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中飛行

■任文勝

孩子在發(fā)燒，才一歲零兩個月，而麗莎在重慶飛往拉薩的航班上，給乘客邊送免費的飲料邊微笑。是的，微笑。麗莎是一名空姐，職業(yè)需要露出四顆牙齒。但是，背轉(zhuǎn)身去，從狹窄的梯子往飛機頂部的空乘休息區(qū)爬的時候，她有點吃力，感覺腿還是不太敢彎。這腿的毛病是做月子時落下的。一年前，她差一點死掉，躺在病床上，而她新生的孩子，在樓下的兒科病房。她疼昏過去醒來的第一眼就想看到孩子。和現(xiàn)在一樣想孩子，沒人看見她時，她的眼淚就會把妝毀掉，抑制不住地流下來。

是男孩子，那么乖，在重慶，由麗莎的媽媽照看，應(yīng)該不用擔心。但是孩子的爸爸呢？那個人曾經(jīng)對麗莎那樣好，現(xiàn)在，也不只是從現(xiàn)在開始，麗莎的心涼透了：她搞不懂，那個人居然那么聽他媽媽的話，正在和她打官司。

航班上搭乘幾個明星，甚至政要，都不稀奇，無非是屏幕里的人來到現(xiàn)實中，它讓世界變小了。那天，稍微不一樣，搭乘的是一打巨人，一個職業(yè)籃球隊去上海打聯(lián)賽。其中一個人，安全員小李是他的粉絲。小李見到他，從麗莎身邊跑過去，張開雙臂，叫著他的名字說：李然成，我愛你。然后，被抱起來了。

一個奇怪的名字，為什么叫李然成而不是李自成？麗莎笑了，不只是露出四顆牙齒。后來李然成說是在那一刻對麗莎一見鐘情的。

他說：麗莎，蒙娜麗莎，你的笑是多么迷人。她象那次一樣大笑：李自成，你這個強盜。

麗莎不記得，那天李然成和她眼神交流過沒有。她當然美，但眼神不是別人那么高傲，有一種不經(jīng)意的落寞，不允許被看出來，所以顯現(xiàn)的是一種端莊和謙和。他一定認為她是那種心地善良脾氣又好的那類人。他是對的。

那天送走了籃球隊，小李還是很嗨。小李從小就喜歡打籃球，后來吊在單杠上拉個子，長到十八歲，能夠單手扣籃，但還是絕望了，有些目標不論怎么努力都達不到，打籃球沒身高是不行的，因為他父親的身高是一米七，母親的是一米六六，他長到1米七五，但是不夠高，只能是做做籃球夢或者耍帥了。

小李是帥，油嘴滑舌的，討人喜歡。他對麗莎說：李然成從我這里要了你的號碼，他看上你了，你們可以微信聊一聊。說完一臉的壞笑。

誰？李然成，記起來了嗎，大個子中間的一個大個子，想起來的就是大個子與小李擁抱的畫面：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小李抓起來。那人一副長馬臉，不是白馬王子，而是健康的泥金色，臉上灑滿陽光，棱角分明，是不讓人討厭的一個大男孩子。

李然成非常有名的，你都不知道多么有名。小李繞口令一樣笑著說：不是因為我為你們牽線才有名，而是他本來就非常有名的。

有姚明有名嗎？麗莎只知道姚明。

沒有，但他們這次去是打姚明當老板的那個隊，89比83，他們贏了。

麗莎加了李然成的微信，說聲你好后也懶得說話。她還沒有空虛到和一個陌生男人聊天打發(fā)日子的程度。事實上，是她剛走出一段婚姻，并沒有想要開啟下一段新生活的意思。麗莎的前夫是個花樣美男，那又怎樣，有一個空姐做妻子還花心，只能是人渣，她呢？瞎了眼睛，很多時間都在機組里在飛行上，也給了前夫作案的時間和空間。這個事情怎么說呢?不撞見還沒什么，撞見了，明明是只蒼蠅在碗里怎么吃得進去。麗莎表面不動聲色，內(nèi)心已經(jīng)非常決絕，這一段婚姻就只能結(jié)束，只能是一個傷口，她看著傷口流膿，把膿水擠干凈，等著傷口愈合，疤痕消失。

所以，李然成在追求麗莎的時候，麗莎是躲著的。這個巨人比她還要小三歲，可靠嗎。年齡是一個問題。如果不是愛她？她耗不起；如果只是談?wù)?，受傷害的只能是她自己。還有，她們——麗莎的空姐同事們，都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了，云兒就私下對她說：麗莎，你別傻了，既然李然成那么能夠掙錢，每一個人都想嫁給有錢人，為什么一定要拒絕呢？

她配不上他嗎，她一定無數(shù)遍想過這個問題。她是空姐，是“美貌、時尚、品質(zhì)、氣質(zhì)”，是所有這些美好的詞，雖然，比不上從前吃香，現(xiàn)如今空姐只是一種職業(yè)，收入上和普通白領(lǐng)沒有什么不同——她不會總是在云端飛翔的天使，而要落地回到人間。但畢竟能夠從事這個青春的職業(yè)，也是千中挑一選出來的。她工作上也從普通艙服務(wù)到公務(wù)倉，是老員工了。這個職業(yè)，光鮮亮麗，也很辛苦，上飛機后就要開始工作，與乘客接觸的時間也比較短暫，與別人對這個職業(yè)的想象大不相同，實際上，僅僅是工作接觸，她們對乘客不可能有更多的了解?，F(xiàn)在，航空公司也不是不允許乘客要空姐的手機，但是在飛機上找空姐要聯(lián)系方式的男士也比從前少了。而且麗莎不是空姐中最漂亮的那一類，她二十六歲，無論對于職業(yè)還是對于婚姻來講，也都不是特別年輕。還有最吃不準的一點，沒有人會去弄明白她離婚的是非曲直，只是會簡單地分類——當然，她離過婚。那個大個子會在意這個嗎?

