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美伶 四川大學 四川成都 610000
宋代,佛教信仰在社會各個階層蔚然成風,士人參禪學佛的亦不在少數(shù)。佛教在士人階層女性群體中也很盛行。士人階層女性由于生活在士人家庭中,受儒家道德規(guī)范的限制更為嚴格,活動范圍主要以家為中心。因此,士人階層女性信仰佛教的形式主要是居家修行,她們將佛教行為融入到日常生活中,在居室內(nèi)誦經(jīng)念佛,打坐悟禪,又或者抄寫佛經(jīng)等。但另一方面,由于佛教的繁榮發(fā)展,士人階層女性也有了通過佛教信仰走出家門與僧尼交往的機會。
宋代有許多士人投身佛學,與僧人的交游成為宋代士人交友圈的一大特點。那士人階層女性是否也可以與僧人面對面探討佛法呢?元祐元年(1086),殿中御史孫升在上遞給朝廷的奏章中提到一種現(xiàn)象:“士大夫有朝夕游息于其間而又引其家婦人女子出入無間,參禪入室,與其徒雜擾,昏暮而出?!睋?jù)此推斷,部分士人不僅頻繁出入佛寺,還會將自己熟識的僧人引見給家中的女性信徒認識??梢娛咳穗A層女性以宗教的名義跨出家門以及突破男女之防而與僧人交往的現(xiàn)象是確實存在的,而且多是建立在家中男性默認的基礎(chǔ)上。
宋代禪宗和凈土宗在佛教女信徒群體中十分流行。凈土宗追求的是往生凈土,修行方式更注重靜坐念佛,而禪宗除了平日的修行積累外,還講求在與禪師的機鋒對答中達到開悟。一些希望能在佛法造詣上更進一層的士人階層女性,自然會主動尋求與禪師交流的機會,而不僅僅滿足于閉門修行。在適當?shù)那闆r下,她們會選擇親自前往寺院拜訪禪師,求問佛法。如朝請大夫韓美成的繼室李氏,“雅好佛學”。她曾經(jīng)前往徑山能仁寺拜謁宗杲禪師,并且得號安靖道人。到了晚年的時候,李氏一心禮佛,“布裘飯蔬,翛然默坐,或佛書意有所會至忘食飲也”。李氏拜謁宗杲禪師的具體緣由以及兩人會面的情形,我們不得而知。但這段經(jīng)歷對于李氏而言必然是難忘的,亦是她晚年堅持禮佛的動力之一。又如成都府的一位嫠婦范縣君,她聽聞圓悟禪師奉旨歸住昭覺寺,于是動身前往拜訪,“請示入道因緣”。她還成為了圓悟禪師的法嗣弟子,被收錄在《嘉泰普燈錄》中。
胡文柔的經(jīng)歷則更為特殊。丈夫李之儀在為其撰寫的墓志銘中提到一件事情:京師新辟了一個禪剎,準備請一位德高望重的禪師來擔任主持,于是學者們都各處尋訪合適的人選。而胡文柔也穿著僧服,跟隨諸學者到處參問有名的禪師,“而所謂明師者,皆印其可”。李之儀還提到胡文柔成為了圓照宗本禪師的門內(nèi)弟子,“別名守慧”。這在女性墓志銘中是極為少見的記載。從李之儀的論述中可以看出胡文柔對佛教所做出的貢獻獲得了佛界中人的認可,“天下叢林至今稱之”,而胡文柔“亦以是為己任”??梢姾娜岵⒉灰蜃约旱呐陨矸荻鴮λ⑴c這件佛界盛事產(chǎn)生猶疑。
士人階層女性上門求見禪師,也并非全是為了探求佛法上的進步。如《樂邦文類》中記載了鎮(zhèn)洮軍承宣使陳思恭的妻子馮氏,自小便體弱多病。馮氏嫁人后,病得越來越嚴重。在大夫也無能為力的情況下,馮氏徑直上門拜訪慈受深禪師,尋求治愈自己疾病的良方。慈受深禪師以慈悲之心,教導馮氏吃齋念佛,“默求初心”。在慈受深禪師的引導下,馮氏成為了一個虔誠的佛教徒,“誦佛逾十年,益精進”。
士人階層女性上門參問僧人的情況雖然存在,但始終違反了男女有別的儒家倫理規(guī)范。大部分的士人階層女性會更傾向于與女尼交往,向她們請教佛法。如孟嵩的夫人仲氏,“嘗見佛者宗杲,重其明悟,使從其徒曰無著道人妙總,總亦以其所之許之”。仲氏與宗杲禪師見面的地點無法確定,但兩人交談過后,宗杲禪師因看重仲氏的悟性,便讓仲氏跟隨他的弟子無著道人妙總學習佛法。
宋代,女尼出入士人家庭的情況較為普遍,并與士人階層女性交往密切。這一點可以通過士人對女尼的警惕來佐證。袁采在《袁氏世范》中寫到:“尼姑、道婆、媒婆、牙婆及婦人以買賣、針灸為名者,皆不可令入人家。凡脫漏婦女財物及引誘婦女為不美之事,皆此曹也?!笔咳嗽诩矣栔袕娬{(diào)勿讓比丘尼在家中出入,正正是因為看到了女尼與家中女性來往密切所造成的不良后果而給士人們敲響警鐘。
