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天,起風(fēng)了。先是渾身癢,很癢。過不幾天,我的臉上就出了大問題,平白無故長出了小豆疔,紅紅的,圓錐體、黑頭。我有點害怕。接著,我的腦袋好像也出了問題!最初是煩!特別的煩!煩得不想聽學(xué)校的廣播,不想睡覺,不想上街喊口號。我心煩意亂,想罵人、尖叫、想找人干仗。開始,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而且,他也趁機作鬼。我給他撈癢癢,舒服極了,但我不敢承認(rèn)。這種事又不能對人說。是的,就是想那事兒,那事兒是什么事兒?一時又說不清道不明,書上不講,老師和父母不給我講,大家都視而不見。這樣的日子很難熬,有點像眼下這世道,沒了章法,沒了安寧,沒有安全感。
其實,我心里也明白,真正原因是因她而起。她是我的校友,叫柳翠翠。人長得很水靈,但我覺得書上那些形容美女的詞兒用在她身上都不適合,什么五官精致,什么皮膚白皙,見鬼!她與人不同,她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氣勢,和那些見了男生就躲的女生不同,她有一股子生動活潑的向上的勁兒,她這種精神氣兒能攝人魂魄!我看到她第一眼就把她刻進我骨髓里去了,然后她就很霸道地占據(jù)了我每天的夢境。
她其實算不上是我的“同學(xué)”,我讀高中,她才進初中呢!但是,“停課鬧革命”之后,我們上街,游行,串聯(lián),大大小小的同學(xué)都混在了一起。學(xué)校成立了一個文藝宣傳隊,唱“北京的金山上”。她從門口款款地走進來,腳下帶著彈性。她發(fā)現(xiàn)我們?nèi)谧⒁曀?,就把頭一扭一甩,那黑黑的長發(fā)的波浪就披散到身后去了。一道亮光劃過來,我就看到了她!我的臉上立刻就發(fā)熱發(fā)癢,似乎從那時刻起,我的臉上就再沒消停過。
我不知從一本什么破書上看到這樣一個故事:說是漢光武帝劉秀年輕時候在街上看到執(zhí)勤的武官“執(zhí)金吾”很威武,又看到一大戶人家叫“陰麗華”的小姑娘長得很迷人,就在心里立下了誓愿,說他這輩子“仕宦當(dāng)作執(zhí)金吾,娶妻當(dāng)?shù)藐廂惾A”。后來通過奮斗,果然實現(xiàn)了目標(biāo)。我便效仿劉秀在心里立了一個人生誓愿:“當(dāng)官要當(dāng)工作隊,娶妻要娶柳翠翠”!“工作隊”,是文革初期縣里派到學(xué)校去發(fā)動文化革命的干部,很威風(fēng)的。
當(dāng)我確定了這個“誓愿”的時候,我開始約束自己。同學(xué)們鬧鬧哄哄去“革命造反”了,我就躲在宿舍里讀書。那時,學(xué)校圖書室被砸了,圖書散落得到處都是,我很容易弄到了不少書!書能讓無聊的人變得充實,書能讓狂熱的人變得理智。那段時間,我讀了不少的雜書,唐詩宋詞甚至通鑒史記都有涉獵。當(dāng)然,只要文藝宣傳隊組織活動,我也是熱心參加,因為在那里我不僅可以找到露臉的機會,還可以見到柳翠翠呀!記得,那陣子,我在隊里拉手風(fēng)琴,還參加跳舞、表演唱,演“活報劇”。當(dāng)我的表演逗得柳翠翠她們一幫女孩子笑得前仰后合的時候,我心里比喝了蜜糖還甜。而且,在她們的笑聲中,我拉手風(fēng)琴特別來勁,激動得腿桿子打顫?,F(xiàn)在想起來,我不過是在臺上做了些滑稽動作,沒什么藝術(shù)含量的。但那時我特別想露臉,很有成就感,就像一只涉世未深的公雞,在雞群里抖動著我鮮亮的羽翼,想引起母雞們的關(guān)注,想搏得她們的歡心。而在我的潛意識中,我是在向我的“陰麗華”一步步靠近。
其實,我們這些家在農(nóng)村的學(xué)生,內(nèi)心里大多還是很自卑的,但我有些不信邪。當(dāng)“停課鬧革命”開始的時候,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回家掙“工分”去了。我家境貧寒,本該早些回到鄉(xiāng)下去的,之所以還賴在學(xué)校,一是有文藝宣傳隊,更重要的是宣傳隊里有我魂牽夢繞的柳翠翠呢。在文藝宣傳隊的那一段時光,是我的“芳華”年代最快樂最甜蜜的一段時間。我有使不完的勁,渾身有力無處發(fā)泄。而且,那陣子我臉上的幾顆紅豆疔繁殖力特別強,已經(jīng)增長了十倍,幾十倍,漫山遍野,勃勃生機。當(dāng)然,也把我的光滑的臉面變得丘壑縱橫,奇丑無比。我害怕柳翠翠看見了害怕,就去醫(yī)院。醫(yī)生看了看,也不開藥,只說是青春痘,沒什么要緊。
“青春痘”?!這么丑陋的東西竟然有著如此靚麗的名字?