大個子側(cè)面了解過她，她知道。

過兩天，他手機她說：我們見個面吧。

為什么？

我喜歡你，他直接說。

她說謝謝，我掛了。就真的掛了。

直到第三次他說我們見個面吧。她說，那好。

你選地方。

就在伊人咖啡屋。

他是真的喜歡她。到現(xiàn)在她也一直會認為那個時候他是真的喜歡她。和她對視，他把眼睛移開，低頭喝端起的咖啡。這個時候，他不是賽場上的威風凜凜的野馬，而是那樣靦腆的一個人，眼睛晴朗，溫柔中透岀一種驕傲，就象陽光點染在機艙外白絮一樣的云朵上，養(yǎng)眼，并且那樣真切，就象一伸出手就抓得住一樣。

比賽辛苦嗎？她關(guān)切地說。

還好，習慣了。

引進的那個美國黑人和你誰更厲害？

誰?

喬治，黑人喬治？

是指從喬丹當老板那個NBA奇才隊引進的，重慶力王隊花180萬美金年薪請的外援。喬丹、喬治也都好記，她從前只知道NBA，NBA前兩個字母是?！恋囊馑?。她邊八卦邊惡補了一些籃球知識，并且故意這么說，我們來真心話大冒險，看你怎么接，好嗎？

他笑了笑說，好啊，我也很厲害的呀。喬治人挺好的，是我朋友，我們叫他喬，喬每場的平均得分是16分，我去年是每場14分，9個籃板，3分球的命中率是百分之36，所有的成績和差距都看得出來，你可以上網(wǎng)看看啊。

看了啊，我是要你自己說，誰更厲害？

我，當然是我。他笑。

我現(xiàn)在說第二個問題，很重要。

那我得豎著耳朵聽。

說真話，你看著我真誠一點，你說你喜歡我什么，她認真地說。望著他。

喜歡一切。

這是甜言蜜語嗎？

是。

你覺得我會答應(yīng)你嗎？

會，只要我鍥而不舍地追。

可是，我是結(jié)過婚的。

知道，我喜歡真實的你，和你結(jié)不結(jié)過婚沒有關(guān)系。

那，我會考慮做你女朋友，會認真考慮的。

他俯下身子，她的臉仰起來，身子還是坐在椅子上沒動，他吻了她。

以后見面，她告訴他，如果她再找，首先考慮的是忠誠，不能接受任何背叛，曖昧、心里和身體上的一點點的背叛，她都不能夠接受。當初，他跟她說他不是那樣的人。

她應(yīng)該慶幸了，只是對他還不夠了解。這重要嗎？當然，總歸是有許多不放心。他的想法和態(tài)度才是最重要的。她相信他，與其這樣說，不如說愛上他。他那么高的個子，2米20，象一座山一樣，依靠著是溫暖，倒下來，會吻得她喘不過氣來。

你父母知道我結(jié)過婚嗎？她多么不愿意提這件事，這件沒必要提及的、過去了的、非常掃興的事，但她必需鄭重其事地說出來。

他說，父母那么愛我，他們沒意見，聽我的。

他是河北人，球隊的主場在重慶，麗莎也在重慶工作，兩人就商量好在這里定居。在重慶，好歹也是直轄市，麗莎也有房子，在帝國大廈的48層，140平米。如果不嫌小的話，也沒必要再買房子，完全也可以把他父母一起接過來住。

那怎么行？他說，好象我買不起房子一樣。

怎么不行。你別自作多情，我只是讓你住，又不是一定要把房子陪嫁給你。

他和她大笑。

我租，租還是租得起的。

去，誰稀罕你的臭汗錢。

那段時間是最開心的。在他們的家——她的房子里，他們和他父母視頻，他媽說她長得太丑了，又矮，工作又不行，收入又不高，哪兒能夠配得上她兒子。末了，他媽說，我兒子最棒了，是這個世界上最棒的。

她聽見了，笑著問李然成，我是空姐耶，有那么丑嗎？

別聽我媽的，那是在變著法夸她兒子哩。他說。

接著對著屏幕他又說：媽，你不要亂講好不好，是我選的女人，那就是最好的。

好，最好的。行了吧。他媽在屏幕里撇嘴，然后大笑。

麗莎想，有人護著真的不錯。

他的車是輛黑色的奔馳A6，她自己也有車，是紅色的捷達，并排停在地下車庫。她的房子在48樓，大陽臺上并排著兩個躺椅，他們穿的情侶裝很特別，短袖的球服，都是11號，是他的球衣號碼，他們就躺在躺椅上聊天，秀恩愛的照片傳出去，他也不反對。對面是長江，云霧都在下面，她喜歡在云端的感覺。

他們洗澡、做愛。

你懷孕了我們就立即結(jié)婚，他說。

那個時候，她是真的想和他有一個家，真的想和他有個寶寶，她想，不早不晚，她這年紀要小孩子恰恰好。

如果一定要講，有一點讓她稍顯不快的是，他在意她，在意得有一點過份。她的電話是他在航班上要的，所以擔心，別人也可以那樣得到她的號碼。他會經(jīng)常查崗，包括她在外面飛行的時候，也發(fā)微信說，我想你，想看看我的麗莎飛到哪里去了。有時候，一個人在家，她就和一只醋瓶子照幾張合影，發(fā)給他，逗他玩。飛行到外地就給他發(fā)一段視頻。她喜歡自拍，有時候，去看他打球，她會背一個專業(yè)的相機去，別人會多看她兩眼的，還有可能，這正是她所期待的，球迷把她認出來。這也是向外界的一種宣告：她是他的女朋友，他是她的了。

