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弢
家中有口老式的躺柜,在我上學識得幾個字以后,能念出柜蓋板背面毛筆寫的三個字:許德蘭。在我印象里,這是奶奶大名被書寫出來的極少幾次之一。當然她自己并不認識,想必是當年訂做這口柜時,由鄉(xiāng)間木匠書寫上去的。木匠的字還算端正。那柜子的木材不好,據說是楊木的,媽媽以后許多年里念叨婆家的貧寒,多少帶有些不滿:跟你爸結婚,就一口破楊木柜子,再什么也沒有。
奶奶的貧寒是有緣由的——她31歲就守了寡,獨自拉扯著三個孩子,再未改嫁。三個孩子前后都是女孩,我大姑和小姑,中間夾著我爸爸。中年以后,爸爸也偶爾會憶苦:家中兩間如同棚屋的低矮草房,每逢下雨便四處滴漏,墻角爬著些黑色的骨節(jié)蟲,那種蟲子黝黑油亮,多少有些丑陋可怖,碾死后散發(fā)一股難聞的異味。雨下得大時,爸爸會被奶奶差遣到外面去挑水溝,因為房基低,不在房基周圍挑出像護城河似的排水溝,雨水便要倒灌了。十幾歲的爸爸頂著大雨出了門,渾身澆得透濕,臉上的淚水也不住流淌。奶奶差遣他的聲音是相當嚴厲的,并不因為他是唯一的兒子就有半分嬌慣。這個4歲就沒了父親的少年,過早體味了生活不易。
奶奶性情有些剛烈,用媽媽的話說便是“厲害”,她生著一雙三角眼,似乎也給這厲害留下個注腳。爸爸講奶奶打孩子是毫不手軟的,不管兒子女兒,沒能做好她吩咐的事,都要挨笤帚,且打得極狠,屁股上不顯出青紫都不算完。在她漫長的孤兒寡母的歲月里,一種惱煩的情緒實在被添塞得太多太多,打孩子的狠戾,也許是她為數不多的可輸出的渠道吧。在我童年記憶里,奶奶大部分時間還算平和,唯有一次顯露出兇,還是因為護犢子。那時我大約5歲,家就住在一中的院內,課間休息瘋鬧的高中生們,想必覺得我這個圓頭大臉的小家伙挺好玩,把我逗弄哭了。我跑回家里尋求庇護,其實也沒弄清肇事者是哪個班級的學生,怒不可遏的奶奶帶上我,去到離家就近的一間教室,不管老師正上著課,哐的一聲就把門撞開了,站在前臺以家庭婦女的豐富語言開始斥罵假想敵——那些可能無辜到莫名其妙的孩子。作為她唯一的孫子,我的每根毫毛大概都不容侵犯。
奶奶陪伴我的日子并不久,我還沒到上學年紀,她就奔赴遠在昆明的小女兒那里去了。其實她后半輩子,大部分時間都跟小姑一家生活在一起,媽媽說她貪戀城市生活,但有一層我是不好明說的,那便是婆媳不睦。齟齬的產生,多半還是與生活的窘迫有關:奶奶五十幾歲時,查出得了子宮癌,那時的手術費用,需要200來元。對于同掙著每月三十幾塊的父母來說,能維持日常生活已屬不易,根本沒有什么積蓄。爸爸是不愛張羅事也不擅張羅事的人,這筆費用都是媽求人托臉借來的。手術做完,奶奶痊愈,按說她理應對兒媳婦的付出報以感激,但奶奶顯然還是有些舊時婆婆的習氣的,覺得這是兒媳的理當,并不需過多表露。讓媽比較生氣的事是——奶奶不顧及家里還拉著饑荒的事實,偷偷關照著她的大女兒。大姑來我家串門時,臨走奶奶給她盛了一小袋白面帶上,被中午下班的媽媽撞見了。那時的白面有多金貴,城鎮(zhèn)人口每月才供應二斤。更重要的是媽覺得她不該這么擅作主張。