好在女同學(xué)們似乎也沒太注意我的“青春痘”,繼續(xù)聽我拉手風(fēng)琴,看我演活報劇,依然笑得前仰后合!可是,好景不長,1968年底,毛主席他老人家突然發(fā)出號召:“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
文藝宣傳隊解散了。城里吃商品糧的學(xué)生都相繼被敲鑼打鼓歡送到農(nóng)村插隊落戶去了,卻沒有人來關(guān)注我們這些家在農(nóng)村的學(xué)生。我黯然失色地背著鋪蓋卷自己回家!沒有人歡送,也沒有人迎接。有的只是無盡的失落與沮喪。
記得離開學(xué)校的頭天下午,我特別想見柳翠翠一面,但她是城里的姑娘,我以什么理由去見她呢?見到她說什么呢?想不出轍來。我身不由己地在街上轉(zhuǎn)悠,還特意“抄近路”兩次從她家那院落里穿過,想制造一次“邂逅”,但都沒能見到她。難道她第一批就被送下了鄉(xiāng)?送到哪個地方去了?那一夜我?guī)缀鯖]怎么睡,天剛拂曉,我就獨自離開了親愛的學(xué)校。爬上東門山時,我回望晨霧中的小縣城,百感交集。我仿佛是從盛宴邊被人趕走的乞丐,十年寒窗,我只賺得了一臉的“青春痘”!
回到低矮破舊的老家,母親倒是高興得什么似的,一個勁地嘮叨,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因為時道不好,她老惦記著兒子,做噩夢!我說:“我是回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蹦赀~的老父親默默地盯著我臉上“青春痘”看了片刻,就悶頭到火弄里抽悶煙去了。他大約在想,老子就是貧下中農(nóng),因為教不了自己的兒子,才拚死拚活送娃兒進城去讀書的,毛主席怎么又把你給送回來了呢?我理解他老人家的心情:他漂泊半生,到56歲才有了我這么一根獨苗。這些年是靠栽種葉子煙供我讀到高中的。對我寄予了厚望。如今,兒子如此落魄地回家,還要繼承他的衣缽,他心里能好受嗎?
回家的第三天早上,我臉上的痘疔還在疼癢,渾身疲軟無力,可父親就叫我起床了。他找出一條釬擔(dān),一雙鉤繩,往我面前一丟,說:“兒啊,今日隊里燒火糞,你跟著挑楂子去吧!”
