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曉露(湖南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株洲 412007)
有著“百年一遇的作案高手”美譽的日本推理小說家東野圭吾,被認為是本格派的代表人物。但實際上,東野圭吾在以本格派奇妙推理手法著稱的同時,又繼承了社會派反思現(xiàn)實,關(guān)切人性的特點。正是這種集二者之長讓東野圭吾不僅在日本吸引了大量讀者,也使其在中國受到了追捧。大量根據(jù)東野圭吾小說改編的電影也在中日等國倍受重視,如《解憂雜貨鋪》《嫌疑人X的獻身》等甚至出現(xiàn)了被本土化了的中國版。由福澤克雄執(zhí)導,根據(jù)東野圭吾“新參者”系列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的《祈禱落幕時》(2018)又一次給予了喜愛懸疑推理電影的觀眾驚喜,在這樣一個以死亡、罪惡為核心的故事中,東野圭吾也再次發(fā)揮了他在關(guān)注人的生存狀態(tài)上的特長,為觀眾展現(xiàn)了他多元的倫理觀。
東野圭吾總是在作品中探討親子關(guān)系問題,包括父子關(guān)系與母子關(guān)系,不健康的,畸形的親子關(guān)系往往就是罪案的起源。如在深川榮洋執(zhí)導的電影《白夜行》中,年僅11歲的桐原亮司在目睹父親強暴好友雪穗的時候用剪刀殺死了自己的父親,而亮司之所以會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正是由于母親和其他人在家偷情。父母不僅沒能對子女起到良好的教育和示范,反而是他們走上極端之路的刺激者,是他們心中“恨”的種子的播種人;又如在《湖邊殺人事件》中,章太愛著自己的繼父俊介,于是殺死了父親的情人,表面上是為了給母親美菜子出氣,實則是為了滿足自己變態(tài)的戀父情結(jié),這種親子關(guān)系也同樣是不健康的。
在《祈禱落幕時》中,男女主人公,警察加賀恭一郎和舞臺劇導演淺居博美因為殺人案而發(fā)生了交集,三個家庭也逐漸浮現(xiàn)在觀眾的面前。首先是恭一郎的原生家庭,母親田島百合子在多年前離家出走,直到去世恭一郎才得知母親的音信。母親的不辭而別成為恭一郎心中永遠的傷痛,為了得知母親走后的生活情況,他一直試圖找到母親后來的情人棉部俊一先生。而隨著劇情的展開,觀眾得以知道,百合子因為曾經(jīng)當過陪酒女而始終被婆家親戚為難,加之丈夫加賀隆正總是在外工作從不照顧妻兒,百合子罹患了抑郁癥,一度有過殺了兒子再自殺的念頭,為了避免悲劇發(fā)生,百合子選擇了消失在兒子的世界中。對此,恭一郎無法原諒自己的父親。
其次是淺居一家,由于母親淺居厚子將家里的錢用以包養(yǎng)情人,在揮霍了財產(chǎn)后又拿丈夫淺居忠雄的印章到處借錢,最終拋棄丈夫女兒一走了之。在討債者的圍逼之下,淺居忠雄不得不帶著14歲的女兒連夜背井離鄉(xiāng)。而這也導致了淺居博美在正當防衛(wèi)下殺人的事件,淺居忠雄為了保護女兒而選擇了偽裝自殺,以死者的身份生活,并在后來殺死了識破他真實身份的人。而在26年隱姓埋名的生活中,淺居忠雄與百合子相愛,并在百合子死后,將飽含了百合子對兒子愛意的信委托女兒交到恭一郎的手中。
電影有著明顯的“審父”和“審母”意識。背叛婚姻的淺居厚子無疑是悲劇的根源,在電影中,厚子最終孤獨地生活在養(yǎng)老院中,因為自私暴躁而不被任何人喜歡,并在接受了女兒的審判,口角流涎癱坐床腳,她是人性惡的代表。而另外一位母親百合子雖然拒絕了再承擔母職,但是她對兒子一直是關(guān)注和思念的,她的離開正是為了保護兒子,而在得知兒子獲得日本劍道冠軍后,她珍藏著有兒子封面的雜志多年。百合子代表了一種另類的母性。而兩位父親角色則更為復雜。加賀隆正是典型的日式父親,一方面他代表了威權(quán)和規(guī)范,要求兒子的服從;另一方面他又拒絕給予家庭關(guān)愛和維護,在他死后,恭一郎才得知父親臨死時說過,他渴盼死亡,因為這樣可以擺脫肉身的束縛,在天上注視著兒子。也正是這句喚醒恭一郎親情的話給予了他破案的靈感。而淺居忠雄則在即將自殺時因為女兒的失手殺人決定以另一種方式活下去,在以他人身份生活的26年中,他用和女兒約好的方式寫信和見面,繼續(xù)關(guān)愛著女兒,最后甚至為了永久地保存秘密而決定自焚。他不是一位“理想之父”,是一個被批判者,但是相較于加賀隆正在子女生活中的“缺席”,淺居忠雄反倒是始終“在場”的那一位。