媽覺得,奶奶相當不明事理,而且比較霸道,同她對話幾乎找不到什么契合點。所以她們之間從開始就沒熱絡過,日常生活中都是相互抵觸著,不過倒沒發(fā)生大的沖突和爭吵,緣于兩個人都比較愛面子,怕丟丑,被人笑話。所以當奶奶找到可以避去的路徑,媽媽還是松了口氣的,雖然她多次怨怪婆婆對孫子孫女的不管不顧。
大姑矮小,15歲就被嫁出去了,一輩子多病。那么早將大女嫁出,也是出于分擔家庭重負的考慮。姑父是個退伍軍人,一只眼有疾,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本來給安排了工作,后來因精簡回了位于海邊的老家。姑父為人耿直,27歲時娶了小12歲的妻子,對大姑及丈母娘一家都算盡責。饑饉年月里,他不時從黃骨嘴挑擔去到財主房,走上四五十里路程去給丈母娘送上些粗糧或雜魚。
小姑的命運相對要好很多,且有著幸運的成分,她嫁給了一位海軍軍官,隨夫在昆明、南京、洛陽等地生活著。小姑模樣生得俊俏,性情偏于潑辣,算是最早那撥自闖出路的鄉(xiāng)村青年。1950年代,她就到營口的一家紡織廠去做女工,一次逢節(jié)日準備回家,在車站錢包被小偷扒了,深感無望的小姑坐在車站臺階上抹眼淚,梨花帶雨,被回盤錦老家探親的青年軍官看見,詢問了緣由,伸出了援手。這位名叫黃凱的軍官,后來便成了我的姑父。
小姑漂亮,姑父也相當俊朗,他們訂婚時拍下的照片,是我見過的最標致的情侶照。他們一共生了四個孩子,兩男兩女,基因得到了良好的延續(xù),不過生活并不如他們的樣貌那樣悅目順遂。小姑的大女兒小靜,幼時受驚嚇變成了徹底的傻孩子,生活難以自理,成人時連自己的月經都不會看顧,后來嫁給城郊一個討不上老婆的農民。奶奶初去小姑家,亦是應小姑急切之邀,幫助照顧次第出生的孩子。小靜屬于那種躁狂性精神疾病,稍不如意便會抓撓她姥姥,姥姥頭發(fā)被一綹綹撕扯下來的時候亦不在少數。當我們兄妹缺失一個本該有的老人的照顧,不得不雇一個保姆時;當媽媽想及昔時的委屈,責怪老太太貪圖享受城市生活時,遠在千里之外的許德蘭其實過得并不逍遙。
小姑的家事是紛亂的,確實需要一個好幫手。大約在70年代早期,英俊的黃凱便離世了,起因是一次海上演習中艦艇魚雷艙發(fā)生故障,有毒氣體將全體官兵都嚴重感染了,而他是那艘魚雷艇的艇長。三兩年之內,數十戰(zhàn)士們相繼病故,黃凱因是長官,享有高昂進口藥物的治療待遇,遷延了幾年后生命也走到盡頭。一個國家二級運動員,一米七五的身高,離世前只剩下七十來斤。所以小姑一家后來定居洛陽時,奶奶一度也想回來,但小姑堅決不允,許多年里,她太需要母親在身邊陪伴著,幫助操持這個家,丈夫去世,那種依賴的慣性尤甚。