我走投無路,“行!我去!”這用釬擔(dān)挑楂子不僅需要體力,還要講技巧的。我身材單薄,又細(xì)皮嫩肉的,挑著重?fù)?dān)上坡下嶺,在荊棘叢生的樹林中穿行,那是很苦的活路。我猜父親是想給我一個下馬威,逼著我去找門路??伤睦镏?,如今天下大亂,好多人都在找躲到鄉(xiāng)下的門路哩,我何尚不想找個門路跳出農(nóng)門?去找我的柳翠翠??闪浯涞侥睦锶チ四?,為什么不分到我們這里來呢?我一面干活,一面總是朝村口張望,希望著有一天,能有幾個美麗的姑娘來到我們山村,其中就有柳翠翠。
那一天,盡管我手臉胳膊都被巴芒荊棘劃得血糊湯流,肩膀也紅腫了,特別是那汗水流到青春痘上,奇癢無比。但我還是堅持下來了。晚上評工分,社員們一致要求給我一個“硬勞力”的最高分:12分。我心里明白,鄉(xiāng)親們是在同情我,鼓勵我。這一夜,我睡得很香。次日,我睡過了頭,直到全家都吃完早飯才恍然醒來。父親說:“歇一天吧!今日的活太重,是挑大糞灌火土,你奈不何!”我知道父親是心疼我了,心里一熱,但嘴上說出的話卻很沖:“一擔(dān)糞都挑不起,還叫男人嗎?!”
大半年過去,我將村里一個男人應(yīng)做的農(nóng)活差不多都實踐過了,人也變得黑瘦粗獷了,滿臉的痘疔也變得更加飽滿,更加鮮艷,更加充滿活力,我已經(jīng)從形象上完成了一個白面書生向一個山野農(nóng)夫的轉(zhuǎn)變。
在那偏僻的山村,生活的艱苦和繁重農(nóng)活其實都是可以忍受的,最難忍受的是沒有娛樂,沒有知音,沒有書看。其實有書也沒法看,白天要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晚上,那昏暗的煤油燈還不能點得太久,那時點燈也跟吃糧買鹽一樣是按人口定量的,發(fā)有“煤油票”,我多占了指標(biāo),全家人就要摸黑了!幸好,我能在黑暗中想柳翠翠。她到底下到了哪個村?農(nóng)村的生活她受得了嗎?
我白天想,晚上躺在黑黢黢的房間里想,一點一滴,一顰一笑,一言一行,仔細(xì)回憶,我將過去的一切都變成活生生的影像在腦子里回放,慢慢就跟夢境渾然相連了,我很陶醉也很憧憬那種寤寐一體、夢實不分的感覺,它使我的漫漫長夜變得瑰麗多彩。下雨天沒有事做,那日子是最難熬的,我就沒完沒了地吹奏我那支短笛。曲子都是隨意自編的。在幽怨的笛聲里,有時候還能出現(xiàn)翠翠向我緩緩走來的幻覺。我還將我會唱的幾首歌曲翻來覆去地唱。那時沒有愛情歌曲流行,我只能翻來覆去地唱“革命歌曲”。有時候,我還將革命歌曲的歌詞篡改成我心中的內(nèi)容唱出來。當(dāng)然,我心中想著柳翠翠,但這名字是不敢讓人知道的,只能用代稱。記得我經(jīng)常改唱一首叫《北斗星》的歌:“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麗華陰,麗華陰/黑夜里想你有方向/迷路時想你方向明!”經(jīng)常這樣唱,母親似乎也聽出了“余音”,笑著問我:“山兒啊,想媳婦了吧?那黎華英是誰家的姑娘,娘托人去給你說回來?”我聽了好笑,說:“媽吔,她不叫黎華英,叫陰麗華!,已經(jīng)被一個叫劉秀的小子搶先娶走啦!”娘驚道:“難道那劉秀比我兒子還優(yōu)秀?哎——我兒肯定是下手遲啦!”我笑道:“是啊,遲了兩千多年呢!”