這是必然的。沒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她胃里涌出酸水，吐了。她到醫(yī)院檢查后，微信他：老公，我懷孕了。他趕到家里來，抱起她旋轉(zhuǎn)，喊：我們真的很幸福，我們終于可以永遠在一起了。你腰好了嗎?把我放下來，放下來，聽見沒，我見到你又要吐了。她皺著眉說，放下來，真的要吐了。

那兩個月，李然成能夠有時間陪她。比賽中他受傷了，按說，這些小傷小痛是免不了的，不必在意，但這次不是手指變形，腳踝被踩之類的傷，他的腰撞傷了，已經(jīng)有五場比賽沒有上場。作為聯(lián)盟最好的中鋒之一，這意味著落寞，價值得不到體現(xiàn)，心里憋得荒。愛情可以養(yǎng)傷，可以撫慰這一切。這里不是在他的家鄉(xiāng)河北，不是在父母的身邊。他從河北轉(zhuǎn)會到重慶之前，一直是和父母在一起的。和其他的運動員出身不一樣，他從小不是在集訓(xùn)隊長大，而是在父親的指導(dǎo)下邊讀書邊打球，他文化成績也很好，是考個好大學(xué)或者冒險走職業(yè)運動員的路，怎么取舍一直是一個困擾。他太優(yōu)秀了，他聽父母的。他一直是他父母的驕傲，只管讀書和打球，只管拼搏、驕傲和被照顧。所以在重慶和在河北是不同的，在這里，他不能跟父母說他受傷了，他們問這邊的情況只能是說好。只是他瞞不了父母，他們是他的超級球迷，關(guān)注著他的一點一滴，他從前是他們的全部，以后也是。

麗莎了解，然成的父親是個喜歡打籃球的老實人，他的母親更強勢。她只知道這些。然成不是一個什么都談的人，他不談的，她也不三八，不表現(xiàn)出特別的關(guān)注。一切自自然然最好，丑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自然，然成的父母會談到她。會怎樣談到她呢？然成沒有說過，麗莎呢，不能沒有一點好奇心，但是也還沉得住氣。

她懷孕快一個月了，這天，在48樓，山城薄薄的霧靄中燈火高高低低地亮了，纏綿后，李然成太累，象一個巨大的嬰兒一樣在躺椅上睡著了，他有著均勻的輕微的鼾聲，她把手機的音量放小，手機里的輕音樂還是如叮咚泉水一樣流出來。這是她收集的舒緩的用于胎教的音樂。肚子里的胎兒，還只是一粒種子那么大，此刻和胎兒的父親，那個會成為父親的人，都是那么安靜。月亮還沒升上來，她忽然想到李白的詩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為什么是三個人呢？她倒了半杯威士忌，不能多，但也不能沒有。她想，是三個人，她要在心里慶祝這三個人：一個嬰兒一樣酣睡的人，一個種子一樣在肚子中萌動的人，一個獨自舉杯的人。他要慶祝這三人世界。

她把半杯威士忌喝完，想為了孩子，也許以后醫(yī)生不會讓自己喝酒了。就是那個時候，然成的手機微信提示又響了。她拍了拍他，沒醒。還在響。他的微信太多了，長期不刪太容易占內(nèi)存，那么，是否幫他刪掉?她的手伸過去，在空中停了兩秒。她不應(yīng)該動他的手機，但是，既然兩個人這么相愛，就應(yīng)該不分彼此。兩種想法在頭腦中打了一個照面，不，兩種想法只是幾乎同時在意識中亮了一個相，然后各自退下去了。就這一會兒，他的手機已經(jīng)在她的手上了。

慢慢地，麗莎拿手機的手在發(fā)抖，身子也在發(fā)抖。微信上的字明明白白：你就讓他懷著唄，你就慢慢想到底要不要和她在一起，我還是覺得她是一個太有心機的女人，她不適合你，要是你不想和她在一起就讓她去把孩子打掉。

怎么會是這樣？麗莎怎么也不能相信，看起來慈眉善目的婆婆——麗莎喊她張阿姨，到這會兒壓根就沒有承認她這個兒媳。她能夠想象到，張阿姨一直在勸他兒子離開她，如此冷酷——你就讓她懷著唄，一邊讓她懷著他的孩子，孩子慢慢成形，一邊慢慢想，不是去愛她們母子，而是隨時抽身離開。就象她不是他的妻子，而是揮之即去的什么人，她肚子里的也不是他的兒子，在還沒生下之前，這個小生命還什么都不是，不是他李家的骨血，她的肚子可以慢慢大起來，他還可以慢慢想，一點也不去考慮麗莎的處境和感受，慢慢想。這話不能往深處想，她搖著頭，不能想，它就象黑暗中閃著寒光的刀子，意思是然成任何時候都可以離開她，在懷著他的孩子的任何時候，只要一個理由：不喜歡。一個理由就夠了。在他媽媽的想象中，她就是一個物質(zhì)女孩，處心積慮，是麗莎自己都鄙視的那類人。她和他媽媽還沒見面，就被偏見了，而且，不能反駁。如果他媽媽此刻在她面前，她不知道該如何辯解。問題是這么巨大的隱形力量一直在試圖把然成從她身邊拉走，她知道是這樣，卻象被卷入旋渦中，一點東西也抓不住，一點力氣也沒有。