從上世紀6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后期,30余年的時光里,許德蘭確實在過著市民生活。她掌管著小姑的家務,買菜,做飯,清洗拾掇著大人孩子的衣物,不住地以威嚴的腔調訓斥著不省心的外孫們,甚至也包括她女兒。待孩子們漸漸長大些后,她才有了些閑適,空余時間最喜歡跟附近的老太太扎堆嚼舌頭。奶奶是個煙民,喜歡用一個瑪瑙質的煙嘴把煙插起來吸,那時的香煙大都沒有過濾嘴兒。她還有個精致的合金煙盒,銀色的,帶有細密的花紋,打開時,里面有個彈舌能自動把煙盒撐到攤開的狀態(tài)。這些小玩意都是黃凱未去世前孝敬她的。小時看奶奶從煙盒里取煙,然后在煙盒蓋上輕輕地懟實,再插上煙嘴點燃,這一過程真令人眼羨,覺得那一定是樁美妙無比的事情。多年且多地的在外生活,把她的鄉(xiāng)音消磨得所剩無幾,她講一種辨不清東南西北的口音,但大抵還是北方話,也不難聽懂。三十余年里她也回來過幾次,有三兩次是因為牽掛、想家,另三兩次則是因為跟小姑慪氣。兩個個性都很強的女人,雖為母女,但爭執(zhí)起來也是針尖麥芒。某年的某個季節(jié),許德蘭會事先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兒子家門口,帶著她灰綠色的旅行提包。每次因氣惱而回,她都發(fā)誓再也不回小姑家了,給他們做老媽子累死了,還得受氣。但隨后不久小姑帶著我的某個表弟妹追了來,她做樣子執(zhí)拗一下,就又跟著回去了。仔細想想,我媽說的也沒錯,許多年里,她已習慣了樓房和坐便馬桶,習慣了城市喧嚷的菜市和早點鋪,習慣居于鬧市中的那份滿目街景與人景。
奶奶是愛熱鬧的,喜歡各式各樣的民間街頭表演。后來偶爾從老家一個長輩嘴里聽到:許德蘭為姑娘時就有些“張羅瘋”,愛扭秧歌。我還記得一件事,90年代后期她從洛陽回來,某個正月十五,她追隨舞龍燈耍旱船扭秧歌的隊伍,在街里轉悠了整整一個頭午,吃午飯時還不見回來。午后她才回了家門,說有點迷路,差點走丟了。說這話時她臉上多少帶些赧然。奶奶不是小腳,小時候裹過,遭遇了她激烈的反抗,后來就變成了解放腳。但那也夠她受的,一個快八十的老太,勤勉地跟隨著街上的表演隊伍,一直把人家看散了場還意猶未盡,想來她愛熱鬧的癮頭非常之大。
小時見過奶奶用紙鉸出小人小動物等圖案,不知這算不算心靈手巧,那個年代的女人或許都會弄些女紅剪紙之類。還見過她用吃剩下的蟹子腿兒和眼睛部位,拼出個古代美人,想來這也不是她的發(fā)明,屬于民間游戲的一種傳遞。都說兒子隨母,但這說法在爸爸身上卻斷難成立。爸爸性情極平和,甚至可以說有些綿軟,跟奶奶幾成倒影。奶奶是棵枝杈橫斜的老槐樹,硬倔凜然,而她兒子呈現在水中的倒影,已被波光抻揉得如柳般搖曳。倒是我,在少年叛逆期里展現的某些暴怒,以及青年時期與人沖突斗狠的行為,屢被媽媽責罵成——臭脾氣就像你奶了。
爸爸小時就是聽話的孩子,學業(yè)優(yōu)良,從不調皮,在小小年紀就挑水拾糞打柴火或下雨天被遣出去挑水溝,眼里帶著憂傷或淚水卻從不吭聲。初中畢業(yè)趕緊念了那種速成的中師,好為自己找出路。其實他有過數次比當教師要好得多的前程的,但因為聽話都白白葬送掉了。一次是部隊在學校里招飛行員,歷經一輪輪嚴格體檢,最終有兩人過關,其中就有他一個,但奶奶說,我就你這一個兒,你想往哪跑?再說開飛機要是打仗怎么辦?不行!不能去!兒子只能乖乖從了。