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瑋(內蒙古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51)
《大都會》是由大衛(wèi)·柯南伯格執(zhí)導的劇情電影,于2012年5月25日在法國戛納電影節(jié)率先上映。該片展現(xiàn)了一名年僅28歲的億萬富翁穿行于曼哈頓繁華街市的24小時冒險歷程,以及途中遇到的人和事。這位財產過億的青年富翁,由于匯率的劇烈震蕩,全部財產在一天之內化為泡影。影片是由美國當代著名小說家唐·德里羅的小說《大都會》(2003)改編而成。影片的背景是互聯(lián)網經濟泡沫的破滅,情節(jié)則是對《尤利西斯》的戲仿,劇情發(fā)生在24小時之內,主人公埃里克去父親曾經常去的理發(fā)店,對照《尤利西斯》中斯蒂芬尋找精神上的父親的情節(jié)。影片大量的對白也顯示了《尤利西斯》式的現(xiàn)代主義特點,淡化情節(jié),轉向人物內心。但《大都會》更具戲劇性,埃里克生活在互聯(lián)網經濟虛擬化的世界中,其財富因匯率震動,一夜之間破產。此外,埃里克表現(xiàn)出精神錯亂的癥狀,他槍殺了自己的保鏢兼司機,并最終被自己的前雇員所殺。影片充滿了幽閉恐怖的氛圍,主人公的事情大都發(fā)生在他的豪華轎車之內,而車外又處處發(fā)生著暴亂、性欲、死亡、血腥的事件。這種現(xiàn)代哥特式的場景就是導致人物精神錯亂的環(huán)境因素,進一步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社會全面的歇斯底里的精神危機。本文以???、鮑德里亞、韋伯等思想家的理論為基礎,重點分析影片中各人物的瘋癲諸相,以揭示現(xiàn)代性的后果,以及個體內心的精神訴求。
“瘋癲諸相”一詞源于??碌摹动偘d與文明》。瘋癲諸相表現(xiàn)為譫妄、偏執(zhí)、自戀、自大、暴力、精神錯亂和精神分裂。導致瘋癲的原因包括執(zhí)迷欲望、迷戀自我、陷入貧窮、被社會邊緣化、受到意識形態(tài)和權力的挾制。瘋癲的實質是非理性和欲望主導了理性和精神。在現(xiàn)代社會,當個體的非理性被消費、科層制、金錢、權力激活,人便脫離了理性的控制,陷入執(zhí)念、憤怒、仇恨、恐懼、絕望,被社會和環(huán)境異化,陷入精神錯亂,表現(xiàn)出瘋癲諸相。
在《瘋癲與文明》中,??率崂砹恕隘偘d”的歷史嬗變軌跡。古希臘時期的“瘋癲”與“狂放”同義,是詩人與神相通瞬間的表現(xiàn)。只有與神靈相通的人才會獲得靈感陷入迷狂。古希臘的詩人、哲人大都在迷狂的狀態(tài)下進行創(chuàng)作。中世紀有兩種瘋人,一種是麻風病,另外一種是各種離經叛道者、褻瀆神靈者、狂妄自大者,這些人被送上“愚人船”,放逐大海,完成精神上的朝圣。文藝復興時期的瘋癲也是智慧的表現(xiàn),瘋人往往會吐露真相,到達常人無法碰觸的知識疆域。在宗教中,“圣愚”式的瘋癲人物是上帝在人間的化身。然而,到了17世紀,窮人、乞丐、流浪漢都被看作瘋子被禁閉。自此,瘋癲從病理學維度過渡到了社會維度。不計其數的社會底層人口被關進瘋人院,實際上這些人當中有很多身體上是健康的。但是到了現(xiàn)代,“瘋癲”癥狀不再是社會底層的人群的癥狀,而成了整個社會的頑疾。
現(xiàn)代社會的瘋癲與古希臘和文藝復興時期的瘋癲有本質區(qū)別,也不同于宗教中的“圣愚”式瘋癲?,F(xiàn)代社會的瘋癲往往因心靈和大腦神經受到周圍環(huán)境的嚴重干擾而脆弱不堪。根本原因是現(xiàn)代性這個龐大、嚴密的社會科層系統(tǒng)下個體無法主宰自我,人物內心受到外界的強烈刺激。社會出現(xiàn)群體性的憂慮和恐慌,表現(xiàn)出癲狂行為。
在《瘋癲與文明》一書中,福柯總結了中世紀、文藝復興時期、古典主義時代等歷史時期的瘋癲諸相,包括譫妄、憂郁、躁狂、疑病癥、歇斯底里、自戀、盲目等。比如盲目何以成為瘋癲,??率沁@樣解釋的:“盲目是最接近古典主義瘋癲的實質的詞之一。它意指的是籠罩著瘋癲心象的那種猶如睡眠的昏蒙狀態(tài)?!睔w根結底,根據福柯的研究,瘋癲諸相的根源是情緒,“人之所以生病乃是情緒過分熾烈的結果。從此,人會因感受過多而生病,會因與周圍的一切過于密切而生病……成為世界表面的一切誘惑肉體和靈魂的事務的犧牲品?!狈▏枷爰阴U德里亞將消費社會形容為“全面的歇斯底里”,充斥著消費、金錢、科技、網絡、股市的現(xiàn)代文明社會正是提供各種誘惑的機器。
