子里種著各式各樣的蔬菜。隋云鵬還以為曾繁旭是要他來陪著見人。曾繁旭告訴他，這兒有一條野路，通往鳳凰山的后山，不需要花錢，風景還好。隋云鵬說，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摳了，至于省這么點門票錢嗎？曾繁旭說，走樓梯磴有什么意思。尤其是爬鳳凰山，一定要走這條路。當地人都從這兒上去。

隋云鵬將信將疑，走了幾百米路，就抱怨說，你倒是挺奸，穿了一雙旅游鞋，我這可是皮鞋。曾繁旭說，要不咱倆換吶。曾繁旭這么一說，隋云鵬就不吱聲了。又走了一段路，二人幾乎是同時看見了前路上的牌子，顯然這不是一條路，是因為走的人多了踩成的路。隋云鵬說，你看，這里不讓走了。曾繁旭對這個牌子顯然沒有準備，不過他還是堅持讓隋云鵬陪他繼續(xù)走。

到了山腳下，隋云鵬終于體會到了曾繁旭所說的好風景，雖然腳更疼了，但是他覺得老曾帶的這條路確實不錯，非常靜謐，滿眼全是綠色的植被，尤其是一棵棵傾斜到七八十度的樹，真的震撼到了隋云鵬。隋云鵬于是加快了腳步，走在了曾繁旭的前頭。

“站住！”剛剛暗自佩服了曾繁旭的隋云鵬就像是被當頭打了一棒。

一個胳膊上帶著紅袖箍的護林員喝住了兩個人。“要上山從前面買票上，這不讓上?！?/p>

“這有什么不讓上的，來都來了，我們也不往高處去，就在這兒簡單轉轉?！彼逶迄i說。

“不行，趕快走?！弊o林員容不得一點討價還價。

隋云鵬還想說，曾繁旭拉住了隋云鵬：“走吧，回去吧，人家不讓上?！?/p>

“白來了?！彼逶迄i說。

“沒白來。風景是看不完的。你還得陪我去一個地方。”曾繁旭說。

六

十八年前，就是那個美麗的周日，曾繁旭和李青清晨七點準時相約去了鳳凰山，臨近鳳凰山的時候，李青對曾繁旭說，我知道一條更美的路，走樓梯磴有什么意思。尤其是爬鳳凰山，一定要走這條路。那時候鳳凰山的后山沒有提醒游人禁入的標志牌，也沒有常年堅守的護林員，曾繁旭和李青正是沿著這條山路走到了山腳，又相互攙扶從后山爬上了鳳凰山……

這件事，除了曾繁旭之外，再沒有一個人知道?；氐缴蜿栔?，曾繁旭連續(xù)大概一個月，幾乎每天都要去省圖書館翻閱丹東和鳳城的報紙，但是他一無所獲。他無法忘記那個在鳳凰大酒店里穿著淡藍色連衣裙的女孩，她是那么年輕，那么漂亮，那么開朗。想到這些，曾繁旭就再沒有踏上過去鳳城的路，直到馮霞結婚的這個周日，這一年，曾繁旭整四十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