另一次,爸爸看到魯迅美術學院的招生簡章,一直喜愛畫畫且畫得不錯的他,怦然心動,想去報考。那時要到沈陽的學校去考,來回路費食宿加報名費等等,大約需要30塊錢。奶奶確實沒有這錢,能不能借到是另一回事,但她更堅定的理由仍是——你是我唯一的兒,不能離開我。以后我和妹妹們聽到這樣的故事,都覺得奶奶太不可理喻,爸爸太不可思議。我們議論假如爸爸當了飛行員或念了魯美,現今會怎樣怎樣……不過反過來一推,不對呀,倘若爸爸成就了那兩樁事中的一樣,他找的老婆還會是媽媽嗎?那我們還會是我們嗎?出于對老媽的憫恤及對自己是否得以臨世的考慮,不去就不去吧。還得加一句:奶奶英明。
奶奶是喜歡管事的,尤其在面對一些棘手家事時,她有一種冷靜和決絕。把小靜嫁給鄉(xiāng)村一個年紀較大的光棍,便是她與一幫老太太閑聊家常時,攛掇成的。這注定是一次卸包袱,就如她當初把15歲的大姑嫁出去一樣。送親時,只她自己陪伴小靜去的,且在外孫女婿家住了好幾天,她擔心傻外孫女在洞房時哭鬧。這么多年里,她挨了許多小靜的抓撓,但也只有她能安撫住這個模樣姣好的可憐的傻孩子。
小靜嫁人時大約二十一二歲,她跟我同齡。這件事對于二十一二歲的我來說,刺激很大,簡言之,就是一個崇尚人性與自由的文藝青年,從中看到些野蠻和丑陋。我還記得五六歲時,小姑帶著小靜和小娟回來探親,她那副乖巧甜美的模樣。當然,稍小的小娟也很漂亮。那時小靜已經患病,三個人一起玩時,小娟對我說,你要是動我一下,她就會打你,你信不信?我當然愿意以身試法了,便伸手捅了小娟一下,憤怒的小靜立馬飛奔過來,一副要置我于死地的表情,嚇得我撒丫子飛奔。對于這樁婚姻,我爸媽也認為不妥,嘆息說,可惜了那孩子了。但奶奶有她的道理:那你們說怎么辦?就這么養(yǎng)她一輩子?以后,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奶奶是善于從一種窘境中找尋出辦法的,她本能地略過那些中聽不中用的情感,直接把主題落在如何活人和排憂解難上面。好在小靜嫁的這個農民確實老實忠厚,一直待小靜不錯,一個漂亮的城里姑娘,盡管是傻子,亦足以滿足他與傳宗接代相關的諸般功用。小靜的戶口始終沒遷出,她的兩個兒子都得以有了城市戶口。奶奶間隔著會去看看外孫女,回來總是報喜不報憂。婆家待她不錯呢,什么都不用她干。事實是她什么也不會干。小靜在那個貧瘠的鄉(xiāng)村里享有些特別的禮遇,青苞米快熟了的時候,她可以隨便在哪家的地頭掰上幾穗,沒人跟她計較。
很多年里,我們與奶奶的連綴,似乎只是些偶爾寄出的包裹和信件。奶奶與小姑打小都吃慣了咸魚蝦干,對于海腥味的記憶難以磨滅。遠方有信來,說奶奶饞蝦了,饞干干魚了,媽雖嘴上怨怪其實是小姑在饞,仍會及時打了包裹寄走。家里那口爸媽結婚時陪送的大躺柜,早就給送進廈屋里,里面放些地瓜土豆之類的冬季貯存,偶爾照媽媽的吩咐,去取些地瓜或土豆回家煮時,照例在打開柜門那一瞬,看見許德蘭三個字,奶奶生著三角眼的那張臉會在眼前浮現一陣。