現(xiàn)實中，麗莎都有點佩服自己。如果能夠盡情發(fā)泄的話，她會痛哭，會將手機砸在那個幻想成他媽媽的影子上。事實上，她什么也沒有做，把手機放在然成的手邊，只當沒有看過微信。這個熟睡的人，他不知道這一刻她經(jīng)歷的一切。他醒來，看著她流下淚水，說麗莎，你應(yīng)該微笑，她的淚水更多，他說怎么哪，這樣對孩子不好，他吻她的淚水。她說然成，抱緊我，我不讓你離開。

她懷孕2個月的時候，李然成要回石家莊了。不是回去探親而是轉(zhuǎn)會回到石家莊隊他的新東家那里。那里是他的家鄉(xiāng)，有一份優(yōu)厚的合同等著他。相對于這份合同，她空姐的那份工資是微不足道的。之前他們商量好在重慶定居的，這個時候商量好在石家莊定居，先租房子。他的父母在保定，也不遠，想兒子了開個車也可以過來看他們。他先回石家莊，等一切安排好了再接她過去。

之前，她的孕中反應(yīng)使他不宜于飛行了。她請了孕假，逐漸回到一個人的生活。懷孕快3個月，在48樓，一個人對著鏡子，她的臉上有一些焦慮，身體依然玲瓏有致，她的手自然劃向微微隆起的腹部。再不能等了，再等就要露懷了。然而然成來的微信也少了，也沒有談及接她去石家莊的話，這有一點奇怪，怎么了，她怎么知道怎么了。她在家，或者去商場購物，然成不再要她發(fā)視頻證明和誰在一起。她可以理解為兩人之間的信任，理解他的忙，但是再忙，這么長時間了，轉(zhuǎn)會到那邊的一些事情也該塵埃落定了。

而張阿姨發(fā)給李然成的那個微信，想起來就象一根刺在肉里，拔不出來，也不能碰它。原來然成在身邊，她對此還可以假裝看不見，不以為意。畢竟過日子是兩個人自己的事，珍惜、過好就行了。這個時候，卻分居兩地，有更多的不安不確定。

有時候她也想，她和他之間真的是那么好嗎，因為孩子，她選擇往好處想，但還是不踏實，象童話，象不真實的夢。但是，細細想來，他們之間，也還是有讓然成不高興的時候。比如她剛懷孕的那會兒，然成在重慶因為傷病不能上場，眼看著季前賽就要結(jié)束了，他的傷也差不多好了，他想去美國參加訓(xùn)練營，需要15萬元。他當然有錢，都被他媽媽管著了，他如果向他媽媽開口說這事會被問到很多問題。應(yīng)該不會沒錢吧?談戀愛也不至于把手上的錢都用光吧，聯(lián)賽打得好好的為什么要去國外?煩。所以他寧可問麗莎，你有15萬嗎。麗莎的錢要還房貸，只能向她媽媽求助。對于麗莎家來說，15萬，也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麗莎的媽媽對麗莎說，你別犯傻，一個那么有錢的人和你才認識幾天，怎么出國學(xué)習還會要你去借錢呢？

過兩天，他問起借錢的事，她紅著臉說，問了我媽，說沒有。她為不能委婉地講而非常不好意思，她輕輕搖頭的時候眼睛慢慢睜得大大的，看著然成摔門出去了。第二天然成道歉：我太意氣用事，不該摔你的門的，你原諒我好嗎？她選擇原諒了他。有孩子，也只能原諒他。

現(xiàn)在，是懷孕4個月了，然成不會到重慶來了。這么挨下去也不是

一個辦法，麗莎找父母商量，她父母在小縣城，父親是小職員，母親帶初中畢業(yè)班，是班主任，還需要再等半個月學(xué)校才會放假，那時候，那邊如果還沒消息，母親再送她到河北去。她母親的表妹在石家莊開一個小餐館，他們可以先去那兒落腳再和李然成家里人聯(lián)系。

上飛機前，麗莎把到石家莊的行程發(fā)給然成了，下飛機接機的是麗莎媽媽的表妹。

3天后，然成請麗莎母親和麗莎在一個小賓館見面，他為麗莎和她母親訂了一個雙人標準間，交了2天的房費。母女倆住進來小半天了，晚餐是然成點的美團外賣，然成微信麗莎說之前幾天他在北京集訓(xùn)，不能接機。晚餐后他訓(xùn)練完了過來。吃完飯，麗莎洗了澡，這是每天的習慣。她媽媽在看電視，當?shù)仉娨暸_在放然成做的一個飲料廣告，喝了這個飲料后，易拉罐瀟灑地扔掉，然后然成象一只大鳥一樣在空中滑翔，慢鏡頭地把球扣進籃中。終于，敲門聲響了4下，麗莎過去開門，門口站著戴墨鏡的大個子，就是他了。麗莎歡快地叫起來，你把墨鏡摘了，燒成灰我都認識你。他只是做了抱一下的動作，拍了拍她的背，往麗莎媽媽坐的方向，嘴里嘟嚕了一句，算是打招呼。她后來說你能不能對我媽熱情點，他說：你媽還不是我丈母娘好不好。實際上，所有的玩笑都是認真的，麗莎知道他就是那樣想的。從前在重慶，這樣說她會只當做玩笑，這是在他的地盤，怎么還對她媽媽那樣。之前商量在石家莊買房，他們家的意思是既然是麗莎住，麗莎的母親應(yīng)該拿錢出來，不多，只要2百萬，但一個普通的工薪家庭怎么能夠拿得出來。他的媽媽就對他說，你看，我說她們家不是為了你的錢是什么，要你買房子。麗莎母親后來回憶那天，然成的臉一直是黑著的，是故意拿臉色給她看。那天，在石家莊買房子或者租房子的事變了，然成講他母親的意思是既然麗莎來到了河北，然成要打比賽，對麗莎的照顧必然很少，與其這樣，不如麗莎到保定然成父母那里住，不是特別遠，他父母對她也可以有一個照顧。