冬天里,終于迎來了年終分紅的時刻,誰知會計公布的結(jié)果給了我當(dāng)頭一棒:一個工分的分值,只有0.016元。像我這樣一個“硬勞力”累死累活干一天,還不夠寄一封兩毛錢的掛號信。這就是我的勞動價值?我茫然了。也仿佛覺得柳翠翠在漸漸離我遠去。我曾經(jīng)托了幾個同學(xué)打聽柳翠翠的下落,有人說她投親靠友回到他爸老家去了,有人說她當(dāng)兵去了,有人說她當(dāng)工人了??傊?,都沒有確信。我原本打算到年末分了紅給她寫一封信的,也頓時失去了勇氣。我這才真正感受到我的卑微,我憑幾個工分是娶不到柳翠翠的。
年初,我突然向家人提出,我要到硫磺廠當(dāng)工人去!家人都嚇了一跳,母親臉都嚇變了色,急急道:“那可不行,才聽說硫磺廠塌死了人呢!”爹也說:“那兒的活太重,你吃不消!”我說:“我要當(dāng)工人,工人階級是領(lǐng)導(dǎo)階級!”這話能震懾人,父母也知道我的倔脾氣,只得由了我。
硫磺廠是北嶺公社唯一的社辦企業(yè),由各隊抽調(diào)強壯勞力在那里經(jīng)營。工人基本月工資37.50元,其中20元錢直接劃到各自生產(chǎn)隊,在隊里按甲等勞力120%的比例掛工分,余下17.50元發(fā)給工人當(dāng)生活費。實際上,工人都是從家里自己帶的糧食蔬菜交食堂做的,便可以省下大約10元錢左右落腰包。不算隊里的工分,這10元錢,抵得在隊里干兩個月呢!
那硫磺廠建在五峰、宜都兩縣交界的的一堵百丈懸崖的半巖墩里。礦井又在上一墩,那礦石和煤采了要通過幾百米長的鋼絲滑線用大竹簍滑下來。
我不知道工人階級也是分有等次的。這里的工人,大抵分成4個等次,第一等是“爐師”,掌握著打造烘爐和煉燒硫磺的核心技術(shù),都是些牛皮哄哄的漢子,連廠長都敬他們?nèi)?;第二等是爐徒,一般由廠長或爐師的親信充當(dāng),主要是在爐師指引下做一些勞動量很大的具體活!但他們有可能學(xué)到核心技術(shù),到他們能獨立掌握一部烘爐的時候,地位也就很快得到躍升。第三等是挖班,即掌握著礦石采挖技術(shù)經(jīng)驗豐富的采礦師傅。第四等是“拖班”,即挖礦的學(xué)徒,是礦井里最低等的“苦力”。我初到礦上,當(dāng)然只能當(dāng)“拖班”。
我的“挖班師傅”是一個沉默寡言但脾氣暴躁的人。對我稍不如意就大加訓(xùn)斥。每到“打炮眼”的時候,那就是我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我身材瘦弱,臂力又差,那八磅鐵錘拿在我手上,像是舉著一個地球,死沉死沉。在昏暗的煤油燈映照下,要準(zhǔn)確地砸到那半寸見方時常搖晃著的鋼釬端頭,稍有偏差,就會滑錘傷人。況且礦洞又狹窄低矮,身體不是跪著,就是趴著,有時還得睡著掄錘,力量不便發(fā)揮。第一次打炮時,我一個小時還沒打下兩寸深,氣得師傅直罵我窩囊廢,看我哪兒都不順眼。我只能忍著,心里想,我不是窩囊廢,我認(rèn)識幾千個字,還知道漢代的陰麗華哩!是窩囊廢我就不會來當(dāng)?shù)V工了。打炮眼的時候,濺起來的石頭粉末充塞了我的鼻孔,糊住了我的眼睛,掩蓋了臉上所有的青春痘,又沒有水洗,我就摳,越摳越癢,越癢越摳,摳流了汗,摳流了血。流出血來反而舒服些。這地洞里的日子是沒有退路的,除了挨罵、撈癢,困在這礦洞里,我就認(rèn)真琢磨這打炮眼的事。
炮眼打好之后,師傅灌炮、放炮,得等到里面硝煙自行散盡,這段時間叫“歇炮”,這就是我的快樂時光。我可以坐到洞門口,靜靜地欣賞山崖的美景,看流云走霧,看膺擊長空,看谷底村莊,也可以美美地想一想我心中的“柳翠翠”。有時候,相鄰的礦洞里也有人出來歇炮,那我們就可以聊些趣話。右側(cè)礦洞里有兩個可愛的工友,挖班師傅叫萬傳喜,是個30出頭的漢子,詼諧健談,待人也熱情,挖礦的技術(shù)是一流的,他們礦洞每月都超額完成任務(wù)。他徒弟小梅跟我年紀(jì)相仿。我向自己嚴(yán)厲寡言的師傅問不到什么采礦知識,就經(jīng)常利用歇炮時間請教萬師傅和小梅,他倆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我。
