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廷杰的詩

自畫像

一直都像被棄之曠野的那塊頑石

拒絕被打磨，拒絕圓滑，不止于此

更不愿自怨自艾，我要聚集渾身的氣力

像一股偏激的水，不顧攔阻，一意孤行

閱盡山形險惡，走投無路時，就學落日

跳下懸崖，撞個粉碎，在谷底

被放逐于此，郁結不平之氣，我的兩片肺葉

一片用來呼吸，一片凝聚尖銳

與之針鋒相對，同敵人相遇，獨木橋上

說客來訪，拒之門外，或者一把推下

深淵，如我的決絕，是匠人反復錘打的

鐵，對稱的力震得他手臂發(fā)麻

隱隱作痛如我的頑疾，一生都在

尋找藥引，比如一團火和另一團火

它們互相驅逐，我和我的

一生不斷蜷縮，變成

一副反骨，到最后

空空如也，只能借石頭，水流，火焰

這些喻體，顯示自己的精神，

縱然是短暫的停留，也讓我有

寄人籬下之感，我要沖破

萬物的形式，回到自身，我想

除了母親，沒有人可以容得下我

這，長刺的孩子

迷途說

偏愛沉默，相信人類以外的一切

事物，自成它們的方圓

我走近它們，仿佛就是侵略

安靜，而此刻，謹慎地走在一條小路上

它像一道幽微的光芒，節(jié)制而深刻

伸向叢林深處，卻突然停止，失去方向

現(xiàn)在，有更多的方向發(fā)生

每一種都意味著可能

可能也歧義叢生

而中心業(yè)已喪失，我努力猜測著

回看這條小路，它究竟存不存在

莫非是隨我而來，或者它早已有之

它的長度是有限的步數(shù)

我若往前，它也延伸

我無法退縮，它也一樣

我模仿它?它模仿我?

假若把它作我生命之路的象征，于心不忍

還之于自然吧，它是它自己，它有它的命運

就像虛無如空氣環(huán)繞著我，萬物也圍繞著我

如若從前，我必定躁動如火焰

周圍的事物早已染上我慌張的神色，它們像鏡子

呈現(xiàn)著波瀾起伏的我，我呈現(xiàn)著世間的風吹草動

可是，一路走來，反復練習，我早已冷靜如冰霜

在萬物之中出現(xiàn)，你也將消失在它們當中

這么想的時候，有一股風和另一股風

它們對撞交流，追溯彼此的來向

而我停下來，仿佛變成了一棵樹

那么多的安靜從我的身上發(fā)生

痛苦的完成

腸胃不適，你開始

避免觸碰到某個痛點，小心動作

那感覺就仿佛

你在結冰的河面行走，你的心

如懸空的寺廟，被什么托著

又感受到一股下墜的力量，你的身體

發(fā)熱但突然又有冷意侵襲，如果這時存在

一棵樹在你的面前，你會選擇搖晃它

把它的樹葉全部搖光，落葉一片一片疊加

痛苦也一分一分逃脫，但在想象中

你依然無法置身度外，你看到了

尖銳的自己，被更多的尖銳刺痛

你看到你的局限，你的力量

只能支持你把鉛球扔在同一個位置，反復如此

你垂頭喪氣，郁郁寡歡

更多時候看到了必然的消失，那么多的生命

它們?nèi)绫狈降纳矫}，一到秋天就落發(fā)為僧

你親眼目睹了草木一次次像人類一樣思考

并且反復失敗

你開始堅信未曾謀面的力量，它們是懸設的存在

你在痛的知覺中把一尊佛送進體內(nèi)

你如此迫切地避免疼痛，以至于

不經(jīng)意間，你完成了疼痛的主體

一次人稱的置換

悲歡的形體——兼懷馮至

黑夜是一塊巨大的墓碑

星星是墓志銘，閃爍其詞

它們消失時

夜晚是一塊黑色的無字碑

并不能遠離悲歡

即使肉體成為泥土的一部分

沉睡中的我依然會——

當一些人路過我墓旁

我會努力開出鮮艷的花

當我所憎惡之事發(fā)生

覆蓋我的土地便會荒草叢生

你看，即使肉身幻滅

我的靈魂繼續(xù)以悲歡的形體存在

就像豐富的痛苦和經(jīng)驗催促向晚之人

生出雪一樣的白發(fā)