麗莎，你什么時間去保定？他說。

不急，我還想陪媽媽在石家莊轉(zhuǎn)轉(zhuǎn)。

我要打比賽，沒時間。

不要緊，我媽陪我。

可是，我來這里也是戴著墨鏡。被娛樂記者知道，還不知道怎樣嚼舌頭根子。

那我們不出去轉(zhuǎn)？

他搖頭。

你看麗莎這個樣子，我送她去保定。麗莎的母親說。

阿姨，這個時候他叫了阿姨。他說，去保定的車都安排好了，以后我們一家向你賠罪，如果您去保定，小區(qū)左鄰右舍都會知道，這對我不好。也對麗莎不好。

我不明白有什么不好。麗莎的母親說。

麗莎和她母親在小旅館里住了兩天，她母親又交了兩天的房費。然成再也沒到小旅館來。他微信麗莎說，你媽幾時回重慶，他抽時間過來送。不能請你媽到石家莊，我們暫時不能舉行結(jié)婚儀式這件事情，你媽和我媽不一致會吵起來的，那樣對我們不好。

你忙去吧，不需要來送我媽，我媽自己會走。也不需要你來人接我到石家莊，免得被別人知道，我自己會走。她顫抖著手指發(fā)了條微信給他。

是媽媽的表妹夫開著輛黑色的老本田送她到石家莊的。在一品軒小區(qū)外，車子停了下來，媽媽的表妹夫從后備箱中拖出行李箱，麗莎下車，麗莎的媽媽搖下車窗在后座上沒動，看著麗莎流眼淚。

媽別流眼淚，我會好好的。麗莎向媽媽揮手，努力笑了一下，轉(zhuǎn)過身去。媽媽的表妹夫，麗莎的表叔拖著行李箱送她進小區(qū)，上電梯，最后剩下她一個人在一扇陌生的盼盼防盜門前。不，還有一個行李箱，是兩個人，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四個半月了。孩子在肚子中又踢了她一腳。

和許多中國式的家庭矛盾一樣，李然成的母親張桂花對麗莎幾乎有著天然的敵意。不是，還不能說是家庭矛盾，他們的家庭并沒有接納她。這從然成一家不愿意見麗莎的母親這一點上，就看得出來：不承認、不待見、不掩飾，毫無顧忌。人們常說抬頭嫁姑娘，低頭接媳婦，他們是連一個姿態(tài)也懶得做。她母親是千里送女過來，何況她和他們家已經(jīng)是血脈相連的關(guān)系。這是別有用心，就是用肚子里的孩子栓住她兒子，張桂花一定是這樣想。麗莎的母親說的不錯，他們就是爆發(fā)戶心態(tài)，人格的缺失。麗莎說媽你別說了，我知道。他們家從前也是一般的平頭百姓，然成的母親就是個小商戶，被城管追得滿大街跑的那種，然后然成打球了，母以子貴，人們看張桂花的眼神變了，奉承多了。麗莎想，既然以后每一天都要相處，她也要奉承，做好放低身段低眉順目的打算，誰叫她懷上了然成的孩子呢？有什么委屈，不看在然成的份上也看在孩子的份上。

門鈴按了兩次，迎接她的是視頻中看到過的張桂花，迎接這個詞不對，張桂花只是打開了門，麗莎露出4個牙齒，喊張阿姨。

來了，看不出張桂花的表情。張桂花側(cè)過身子，讓出半邊門，麗莎拖著行李箱進來了。房子客廳挺大，四室一廳，家具是紅木的，頭上是巨大的水晶吊燈。

那邊是然成的臥室。指的是進門穿過客廳的第四間。張桂花不說是你們的臥室，或者為你準備的臥室。

喔，好吧。叔叔呢？麗莎往紅木太師椅那邊看了看。

去下棋了。退個休也不著家。

麗莎拖著行李到房間里去了，說了一句：張阿姨，我累了。

房門關(guān)上了，她確實太累了。

張桂花和麗莎沒有共同點，張桂花是圓臉，盡管現(xiàn)在是養(yǎng)尊處優(yōu)，但臉上還是有種早年吃過苦的風霜的痕跡，她也不打牌，不愿意和左鄰右舍交往，刻意地和她們保持距離。在家里看看電視，對她老伴發(fā)發(fā)脾氣之外，她對股市也沒什么興趣，她不會讓麗莎知道，在銀行的存款、理財產(chǎn)品和房產(chǎn)，那是張桂花和她兒子之間的秘密。而麗莎，是長臉型，不是十分的漂亮，但是耐看，你無法從她的臉上看出任何的缺憾，如果說有缺憾就是某種憔悴，和一般家庭的孕婦的那種圓潤的滿足感完全不同。她是中產(chǎn)者富養(yǎng)的孩子，從小到大，她的父母不會委屈她，她單純，對錢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概念，她認為愛情是愛情，錢是錢，兩碼事?，F(xiàn)在，她和張桂花之間也還客氣，沒什么話說，兩個人之間的共同點就是盼著然成回來。