有種說法是孫子天生認爺爺家門,還有句話叫“外孫是姥姥家的狗”,說的都是一個意思。奶奶與我們聯結寡淡,卻不妨礙我時時想念她一下的那種頻率,甚至對我連一張相片都沒看到過的爺爺,有時也會涌起無邊的玄想,參照著某個叫人親切的老頭,會覺得與他離得更近。在奶奶嘴里很少能聽到陳年往事,她似乎是張網眼很大的篩子,特別善于把往昔的困苦不快篩掉。我向她問起過爺爺,她答,提那個死鬼干啥。漸漸大了以后,我也曾嘗試著替她梳理一下心路,外表剛強的許德蘭,或許是那種人:遭遇困境時,會迅速找出突圍之徑,并盡力抖摟掉內心的不快,很少往身后看。她也愿意站到能力所及的最高處,盡量使自己過得舒坦點。所以等我爸一有了工作,她便扔掉鄉(xiāng)間的兩間破屋,跟著進城“享?!绷?。當她察覺跟兒媳很難投緣,就又投奔女兒去躲這份煩心了。
我上初中的時候,奶奶一度回來住了有大半年的時間,不知道是因為與小姑慪氣還是思念我們。但我至少記得,那段時間,她大概還是不暢快的,連我這個唯一的孫子都沒能讓她滿意。那陣家里給她訂著牛奶,訂戶需要每天清晨聽到送奶人的吆喝聲,帶了瓶子飛奔去打。送奶人只在上街停留,距家大約有300米,還有段陡峭的坡路。理所當然,這事一般是我去做的,但某個早晨,我看了下表,確實覺得上學時間太過緊迫,而我早飯還沒扒拉下去,便不想去打牛奶了。奶奶臉色立時就不好看了,自己拿了瓶子出門去,連爸爸攔阻著想替她去也不肯。那犟勁兒上來了,誰都攔不住。我挨了訓,確實有些羞愧,但也有些冤屈在心里掙扎。我想,我天天都去,就這一天實在來不及,就成了罪過?因此,當奶奶又返回洛陽時,我在她嘴里注定是個不孝順的孫子,就如小姑家的弟弟妹妹們也沒一個讓她滿意過一樣。
數十年里,奶奶從南往北或從北到南往返奔波著,她的旅途總讓我有些羨慕。她會說起北京怎樣怎樣,石家莊怎樣怎樣,鄭州怎樣怎樣,那些旅途見聞,足夠我通過添加些想象而變?yōu)榻k麗的圖景。她喜歡外面的世界,其熱情大概不亞于年輕人,說到底,誰又能不喜歡呢?或用昆德拉的那個名句來概括:生活在別處。生活總在別處。
大約是1999年,奶奶終于像片歸根的落葉,徹底回到莊河。小姑患癌癥去世了,孩子們也次第離巢,奶奶再在那里待下去似乎沒了意義。再說,她也的確是老了。爸爸去領了她回來,許多年不見,她在我看來顯得那么矮小,往日堅毅的眼神有了渙散,走路顫顫巍巍,這棵樹已遍布老態(tài)。冬季里,她會抱怨屋子冷,身上冷,盡管她穿著最厚的棉襖,夜里睡覺時,每每會被滾燙的火炕把后背烙出燎泡。那時我已在大連開發(fā)區(qū)安家,夏季回來,與她同住南屋,她說,給我搓搓后背吧,身上刺撓。我給她搓出厚厚的一層灰垢,滿是皺褶和老年斑的脊背,讓我有些扎眼,心里涌起隱隱的疼。
那時她煙已經戒掉不抽了,改成時不時喝點白酒,說是可以活血暖身子。她很注重養(yǎng)生,每天早晨會在院子里鍛煉,像練通背拳基本功那樣,兩只手臂前后甩動,拍打著前腹和后背。在吃食上,她一如既往地節(jié)儉,不肯糟踐一點東西,北方人通常是不吃雞腸鴨腸的,但家里殺了雞鴨,她決不讓把腸子倒掉,自己一點點清洗了,蒸熟了來吃。我依稀還記得小時候,她曾給我燒過白菜根吃,嘴里還念叨,擱過去,白菜根也能救命呢。吃剩下的魚刺她也不扔,在灶坑里燒脆了,嘎巴嘎巴都嚼了吃,還說是很香。