有趣的是,小梅也長了一臉的青春痘,但是,沒有我的生動飽滿,有些營養(yǎng)不良,我就生出些優(yōu)越感來。萬師傅大約是過來人,他看見我成天去摸那臉上的痘疔,就對我說,你不要去摳,越摳越拐,你那是上了火,上了火,懂嗎?男人都上火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泄一下火。他怪笑著。我心慌意亂,卻忸怩作態(tài),明明想聽他繼續(xù)講下去,卻又裝作不肯聽他講的樣子。第二天下班后,萬師傅神秘地叫住我,說:跟我走!他把我引到一個偏僻的工棚前,把我一掌推進去,然后對里面說:好好侍候一下我的這位小兄弟。我慢慢看清,這里面有一張小床,床上有一個中年女人,裸露著胸懷,朝我張開嘴,臉上露出難看的笑容。我猛然明白過來,萬師傅是要找女人給我消消火。仿佛柳翠翠就在近處看著,我嚇得一溜煙逃回了自己的工棚。
“歇炮”結(jié)束后,就是我最忙碌的時候,得趕緊將里面的礦渣、礦石和煤拖出來。那礦洞都是斜向進去的,大約10——30度的坡度,用木條釘成軌道,枕木便構(gòu)成一步步的梯子。拖箱大約兩尺多長,一尺多寬,弧形的底面,便于滑行。前端栓有一根三叉戟形的麻辮,拖動時,兩根套在肩上,一根夾在襠下,像狗一樣手腳并用地爬行。完全靠體力將三四百斤重的礦料拖出洞外。由于洞里沒有通風(fēng)設(shè)備,掌子面上點了一盞大煙暴暴的鐵皮煤油燈,煙是無法排出的。人在里面整天吸進那沒有充分燃燒的煤油煙氣,吐的痰都像瀝青一樣漆黑!為了減少煤油煙,唯一的辦法就是少點燈,幾十米礦洞全憑摸索著艱難爬行。進洞時,人彎著腰,伏在拖箱上快速沖下去,想停都停不下來,也無法看清前面,全靠記憶中的印象通過雙手控制方向。那一天,我在上行時拖得有些重,回洞時已經(jīng)筋疲力盡,稍微一走神,那拖箱就撞到了柱子,只聽哐啷一聲巨響。在朦朧中,突然見到柳翠翠就站在我面前,表情愕然地看著我,我正想向她做些解釋,她卻突然問:“你是人還是鬼?”不知為什么,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衣衫襤褸,頭發(fā)蓬亂,渾身糊著煤泥,鼻子、口里都沾滿了黑油煙漬,連五官都看不明白。我羞得無地自容,連忙說:“我是你的同學(xué),宣傳隊里拉手風(fēng)琴的,你不認(rèn)識我啦?”她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誰認(rèn)識你!”說完就轉(zhuǎn)身離我而去。我急得大喊:“等一等,翠翠——”正在這時候,猛然聽到師傅在急急地叫我。我恍然醒來,才知道,我剛才被一根撞倒的立柱打昏了頭,是柳條帽救了我的命。
頭一個月,我們礦洞沒能完成規(guī)定的任務(wù),師徒倆都被扣了錢。主要原因除了我體力差以外,師傅的技術(shù)似乎也不及別人。到第二個月的一天,我看師傅開槽有些笨拙,便說:“您累了,先歇會,我替你挖一會吧!”他似乎很看重這挖班師傅的專用鎬頭,沉默了一會,才交給了我。我接過鎬頭,用萬師傅教給我的方法,加上自己的理解,很快就開出來一條槽子,耗時還不到師傅的一半。師傅一看很驚喜,就說:“行,就是要這樣干的,你再選一個炮位我看看!”這選炮位是要看巖石紋路走向的,選得好,可以事半功倍。我按照萬師傅教給我的方法選擇了一個炮位。他沉默了一陣,說:“你選的炮位,你來掌釬子吧,我來掄錘!”我故作客套地說:“那不像話吧?您是師傅呢?”嘴上這樣說,手里還是抓過了鋼釬。其實,師傅身體壯實,臂力也好,他掄錘的力度比我大多了。那一個炮眼,我們只花了往常一半的時間,卻比以往哪一次都打得深。最后爆下的礦石也比以往哪次都多。這以后,師傅的脾氣變好了,很多時候,是處于師徒易位的狀況。我們倆靈活換班,各用所長,效率比原來快多了。就從這開始,我們連續(xù)幾月都超產(chǎn)。