在《祈禱落幕時》中,日本從古中國習得的儒家親子倫理,“孝悌”觀念被顛覆,父母不再是傳統(tǒng)倫理文化譜系之中被禮敬的對象,子女或主動或被動地成為單親孩子或孤兒,從傳統(tǒng)的親子秩序中脫離出來,但父母丑陋、齷齪的一面,依然影響著子女。如博美墮胎并一語雙關(guān)地自稱“我是一個殺人犯”,表面原因是為了得到舞臺劇的重要角色,實則是也是對自己繼承了生母毫無母性的基因的懷疑,博美敢于親手掐死自己的父親,也很難說沒有父親不擇手段的遺傳,口口聲聲自己有“戀母情結(jié)”的恭一郎,一生也有著情感上的遺憾和缺失。在電影中,父一輩的尊嚴與榮光,子一輩的健康成長與主體歸屬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東野圭吾生于1958年,而這數(shù)十年來正是日本社會經(jīng)歷了前所未有翻天覆地變化的時期。如西方思想因為日本戰(zhàn)敗而在日本的迅速傳播,日本在戰(zhàn)后的崛起以及20世紀90年代后經(jīng)濟神話的破滅,大地震和奧姆真理教等雪上加霜的事件等,大起大落的遭際,西方文明與本土文明的沖突,都讓東野圭吾這一代人感到不適應(yīng),甚至有著危機與虛無感。也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日本的社會秩序出現(xiàn)了不穩(wěn)定因素,道德并不能總是有效地約束人們的行為,讓人們的神經(jīng)更為緊繃的犯罪事件也由此頻繁出現(xiàn)。而在創(chuàng)作時總是緊扣日本社會大背景的東野圭吾,在探討諸多犯罪事件時,往往并不會直接給出正邪判定,在東野圭吾看來,矛盾的化解,遠沒有詭計的破解那么簡單。
在東野圭吾作品中,施害者和受害者的身份往往存在于同一個人的身上,如在西谷弘執(zhí)導的《嫌疑人X的獻身》中,花岡靖子不斷受到前夫的騷擾,甚至女兒也被前夫盯上,靖子這才默許了石神對前夫尸體的處理;《解憂雜貨鋪》中,三位少年自認為會成為大公司社長拆遷孤兒院丸光園的受害者,故而去社長“迷途的小狗”家里行竊,還綁了“迷途的小狗”,變成了不折不扣的施害者。在這些受害和施害事件中,一個在泡沫經(jīng)濟下荊棘叢生的日本社會浮現(xiàn)在觀眾的面前。在《祈禱落幕時》,淺居父女倆首先是高利貸的受害者,由于厚子欠債失蹤,先是忠雄被債主毆打,后是博美幾乎被強奸,父女倆這才不得不倉皇逃離。其次,二人又是犯罪率居高不下社會的受害者。在飯店中,核電站員工橫山一俊以“打工掙零花錢”為由試圖逼迫博美賣淫,結(jié)果動脈被博美用筷子扎破而死。正是債主和下流的橫山的步步逼迫,才讓淺居父女失去了正常的,合法的生活。
然而此后,忠雄就成為一個幽靈殺手式的人物。在一度和博美交往的有婦之夫苗村成三老師發(fā)現(xiàn)了博美在賓館與父親會面后,在博美幼年好友押谷道子原本出于好意來告訴博美她母親的下落,卻不慎認出在劇院看演出的一位老者就是傳說中早已自殺的淺居忠雄后,淺居忠雄都先后對本不該死的兩人下了殺手,而博美顯然也是父親的幫兇,最終博美回憶起父親曾說過自焚是多么可怕的話,親手送父親“上路”,兩人又成為加害者。而如果上溯到債主和橫山一俊,又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同樣是泡沫經(jīng)濟下的受害者。大量的人在泡沫經(jīng)濟中負債,國家也元氣大傷,這才有了高利貸的猖獗,而在全國流浪式工作,只有一張工作證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橫山一俊也是一個猶如螻蟻般的無人關(guān)心者,忠雄之所以能頂替他的身份,是與類似橫山這樣的工人是核電站的“獻祭者”分不開的,他們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之流的代表。