影片《大都會》的人物包括主人公,一個28歲的億萬富翁埃里克·帕克、埃里克的妻子詩人埃斯莉、埃里克的技術主管希納、埃里克的貨幣分析師邁克爾·欽、埃里克的前雇員本諾等。其中,三個主要人物埃里克、埃斯莉和本諾表現(xiàn)出瘋癲癥狀。??抡f過:“主要的、真正危險的瘋癲是那種從社會底層產生的瘋癲。”但是,發(fā)展到后工業(yè)社會,瘋癲卻出現(xiàn)在上層社會,埃里克就是一個例子。埃里克經常失眠,依賴鎮(zhèn)靜劑和酒精,后來槍殺了他的保鏢,并在一夜之間變?yōu)槌嘭殹!熬皴e亂”這個詞在書中頻繁出現(xiàn)。每個人都患有精神錯亂。埃里克的妻子埃斯莉出身世界級財富家族希夫林家族,脫離現(xiàn)實和生活,沉湎于所謂的詩歌之中,外表光鮮亮麗,可是卻與一群裸體人坐在廣場上拍電影。她是典型的??略凇动偘d與文明》中的描寫的那類沉湎于小說之中,滿腦子譫妄的精神錯亂的貴族女性。埃里克的“精神錯亂”的癥狀,表現(xiàn)為脫離現(xiàn)實、精神恍惚,他跟妻子說話的時候,才恍惚想起對方是自己剛結婚的妻子。
本諾屬于《瘋癲與文明》中描繪的那種社會底層和貧困造就的精神錯亂的人。本諾出于貧困,試圖槍殺埃里克,殊不知此時埃里克已經與他一樣陷入赤貧。這是極具諷刺和荒誕的現(xiàn)實,富翁埃里克因股市一夜之間財富化為虛有。在現(xiàn)代社會,尤其是金融主宰下的現(xiàn)代社會,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帶給人長久的安全感。富豪埃里克和刺殺埃里克的本諾,兩人一富一貧,社會地位天壤之別,精神上卻存在同源的瘋癲,從而形成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這種奇妙的關系折射出現(xiàn)代性的社會制度下個體渺小的價值。鮑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一書中提出:“疲勞、抑郁、神經癥通常都可以轉變?yōu)楣_的暴力。”本諾因為失業(yè)而引發(fā)的抑郁和精神錯亂轉變?yōu)椤肮_的暴力”,最終導致他槍殺埃里克。本諾的行為雖然極端,卻具有普遍性,是一種世界性的疲勞問題,“無法控制的傳染性疲勞,和我們談過的無法控制的暴力一樣,都是豐盛社會的特權?!?/p>
在《瘋癲與文明》一書中,??驴偨Y了三點導致瘋癲的社會原因:商業(yè)自由、宗教信仰偏執(zhí),以及理性文明?!耙虼耍虡I(yè)自由使人的思想永遠不能接近真理,使人的本性必然陷入矛盾,使人的時間脫離四季的變化,使人的欲望屈從于利益的法則??傊?,這種自由不是使人擁有自己,而會不斷地使人疏離自己的本質和自己的世界?!卑凑崭?碌慕忉?,失眠就是“人的時間脫離四季的變化”的表現(xiàn),在自然界中,白晝與黑夜交替運行,有秩序,不混亂,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也應該符合自然界的時間。而失眠就是人與自然割裂了的表現(xiàn)。脫離自然必然會引起混亂。關于文明與瘋癲的關系,??轮赋觯骸耙话銇碚f,文明構成了有利于瘋癲發(fā)展的環(huán)境?!薄胺粗?,如果一種知識與感官的聯(lián)系過于薄弱,過于脫離直覺,那么就會引起大腦的緊張,進而使整個身體失調。”直覺是感性的表現(xiàn),與理性相對立?!懊撾x直覺”就說明理性的全面控制。那么,就可以說,瘋癲是由過于強調理性引起的,而現(xiàn)代文明社會是奉行理性至上的法則的。