然成很少回家。比麗莎認為的應(yīng)該回家的次數(shù)還少。

她微信他：你幾時回？你看，你不回來我白發(fā)都愁出來了。

哪里，你讓我看。

心里，心里荒得象長了草一樣。

哎，你還是個詩人哪。她聽出了他慣常的嘲笑一切的語氣。

還有什么要說的嗎？我要訓(xùn)練了，我也很累。

還有一件事，頂重要的，你聽我說完。

你說。

你知道，我天天要洗澡的。你們保定的陽光少，太陽能熱水器的水根本熱不起來。安個電熱水器吧。

好吧，我跟我媽說。

但是到底沒安。

北方的水和電與重慶不一樣，也許比較貴吧，但是能夠有多貴呢，麗莎想。

每天，麗莎還是要洗澡的，這是她從小到大的習慣。準確地說，在保定這不算是洗澡，是用電壺燒水，倒在洗臉池里，兌一些冷水，然后擦身?，F(xiàn)在是冬天，屋子外面下著雪，浴霸安在玻璃隔斷的里面，她把衛(wèi)生間的門關(guān)上，把浴霸打開，把玻璃隔斷打得最開。如果是從前，她會泡在里面浴缸里洗的，這個時候不能彎腰，擦擦身子也行。

雪晴了，太陽特別好，她想，終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淋一個熱水澡了。那天，她去洗澡間，關(guān)門，脫掉外套，脫掉上衣，脫掉褲子，鏡子里肚子的弧形更明顯了，她坐方凳子上，換上膠拖鞋，進淋浴的玻璃隔斷，擰開水閥，把手放在噴頭下面試水溫。不對，放出來的都是冷水。放好一會兒再試，還是冷的。她滿臉疑惑。慢慢地，把脫掉的衣服一件一件穿起來，再去燒水，倒洗臉池里。

擦完澡后，她不聲不響地到臥室，倒在床上想馬上睡著，但是睡不著。晚上十一點了，十二點，越睡越睡不著，她發(fā)現(xiàn)她在想一些以前從來根本就不用想的事，怎么會沒熱水呢，她還是想不明白。她不承認其實她是知道答案的，她要做的只是去驗證一下。張桂花和叔叔應(yīng)該睡了，沒有然成的比賽她們十點會睡。她要去驗證，到三點的時候，她躡手躡腳又回到衛(wèi)生間，開燈，關(guān)門，放水，還是冷的，明明顯示水溫有48度，她把那個有紅色標記的閥門動了一下，那個閥怎么是關(guān)上的？現(xiàn)在開了，現(xiàn)在有熱水了?，F(xiàn)在，她求證了，只能是張桂花關(guān)的。

她眼淚淌下來，趕忙回到房間里，門關(guān)上的一瞬間，她嚎啕大哭，她的淚水一直到天明也沒有干過。她從重慶到河北來，以為追隨的是幸福，卻原來是這樣的委屈。

但是把臉哭成桃子的是張桂花。頭一天還好好的，然成要回來了，第二天張桂花的臉就腫成桃子。搞得然成問麗莎：你把我媽怎么了？麗莎蒙了，我跟你媽說話她都愛理不理的，我都沒跟她說上幾句話，說不下去，也不想說，我怎么知道你媽怎么啦？

她是我媽。

可是，你媽會演戲你知道嗎？在你面前，你媽是一副嘴臉，轉(zhuǎn)個身，她的眼睛就象眼鏡蛇的嘴，都能看見吐出的信子來。

她是我媽。我回來不是給你們斷官司的，我們談點高興的事。

求你啦。

那這樣，我們明天到商場，給孩子買些嬰兒用品。

媽不會讓我們?nèi)サ?，被拍到不好?/p>

我們早一點出去，在你媽還沒醒來的時候。

在保定的一個多月時間里，麗莎和然成上過一次街。他們起了一個絕早，那天，冰雪上還沒有太陽的反光，和平時從窗口中看到的喬木、常綠的女貞、海棠不一樣，你只有走到它們面前，才能感到那種清新的大自然的氣息。銀色的鎧甲披掛在高大的國槐、筆直的銀杏樹上，她撫摸鱗片一樣的堅硬的樹皮，它們是如此沉默如此生機勃勃地度過冬天。那天，地上有冰凌，然成牽著她的手，從小區(qū)的這頭走到那一頭。她想，然成是多么高大啊，她后悔沒有帶相機出來，甚至想著要出去，手機都忘了帶，要不，在晨光中和然成照幾張自拍多好。

然成不喜歡拍照。按他的說法，是對狗仔隊有一種恐懼。當初還沒有出名的時候，還不知道怎么希望被記者關(guān)注哩。當然，他和她，現(xiàn)在需要隱私，需要他和她，還有她非常明顯的肚子里的孩子的幸福。顯然，這一切，不能被拍到。他們是相愛的，但是讓女朋友未婚先孕而沒有給她婚姻，現(xiàn)在雖然不算什么，但是，對這個城市的驕傲、對公眾人物來講，終究是不好的。

那天然成的心情極好。球打順了，那段時間，怎么打怎么有。還有，他怎么不知道他媽是在演戲，但是，李桂花是他媽媽，他又能夠說什么，麗莎明事理又受得了委屈的人，她也需要被安撫。

他能夠想到這一點就行了。

她記得那天是早上5點出的門，北方冬天的早上五點。如果不是這么早的話，張桂花會知道，會馬上追出來的。她和他牽著手走在無人的街頭的時候，多么象一次成功的突圍，象一場戲里的私奔。公汽還沒開班，牽著手，他和她走過皇后大街。從前，她飛紅眼航班回到重慶，他也是這么早到機場來接她的。她記得他說的：為了你，我可以做一切事情。她只能是被感動了，才飛娥撲火般地投奔他。