但是,到第5個月的時候,礦上出了大事!那天下午,我們正在礦洞口歇炮,突然鄰洞的小梅嚎哭著跑出洞來大叫:“出拐啦——我們礦洞冒頂啦——”
我們一驚,立刻跟著他往洞里鉆,到掌子面一看,都嚇傻了,只見一塊數(shù)千斤的巨石壓在了萬傳喜師傅的身上,外面只看到半邊腦袋,腦漿都流出來了!人早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
萬師傅是一個好人,卻落得如此下場。這已經(jīng)是三年來出的第二次安全大事故了。社辦企業(yè)使用的都是最原始的生產(chǎn)方式,公社根本沒有必要的設(shè)施投入,連一盞電石礦燈都沒有。只是一味鼓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加拼命!”,似乎沒有誰在乎礦工的死活。
參加完萬傳喜師傅的追悼會,我回家了一趟,家人聽說礦上又塌死了人,說什么也不讓我走了。我說:“我還是要去的!我不能對自己開‘半途而廢’這個先例!”內(nèi)心里我還想:工友們太可憐了,我認(rèn)的字多,我得做點什么,爭取改變這種狀況。夜里,我給公社黨委領(lǐng)導(dǎo)寫了一封信,提出了我對改善工人勞保和安全管理的6條建議。我特別在信中加上了幾條針對性很強“毛主席語錄”。過了十幾天,公社來了位副書記,對我說:“你提的建議黨委很重視!但是受經(jīng)濟條件限制,要徹底解決還不行。我們也不愿看到悲劇發(fā)生,但是也不能顧及太多,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說了,要奮斗就會有犧牲啦!革命哪能不付出代價的?”他在礦上召開了個安全教育大會,就算完事了。而我卻有意外收獲:他走時對廠長說:“這個小吳,是個高中生,算是個人才,你們得看嬌貴點,把他從礦洞里調(diào)出來吧!”
從那以后,我就被調(diào)到了烘爐上,還讓我獨管一部烘爐,專門安排廠里的首席爐師張生典老師傅手把手教我,我一躍成為了廠里的“一等公民”。誰知這爐師也不好當(dāng),煉磺的技術(shù)倒是不難掌握,但那勞動強度太大。原先在礦井還有“歇炮”的時間,出洞之后,卻成天處于高強度的勞動之中,還要忍受那刺鼻嗆肺的硫磺煙子。最難忍受的是“降渣”這個環(huán)節(jié):那烘爐子有一兩丈高,四五丈直徑,外方內(nèi)圓,成壇子形,底部有兩到三個出渣口,爐口用一巨型鐵鍋蓋著。降渣時掀開鐵鍋,人站在爐沿,冒著上千度高溫和嗆人的硫磺煙用一根四五米長的鋼釬往下捅,將已經(jīng)出過硫磺燒熘成一體的廢渣捅下去。初次接觸,莫說用力捅,連鋼釬都拿不動,嗆一口硫磺煙都要憋過氣去。而且捅不了幾下,那鋼釬下端就燒紅了,手里也燙得受不了了,得趕緊拖上來,換另一根。干這活兒也很危險,體力差的還可能被猝降或反彈的鋼釬將人帶進烘爐,那就會瞬間“火化”。聽說毛湖塘磺廠就有一個18歲的爐徒掉進爐子里燒死了,骨渣都沒弄起來。其它環(huán)節(jié)雖然相對安全些,但都是要消耗很大體力的。為了尋找命運之門,我是一個不肯服輸?shù)娜?,不到兩個月,這些環(huán)節(jié)我都挺過來了。
不知是在黑暗的礦洞里油灰煤泥的療治,還是在這烘爐上硫磺煙塵有什么消毒治療功效,我到烘爐上不久,滿臉的青春痘居然慢慢地減少了,消失了。我的臉慢慢變得平滑起來,但我的心情卻怎么也好不起來。因為社會的“青春痘”并未好轉(zhuǎn):一會兒要抓革命,一會兒又促生產(chǎn),一會兒割資本主義尾巴,還要斗私批修,靈魂深處暴發(fā)革命……一張張本應(yīng)該青春靚麗的人臉,已經(jīng)被政治“青春痘”摧殘得面目全非丑陋不堪了!