女尼經(jīng)常出入士人家中,士人階層女性可以從女尼身上獲取外界的訊息,同時女尼也成為了她們走出家門的一個中介渠道。相識女尼所在的尼寺便是士人階層女性拓展家外空間的地點之一。宋人文集中鮮有關(guān)于比丘尼與士人階層女性交往的具體記載。但在筆記小說中卻可以看見一些相關(guān)的故事。如《夷堅志》支景卷三中的《西湖庵尼》記載,臨安某官妻極美,“為一少年所慕”,少年收買了經(jīng)常出入這位夫人家中的女尼,請求女尼制造機會讓他與夫人見面。女尼便作了一個齋目,上面列了“大官女婦封稱一十余人”,然后到夫人的官宅上,借口邀請夫人參加勝會,夫人當即盛服前往尼寺?!肚遄痄洝分幸灿幸粋€類似的故事。夫人狄氏原本性情貞淑,后來卻在女尼慧澄的引誘下,與滕生私會?;鄢螌扇怂綍牡攸c定在了尼寺。從文中狄氏與慧澄的對話來看,我們可以得知狄氏平日可以以“設(shè)齋”或者為逝去的先人做法事等正當?shù)睦碛沙鋈肽崴?,并且不會引起家人的懷疑?/p>
不管是在士人的家訓還是這兩個故事中,女尼都是作為一個負面的形象出現(xiàn)。故事的真實性雖不可考,但其確實反映了當時社會上的某些現(xiàn)實狀況。女尼以佛教的名義與士人階層女性建立起日常的交往,而士人階層女性也會經(jīng)常以各種正當?shù)淖诮汤碛沙鋈胂嗍炫崴诘哪崴?,如上香祈福、做法事、參加法會等等。因為女尼的性別和身份,士人往往會對此種交往放松警惕。士人階層女性走出家門的幾率也大大增加。
宋代士人崇儒重教,強調(diào)重振綱常,試圖恢復理想的儒家秩序。而家庭秩序的規(guī)范則是他們重建理想國家秩序中十分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之一。王安石道:“王者之治,始之與家之序,本于夫婦正?!币虼?,宋代士人十分重視治家,士人家庭中的女性自然也是被規(guī)范的對象。理想的性別秩序——“男外女內(nèi)”,就是被強調(diào)的重點之一。
宋代士人對女性信佛并不抗拒,因為大多數(shù)情況下,佛教信仰對士人階層女性起到的是積極作用。如女性因為信佛,具備了質(zhì)樸節(jié)儉、心性仁慈、淡然面對生死等優(yōu)點。士人看重的是佛教思想能幫助女性更好地扮演妻子、母親、兒媳婦的角色。但是當佛教信仰成了士人階層女性走出家門的一個渠道時,部分士人便感到一直以來強調(diào)的內(nèi)外秩序受到了威脅。士人階層女性進出寺院、與僧尼交往,不僅突破了活動空間的限制,還違反了“男女有別”的儒家規(guī)范。
在墓志銘中,我們也幾乎看不到士人對于士人階層女性在家外與僧尼交往的記載。反而有部分士人借女性之口,對女性出入寺院的現(xiàn)象加以譴責。如張次元的妻子嚴氏在士女紛紛造訪寺院的盛行之風下,告誡家人:“茍盡婦道即契佛心,安用從彼擾擾邪?”又如許景衡在為丁期昌妻子蔣氏撰寫的墓志銘中提到:“歲時,宗戚趨寺廟以嬉”,有人請夫人一起去,夫人卻說:“彼豈我屬游止處耶?”這些都很明確地表現(xiàn)出了筆者的價值取向——女性進出寺院是不符合儒家規(guī)范的行為,女性應(yīng)加以警惕。而陸佃在《邊氏夫人行狀》中就塑造了一個符合儒家理想的佛教女信徒的模范。在陸珪筆下,母親邊氏是一個不愛出門的居家女信徒,哪怕離得再近的景觀,她也不愿意踏入一步。平日的修行便是在家焚香誦經(jīng),持念佛名。
哲宗朝時,孫升和朱光庭都曾向朝廷表示過對士人階層女性出入寺院這一現(xiàn)象的不滿,并意圖借助官方的力量加以禁止。然而在實際生活中,士人對于理想秩序的追求和對女性走出家門的態(tài)度,會因各種因素而產(chǎn)生偏差。
首先,宋代佛教盛行,士人參禪學佛亦不在少數(shù)。學佛的士人對家中女性信佛的境況會更為理解和體諒。在日常生活中,他們也會和信佛的母親或者妻子交流佛法。秦國夫人計氏與宗杲禪師的交流,正是因為兒子張浚和宗杲禪師的交往才得以開始。其次,宋代對于女性的評價標準并不是僵化死板的。如胡文柔隨諸學者到處參謁禪師,為新辟的禪剎物色合適的主持這一行為,獲得了佛門中人的肯定。李之儀將妻子這段經(jīng)歷記錄在墓志銘中,顯然帶有贊頌的意圖??梢姡咳穗A層女性在佛法上的造詣和對佛教做出的貢獻,士人大多會持以欣賞和敬佩的態(tài)度。
總而言之,士人雖然意識到士人階層女性進出寺院和與僧尼的交往,是不符合儒家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行為。但在實際生活中,士人大多時候會對她們的精神需求予以諒解,并抱以寬容的態(tài)度,有時甚至會成為她們的陪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