奶奶很不適應回來后的生活,最起碼,社交生活大不如前。她去找些年歲大的街坊聊天,她聽不懂對方在說些什么,同樣的,對方也不大能聽懂她在說什么,這讓她很感郁悶。許多年里,她在洛陽的某個住宅區(qū)花園里、某個菜市場或是大街上,都能如魚得水,隨便扯上個人就能聊得興致盎然,而回到故鄉(xiāng),她幾乎失語了。因此,她有時會百無聊賴,用我媽的話說,開始“管閑事”了。妹妹的孩子在院子里鏟土玩,她湊過去用拐棍點點戳戳,訓斥這個重外孫把土翻得到處都是,把衣服也弄臟了等等。鼻涕鬼玩得興致正濃,哪有心思理會這個猛不丁就降臨到姥姥家的老老太太。拐棍把剛挖好的戰(zhàn)壕弄亂了,鼻涕鬼氣惱地將它拂到一邊去,拐棍又來,他又撥拉,結果拐棍就落到他身上了,鼻涕鬼大哭起來。那場景相當滑稽,曾祖母和重孫子打起來了。我媽相當不悅,數落了這個老小孩的婆婆,奶奶的回擊毫不示弱,據說幾乎滿血恢復了年輕時的戰(zhàn)斗力。并且,接下來兩天,以絕食來進行抗爭。
回鄉(xiāng)三年后的冬天,一次雪后,我媽告誡奶奶,說外面路很滑,別出去溜達了,容易摔。但執(zhí)拗了一輩子的許德蘭,哪里會因這一句勸就停止了她去拉呱瞧熱鬧的腳步。她剛走出院子就摔了,大腿骨折,接下來便是漫長的臥床期。奶奶最終去世時也沒枯憔到怎樣,神志也算清醒,于她而言,不能站立行走剝奪的不只是肉體自由,而更多是心力吧。81歲,許德蘭在這個世上謝幕。
我趕回來為她送終。媽家在外間地設立了靈棚,正是三九天氣,屋門敞開,形同室外,我內穿棉服外裹大衣守靈,依然凍得渾身麻木。夜里還好些,因為這時親友們不會來吊唁了,屋門可以關上,我也不必頻繁跪下回禮。奶奶身子梆硬,有時我會捏捏她戴了白線手套的手,心想這就是我的來路呢,從她到我爸再到我。沒多少悲戚,她這一路走來大都由著自己的性子,她總是盡力讓自己舒坦些。而我們于她來說,就像是些看客。
但在火葬場時我卻一下子崩潰了??粗绦〉纳眢w,隨著爐口滑軌車的前行,被一下吞進爐內,我驀地就爆出嚎哭,難以自持。那時我涌出一萬個不舍,覺得身體里的某些東西,瞬時都被她帶走了。翻卷的烈焰中,她的魂靈會不會痛楚?能不能得到飛升?這個31歲就守了寡的女人,拉扯著三個孩子,想盡一切辦法別讓他們餓著,直到日子好了,連白菜根和魚骨都不肯浪費;這個有脾氣的女人,半個大字不識,沒有多少見識,于艱難持家中樹立了自己的一套觀念,在與兒女發(fā)生沖突時,她粗率地抵擋一下又迅速妥協了。她從來不知道記恨,她向來是個網眼很大的篩子。
從她離世至今,近20年過去了,偶爾會因某個觸動想起她,思緒浮光掠影,從沒想過付諸一篇文字。奶奶,但我總覺得我欠你的,你是我的來路。
去年,大姑病歿,臨終前幾日去看望她時,她已有些譫妄。她躺在炕上,嘴里胡亂說著話,然后,為我們描述了一個場景:媽來接我了,她在大門口站著呢,穿個藍褂,還挺好看的呢。她站那干嘛,快叫她進來吧……
別人驚懼,我卻淚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