其實,在烘爐上最難忍受的是勞作太緊張,沒有時間想柳翠翠!從下班到晚上,我只有幾個小時想她!也不是我兒女情長,是廠里根本沒有娛樂活動,沒有文化氛圍,只剩下湊在一起說女人、躺在床上想女人的分。礦上是沒有女人的,漢子們大多是文盲,湊在一起可以非常放肆地講流話,赤裸裸地談女人,講黃段子,我不會講這些,但我忍不住想聽,聽著聽著,內(nèi)心卻糾結(jié)起來,覺得這樣下去會墮落的。我想改變這種狀況,跟廠長建議組織一些文藝活動。廠長說:算了吧!干一天活都累得要死,講講笑話能解乏呢!
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年,到放年假的時候,工友們都依依難舍。師傅張生典拉著我的手說:“小吳啊,明年還來吧,你聰明,會超過我,成為礦上首席爐師的!”
我心里一熱,說:“來!一定來!我們師徒倆有緣分!”我在心里想,明年我若再來,一定要上書區(qū)、社領(lǐng)導(dǎo),解決這里的勞保安全、文化生活等幾個重點問題。但是,第二年,我卻沒能再到硫磺廠。公社黨委通知我:北嶺公社組織一個民兵連到長陽縣參加管道公路建設(shè),黨委決定由我擔(dān)任該連的政工干事。正月初六,我就到了工地。沒過兩個月,就得到一個噩耗:北嶺硫磺廠再次出了嚴(yán)重的安全事故:張生典師傅在滑線端接礦時,剎車?yán)K突然斷了,他被飛速滑下的礦簍撞死了!相隔太遠,我沒能趕過去看望張師傅一眼,我掉了一夜眼淚。
在管道公路工地只半年時間,我被評為全師的優(yōu)秀政工人員,下一年,再轉(zhuǎn)戰(zhàn)“鴉官鐵路”會戰(zhàn),我被任命為仁和坪民兵團的副團長,那一年,我才21歲,眼里開始閃射出生動活潑的光茫來。
在鴉官鐵路上,我見到了不少昔日校文藝宣傳隊的同學(xué),但是沒有見到我朝思暮想的柳翠翠,她仿佛人間蒸發(fā)了一樣。而我對她的“相思”仍然很強烈,那種“相思”成了我睡前的習(xí)慣性心理活動,仿佛不想她就無法入睡似的。我在副團長的崗位上干不到一年,我又接到區(qū)文教組通知:推薦我作為工農(nóng)兵學(xué)員去上大學(xué)!我驚喜莫名,我希望能在高校遇到柳翠翠同學(xué)。
春天來了,我的秋夢醒了,這個世界也終于平靜下來。一晃半個世紀(jì)過去,我依然沒能再見到柳翠翠,我想借助這篇拙文,對她道一聲感謝!盡管我從來沒向她作過仍何表白,她更沒給我送過一片“秋天的菠菜”,但是她的倩影,特別是她身上那一股子生動的活潑向上的勁兒,陪伴我走過了一段值得反思的歷程,鼓勵我度過了那段刻骨銘心的“青春痘”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