正如米蘭·昆德拉在評價現(xiàn)代小說時所指出的:“在最高審判官缺席的情況下,世界突然顯得具有某種可怕的曖昧性;唯一的、神圣的真理被分解為由人類分享的成百上千個相對真理。就這樣,現(xiàn)代世界誕生了,作為它的映像和表現(xiàn)模式的小說,也隨之誕生?!鄙鐣拿茉绞羌ち?,人們的生存問題,人對真理追尋的過程也就越是復雜。在觀影過程中,觀眾獲得了一次作為“最高審判官”介入到罪案多方關(guān)系中來的機會,在作者和導演全面展現(xiàn)人物命運之后,觀眾可以對事件的是是非非做出自己的判斷,而無論是《祈禱落幕時》,抑或是其他的根據(jù)東野圭吾原著拍攝的電影,非偵探角色的主人公“其情可憫”“罪無可赦”等通常就是絕大多數(shù)觀眾的倫理判斷。
作為懸疑電影,死亡往往是不可回避的元素,而東野圭吾有關(guān)的生命倫理的思考也在其中得以展現(xiàn)。“生命倫理不是簡單的‘生命’加‘倫理’,而是指生命存在自身具有其倫理指向性的內(nèi)在動力。生命倫理所內(nèi)涵的‘生命應(yīng)當’不僅體現(xiàn)出一種積極向上的生命精神態(tài)度,而且本身就是生命正能量內(nèi)在的精神動力?!痹谕ǔG闆r下,人對于死亡是有著本能的恐懼的,但在某種情況下,人會主動地尋求死亡,例如《嫌疑人X的獻身》中的石神就意圖用自己的死來換取靖子母女的平安生活,這被視為是一種從“怯懦性自殺”到“勇敢性自殺”的轉(zhuǎn)向。
而在《祈禱落幕時》中,淺居忠雄也有著類似的轉(zhuǎn)向。在26年前站到懸崖邊上時,忠雄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自殺的念頭,只是因為對女兒的責任感和保護欲讓他選擇了終結(jié)名義上的“淺居忠雄”的生命,以“橫山一俊”“棉部俊一”和“越川睦夫”等身份活下去。在電影的最后,由于長年背負心理重擔,不在正常軌道上的生活,以及在核電站從事輻射量超標的工作摧殘了忠雄的健康,加之押谷道子之死遲早會為警方發(fā)現(xiàn),原本說過“一個人要將自己活活燒死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的忠雄決定給自己點上汽油自殺,以徹底消滅DNA殘留物,避免連累到愛女。早在忠雄的物質(zhì)生命消失之前,他在精神意義上的生命就已經(jīng)枯萎,無法抵御衰頹和死亡的力量了。與之類似的還有神志不清,雖生猶死的淺居厚子。
反之,在電影最后,終于放下了一切心理包袱,感受了父母對自己的愛,同時作為警察維護了正義的恭一郎則找回了積極向上的生命態(tài)度。作為“新參者”系列的終結(jié)篇,恭一郎在《祈禱落幕時》完成了與這多年思念母親,堅守一地的歲月的告別,他愉快地與鄰居朋友問好,去一次次排隊看戲或買熱門食物,和小柴犬打招呼等,成為一個得到精神重生,脫離了生存困境的閃光角色?!镀矶\落幕時》也因這一結(jié)尾而在給予觀眾警醒、壓抑的同時,也給予了觀眾溫暖。
與其說東野圭吾是“作案高手”,毋寧說他是一位解剖人性和揭露社會弊病的高手。觀眾從他的《白夜行》《嫌疑人X的獻身》等故事中,收獲到的絕不只是一個峰回路轉(zhuǎn)的罪案故事,人們沉醉于東野圭吾的小說,也絕不只是因為迷戀偵探與兇手的貓鼠游戲,東野圭吾小說及據(jù)其改編而成的電影,總是體現(xiàn)著東野圭吾對現(xiàn)實問題的感性而深入的思考。《祈禱落幕時》也不例外,電影中在親子倫理、社會倫理和生命倫理等方面,都在啟迪著觀眾進行思索。其電影實現(xiàn)藝術(shù)價值的過程,其實也是觀眾一次倫理學習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