第一、內心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脫離,人物表現(xiàn)出經常性的夢囈,常常所答非所問,有精神錯亂的跡象?!霸诏偘d中,靈與肉的整體被分割了……這種片段使人脫離自身,尤其脫離現(xiàn)實?!卑@锟藘刃慕洺T谒妓餍味系膯栴},精神恍惚,肢體僵硬且不協(xié)調。第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疏離陌生,人物普遍有強烈的孤獨感。埃里克和妻子埃斯莉之間陌生,雙方連對方最起碼的工作和常去的地方都不知道,他們的婚姻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礎上。第三、消費社會的商品崇拜和金錢崇拜?!安ǖ氯R爾認為,游手好閑者的處境與商品的處境有著驚人的相同之處,‘這種處境如同能補償很多侮辱的麻醉藥,極樂地滲透了他的全身。游手好閑者所屈就的這種陶醉,如顧客潮水般涌向商品的陶醉?!?/p>
小說中充滿了現(xiàn)代性的元素:摩天大樓、豪華汽車、金融、匯率、股市、網絡經濟、技術,這個現(xiàn)代性也叫啟蒙現(xiàn)代性。同時,小說也表現(xiàn)出審美現(xiàn)代性,這體現(xiàn)在人物夢囈的獨白、對話,詩意地表達內心深處的意識流,以及書中塔形空間的建筑物所代表的“虔誠的安靜”,與豪華車內空間的奢華、浮躁、華麗形成了對比。在現(xiàn)代性的發(fā)展過程中,審美現(xiàn)代性與工具理性是相對抗的。審美現(xiàn)代性是對現(xiàn)代性的補救,“審美化生存”和“日常生活的詩性”也是對現(xiàn)代人的救贖。埃里克的夢囈式和意識流的獨白和對話體現(xiàn)了他對瞬間、對此時此刻感受的把握,這種傾吐具有減緩精神壓力,甚至具有治療精神錯亂的作用。埃里克與要殺他的前雇員本諾之間也具有精神深入的對話,這樣的精神交流使得兩人的敵對關系幾乎轉化成了互相理解、心靈相通的親密關系。甚至到死亡最后一刻,當他面對要殺掉他的被他解雇的人時,兩個人之間反而互相理解、溫情脈脈。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埃里克的妻子埃斯莉是詩人,卻不懂詩的真諦和使命,事實上,她如同以夏多布里昂和馬拉美為代表的早期浪漫派的詩人一樣,已經“跌進一種抽象的、不可確定的美的虛無之中”。馬拉美曾說過:“不存在現(xiàn)時,是的,不存在。現(xiàn)時是不存在的……什么也不存在?!泵撾x了當下與現(xiàn)實,埃斯莉也同樣陷入了精神錯亂。給埃里克造成生命威脅的本諾卻是與埃里克精神最相通的人。審美現(xiàn)代性的救贖的前提是:“這種從瞬間即逝的事物中擷取詩意的救贖視現(xiàn)時為一個常常處于危機中的時代,這個時代要求人們進行斗爭,這種斗爭無疑比不上昔日顯赫一時的戰(zhàn)士所進行的戰(zhàn)斗那么享有盛名,但它并不比后者缺乏英雄氣概?!边@種審美化生存“彰顯出對資本主義社會及其商品文化的抗拒”。
瘋癲與感受力的下降有關系?!案惺芰Σ辉偈艽笞匀贿\動的控制,而是受各種習慣、各種社會生活的要求的控制?!比绻委煰偘d,就要增強對自然、對心靈、對自我的感受力。狄德羅也曾強調以感受力為核心的審美的現(xiàn)代性。埃里克雖然最后被槍殺,可是他一直沒有停止與自己對話、與他人對話,他一直在保持這種感受力,他最后懺悔,后悔讓妻子過著一種二流的婚姻,也對槍殺他的前雇員本諾表現(xiàn)出了內疚。恢復感受力,強調審美的現(xiàn)代性是瘋癲自我救贖的可能途徑。
動物只有類本質,只有人才談得上存在。但后工業(yè)社會抹殺了人的存在,個體僅僅具有類本質,變成了社會機器中的一個零件,隨時可以被替換,每個人的生死也失去了意義,死亡變成很尋常的事情,隨時隨地可以發(fā)生,而且悄無聲息。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像《大都會》中那樣的富豪,他與一個失業(yè)人員也沒什么區(qū)別,他的巨額財富可以在一夜之間蒸發(fā),他的生命和存在價值也隨著財富的喪失而失去。他的生命和存在都沒有價值,有價值的只是他的財富。這樣的荒誕是后工業(yè)社會的產物,映射出整個社會那種全面歇斯底里的精神狀態(tài)?,F(xiàn)代社會的人應重拾審美現(xiàn)代性的精神實質,注重內心感受,遵循自然法則,使心靈少受花花世界的干擾,回歸簡單,免受精神錯亂的折磨。另外,現(xiàn)代人需要建構自己的認知體系。不能輕易受到環(huán)境的控制,對于外界鋪天蓋地的各種理論、思想、主張、潮流有辨別力和抵抗力。