你會默認一種力量，我們

一年一年驅逐墳頭上的荒草

它們?nèi)匀粫虉?zhí)地再次長出

夜晚

這是每天都要走的一段路，空氣并沒有任何波動

一切都像一個人穿過一條冗長的街道

兩道高大的圍墻如絕緣體拒絕了驚心動魄的

新聞:也許還遇到了一些人，但和往常一樣

并沒有停留的必要，這只是千萬個時辰中的一刻

甚至感覺不到絲毫的流動

仿佛被注射了鎮(zhèn)靜劑的夜晚，他只是完成了一個

簡單的動作:從橋的一邊走

到另一邊，這中間，并沒有發(fā)生什么

明月夜

遼闊的大地，以北是

江流，我們的船，再往前劃，就到

渺小的江心，有心跳，一只酒杯搖搖晃晃

有蝴蝶落在杯沿，空吟

處江湖之遠

現(xiàn)在，我是站在酒杯中的

那個人，望著

蝴蝶，望著

我，站在自己的血管中，

漁火楓林燒得正旺

而月光分食我。

就像江湖把我和親人推得很遠很遠

生病的玫瑰

年關將近紅色大門撕不下自身的

黑色封條銹跡斑斑

玫瑰花覆蓋著你的身體

搖搖欲墜

手術刀锃亮切下燈光中你的臉的恐懼

它貧瘠的血色扒開神的眼睛

熱氣 蒸煮著冷靜的吊瓶

而它的內(nèi)部是一條魚游動

努力在冬天留下深刻的冰面

雪花歌謠飄了又飄

水失去脆弱的精神

凝聚成

上帝的眼淚

一滴一滴注入你貧血的中年

石頭和煙火

多少次飛鳥的驚顫擦亮了骨骼的腐爛

我必須微笑地拄著斷羽去揀凝固的煙火

紛紛而下的天石剪落云端的風雨

我必須扯碎驚唳 用荊棘系牢時間的重量

太陽從大海肋骨中盜汗

我們夜以繼日妄圖砌成云端的飛檐

卻有不計的重量在遙望中火化

燃燒的還有半路的役夫

誰打開了窗戶

拋下了煙火

我躲開斷臂的力量

公交車

公交車是城市的玻璃眼珠

四處張望是他們的步伐沉重

像它的輪子

碾壓陳舊的廣告牌和粗糙的手

撿起打工者的 小販的，妓女的

尊嚴 外表光鮮的報紙

裹挾著娛樂新聞 經(jīng)濟指標以及廉價的麥子

性感地散發(fā)著后現(xiàn)代荷爾蒙氣息的身體

擁抱鐘點房 廉租房或者摩天大廈的玻璃腰

它太過纖細 承重在你的喘息之下

它擁擠不堪

卻有更多的而且是源源不斷的行李塞進

城中村或者中產(chǎn)階層的

衣柜

咆哮變形扭曲的木質(zhì)柜門的臉

長滿傷疤和還沒有收割的事件

終南山

最好有一場大雪覆蓋

終南山，我還有你

A，這樣叫你

有些庸俗，像日常

休閑公路車陷于忙碌的慣性

精神 難逃劫數(shù)

無法抽身

你看 那些峭壁上攀緣的猴子

玩世不恭 多么可愛

我們盤膝坐在林間

只要陽光穿過

桑葉就尖叫

最好有一場大雪覆蓋

終南山，下山的路

如天上的銀器脫漆

色釉經(jīng)緯足夠高

足夠冷

沉到水中的白光

從冰床上浮起 換氣

我們從彼此體內(nèi)盜取

火種 梅子

樂此不疲 相互催熟

冬天的終南山一片荒涼

白手起家

我毫無建樹

只能隔著一層玻璃

看一條魚

擁有雙重之美

南山寺

南山寺，我去過很多次

但我沒去過唐代

去唐代的路太遠

我還沒準備好盤纏

去南山寺的路很近

唐代的人卻來不了

很多唐代人在去南山寺的路上

行蹤絕滅

很多人代替唐人走在去南山寺的路上

絡繹不絕

很多人走在去南山寺的路上

分不清是今人還是唐人

很多人都如履薄冰地走著

很多人都小心翼翼地活著

很多唐代人都抱著一顆愧疚之心

走在去南山寺的路上

很多人繼續(xù)抱著唐人之心

走在去南山寺的路上

但很多人里只有少數(shù)人

能夠去得了南山寺

去得了南山寺的人

一定是無限的少數(shù)人

他們，超越了那些堵在路上的人

最先到達了那里

他們和他們走的是同一條路

鏡中

鏡中你表現(xiàn)一副成形的反骨

命運敲打它有山寺之鐘聲

它們一點點散失，逐漸變成

天上的星星

有的離得很近，有的相去甚遠

它們嚴密地布置了

我們生存的背景

有一只蜘蛛模仿宇宙的秩序和道理

倒懸在自己織就的蛛網(wǎng)里

凝視閃爍的群星和永恒的疑團

慈悲之心讓它應有而存在

你不斷修繕的寺廟里:住著

一個小和尚:他是你的理念，

你的反意，被皇帝囚禁

他知道你不是勇敢的劍客

所以你不必前來解救

你只需定期給他置換一把掃帚

并且送一些形而上的云

他腳下才有懸浮的憑借，去采一些雨露

做一次大的反清洗:為你的精神

也保全安坐的佛像，不使災難劫掠諸神

而輕易地熔鑄為:易損耗流失的銅錢

因你有雪充饑，無需盤纏

為保全你的無所懼，無所有

如此，他才能為你和死亡賦形

你才能帶著包裹善良的野心

去追趕虛構的桃花，烏有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