他和她到商場的時候，商場的門都沒有開，他們在附近街區(qū)轉(zhuǎn)悠，一直等到商場開門。她想過張桂花會打電話過來嗎，一定想過，手機不在身上，管她呢。平時，麗莎要是有出門的跡象或者念頭，張桂花會說：你呀，別出去啊，人生地不熟的，走丟了怎么辦。還會說，外面冰天雪地的，萬一不小心摔了怎么辦。麗莎心里想，我又不是三歲或者七八歲，但是張桂花的語氣里傳達的是對麗莎的關(guān)心，她又不好說什么。她也知道張桂花只是以關(guān)心的名義不讓她出門。

現(xiàn)在，麗莎和然成挽著手走進和平商場里。麗莎看中一款原木顏色的嬰兒床，床上鋪有粉紅床幃的，小床還帶有輪子，可以推寶寶到院子里曬太陽，關(guān)鍵是這種床還可以變身為標準床。買這個，你的兒子可以睡到十八歲上大學(xué)耶。我十四歲就有1米八了，我兒子怎么也會和我一樣高。那，他也可以睡到初中。然成，初中，你說他會不會選進國少隊？誰？還會是誰？你兒子要打籃球會不會進國少隊?

床讓商場送貨上門，他們還需要洋氣的嬰兒車，他和她往嬰兒車里放嬰兒的衣服、尿布，準備就這樣推回去。麗莎的母親是準備了一些嬰兒的衣服的，說要寄過來，麗莎講：媽，你別寄，那些花花綠綠的難看死了。嬰兒的衣服要買大一號的，她的肚子已經(jīng)比較大了，看起來好象是雙胞胎，她的反應(yīng)很嚴重，然成這樣高大，孩子也會是很大的，一個小冤家就夠她受的，怎么可能是雙胞胎呢。然成還往嬰兒車里買了變形金剛，一個小籃球。他想是個男孩子，是的，麗莎想不然反應(yīng)不會那么重。然成再準備給麗莎買點什么禮物的時候，電話響了。

是張桂花打來的。然成瞥了瞥號碼，給麗莎一個眼色。麗莎看見然成的神色都變了。是在劈頭蓋臉地罵然成，末了大聲說，你讓麗莎接電話，還不快點。麗莎一接電話，第一句話就是你們死哪里去了，電話也不接，是要氣死我，氣死我了你們就解放了，就天亮了。是是是，喔不是。你們馬上給我回來，回來，你教得然成也不聽我的話了。

麗莎想，我就是想和然成一起給兒子買買東西一起逛逛街怎么了？那天麗莎是真的忘了帶手機，她太想和然成一起出去了?；貋恚瑥埞鸹贷惿难凵窬褪且阉龤⑺赖臉幼?，麗莎吃飯都是含著眼淚的，然成在旁邊虎著臉，一聲不吭。

那天晚上然成一個人在陽臺上抽煙，一個人坐在陽臺上的椅子上默默地流眼淚。麗莎想，也許是她過份了，逼急了他。

張桂花對兒子從來沒有這樣責罵過。這次太狠了，氣頭上夾槍帶棒的連兒子也教訓(xùn)了。一直以來，兒子就是她的全部，從前他是家的整個希望，現(xiàn)在，果然揚眉吐氣，是兒子養(yǎng)著一家人哩。然成回家，她會第一時間跑到樓下去接，會牽著兒子的手上來，有時候，他們母子會做一種疊羅漢舉高高的游戲，然成會蹲下來讓張桂花騎在頸上，然后抱住她的雙腳站起來，轉(zhuǎn)圈。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情景，麗莎的下吧都驚掉了：這是怎樣的母子啊，看不下去，完全沒有分寸感和距離感。在麗莎的認知中，只有夫妻才能這樣不分彼此。

然成把張桂花放下來，張桂花會從冰箱中拿出紅柚子剝開說，兒子，這柚子甜不甜？然成喜歡吃柚子，張桂花便整箱地買回來。那次，張桂花坐在然成的大腿上，給然成喂柚子。然成說媽，這柚子怎么不好吃了，不好吃就不吃。沒吃一口，就放在餐桌上了。然成走后，張桂花又把它收在冰箱里，留著等然成回來再吃。一個星期，到了然成該回來了，張桂花說，麗莎，你把這個柚子吃了吧，后面的話就氣人了，張桂花是這樣說的：然成回來，要吃新鮮的，免得吃了拉肚子。麗莎是孕婦，就不怕拉肚子啊。麗莎心里想：我又不傻。就說，張阿姨，我不想吃，留給你吃吧，別放壞了。說完，把柚子放桌上徑直回房間了。

張桂花還真把柚子給吃了，這就讓麗莎搞不懂了，或者張桂花只是覺得東西放壞了可惜，有口無心地那樣說說，還真是自己小心眼了。從語氣上，顯然又不是的，那不過是讓麗莎無話可說，是一種指責：我都能吃的，你為什么不能吃？那，為什么怕然成拉肚子不能讓他吃呢？那是故意那樣說給她聽的，你能配和我們家然成比么，不配。張桂花不把這潛臺詞說出來，就是要讓麗莎難受。

但是，表面上，還是對麗莎關(guān)愛有加的，那次看然成打球不是這樣么？球館里面都有暖氣，麗莎就把外套脫掉了，然后，她想上廁所了，張桂花就說哎你把外套穿上，麗莎當時還是有點小感動，這不是挺關(guān)心她么，麗莎把外套穿上，張桂花也陪麗莎去上洗手間。

那次看電影就不一樣。麗莎和然成去看電影《戰(zhàn)狼2》，張桂花說這電影她也要看，要跟著一起去。于是張桂花和然成十指相扣牽著手，麗莎走一邊兒?？措娪暗臅r候，張桂花坐中間，然成坐一邊，麗莎坐另一邊。麗莎要去上廁所，要從張桂花和然成面前走過，他們側(cè)了側(cè)身子，眼睛看著屏幕。電影太精彩了。麗莎要摸黑沿著樓梯下去的?？熳叩较旅娴臅r候，一個工作人員看見了孕婦，就說小心腳下的臺階，把麗莎送到了廁所里面，然后在門口等著她，等麗莎上完洗手間后又把她送回了座位。麗莎向工作人員彎腰致謝。

至始至終，張桂花沒起身，然成，然成為什么也沒起身？

過后麗莎想明白了，為什么，關(guān)不關(guān)心不是關(guān)鍵，看球時是怕麗莎碰見其他隊員碰見其他隊員的老婆，怕麗莎和別人聊天，怕別人知道了麗莎懷孕，怕麗莎碰見了不該碰見的人。是把她隔離開來，其中必然有不能讓她知道的秘密。而在影院看電影，遇見熟人的機會少，就是遇見也是張桂花和兒子在看電影，沒事。在黑暗中，沒有人會注意到麗莎的。在那一段黑暗中，麗莎看清楚了一些事情，在影院，張桂花不陪她去上廁所，也許還巴不得她就摔下去摔得流產(chǎn)才好。

“你就讓他懷著唄，你就慢慢想到底要不要和她在一起，我還是覺得她是一個太有心機的女人，她不適合你，要是你不想和她在一起就讓她去把孩子打掉?！边@段沉在心里爛在心里的話原來是釘在心上，一直在滴血，現(xiàn)在，開始是帶著血絲，接著又血肉模糊地又浮起來。

也許摔流產(chǎn)了更能解開張桂花心中的疙瘩。孩子是他們李家的，孩子任何時候可以生，也可以和慢慢想好了的其他的什么女人生。這個孩子生下來，是李家的，如果流產(chǎn)了，那是天意，至少，在張桂花看來李家沒有一點負疚感，如果是那樣，她甚至會站著說話不腰疼地說：哎呀，麗莎真是的，這么大的個人，一點也不小心。

其實，麗莎也明白她的處境，只是明白得有些晚了。他是明星，當然有許多不顧一切撲上來的女人。一段時間，她只是女人的直覺，說你別沒事和那些狐貍精聊騷好不好，他以為麗莎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了，連忙說下不為例，她不敢去證實什么，她只是感到他對她已經(jīng)明顯不好了的時候，她還是愿意選擇去相信他，相信如果有孩子，他會成熟會變得有責任心的。

她甚至都沒有勇氣看然成手機上的聊天內(nèi)容，那些如果看到，不能不生氣，會傷到和然成的感情。但是張桂花和然成在微信中說的話，她無法裝作看不到，無法不被看到。張桂花給然成講，她咨詢了律師，只要給麗莎30萬，就可以把麗莎的孩子判給李家。他們家有的是錢。你要想好，她不配，你不好做的事，媽來做。

一切都是故意的，孩子還在麗莎肚子里，他們的棋已經(jīng)下到把孩子奪走后，把麗莎掃地出門。是張桂花在當教練，在教然成如何打球，然成怎么想，麗莎害怕知道答案。

在然成家，麗莎不被承認，這種冷暴力是無處不在的，無法承受的，偏偏麗莎還有一顆多愁善感的心。麗莎知道，因為她兒子是名人，在張桂花的眼中，她就配不上她兒子，一開始就明確反對，她麗莎能夠給他兒子懷種，都是別有用心，都是高攀.然成的收入應(yīng)該有幾百萬，具體多少麗莎不知道，張桂花給他說防著麗莎，千萬不能讓麗莎知道他賺多少錢，他確實也是這樣做的。他的工資是張桂花的為他保管的，他95年生的，是一個典型的媽寶，他之所以選擇比他大的她，也是因為戀母情結(jié)，好象媽媽一樣關(guān)照他，他回到河北，在這里，在他強勢的母親面前，麗莎顯得弱不經(jīng)風，麗莎不是他療傷的依靠了。麗莎拋下重慶的車子、房子、甚至也愿意拋下工作，在張桂花看來，不是處心積慮就是別有用心。愛上一個有錢人有錯嗎？但是，她還是奢望有一份踏實的愛情。但是，在他們家看來，她什么都不是，和那些女人的區(qū)別就是他一時糊涂讓她懷了孩子。

然成，來聽聽孩子的動靜

是在動

是在踢我

孩子這么大，生小孩，我怕有危險

不會有事的

我要我媽在我旁邊

我媽不會同意的

她過來，不花你們家一分錢

不是錢的事，我媽不好說話，我說不了她

那出危險了，只能要大人或者孩子，然成，你救誰

孩子

然成，你想都不想？

是的，孩子

我放棄了一切，來河北生孩子，可是我確實很傻，發(fā)現(xiàn)不對，我還是堅持把孩子生下來，我媽送我到河北來，你父母一次也沒有見我媽的面，連一點起碼的尊重也沒有。

你還有完沒完

是你說的嗎，然成

是你說的嗎，你說呀

我聽著，你說

我是孕婦，我洗澡你們舍不得安一個電熱水器，洗碗我都是用冷水。

你還有完沒完，說點別的

外面還在下著雪嗎

在下

我還懷著孩子

我受不了

忍著點

我從小就受不得一點委屈，我都委屈得一個人哭，打開房門我又必需什么事都沒有，我受不了。

受不了就滾。

然成，你是在吼我嗎

門摔上了，然成走了

然成，我生孩子難產(chǎn)死了，在這里，連一個收尸的人都沒有。

麗莎是回重慶生孩子的。她把她的一些東西快遞給媽媽，然后，在快遞哥的幫助下逃了出來，上飛機前，她給然成發(fā)了微信：我回重慶生小孩了，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